《雌鲸湾》 01·浅湾惩教监禁公司 普利希教母的养女长着一张来自远东的、不长不短的脸,发际与眼珠同样乌黑。她像某种冷血的爬行动物,滑腻、光溜、皮肤上没有孔隙和绒毛,鼻梁并不如姊妹们一般高得突兀。即便是惊心动魄的瞬间,也不见那两枚本该随着呼吸而翕动的鼻孔,这使得她看起来更加阴鸷,如蛰伏浅湾的毒蛇。 “是的,您说得没错,市长女士,我完全地赞同您。脱衣舞娘是不光彩的事业,可她为了抚养自己所爱的人而忍辱负重地工作,这非常可敬。哪怕他是参议员的儿子,因为平日疏于管理自身而致使本就贫困的女士有娠,这是故意伤害罪。”白马兰坐在转椅上,拨弄着电话线,痛心疾首地叹息道“您一定要去游说,为她讨个说法。她只是同意发生关系,没说想要个孩子,那并非卵精结合的胚胎,那是可耻的寄生物,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世界大战结束。战后极度高压的环境让人望不到尽头,无法自拔的困境、苦恼的深渊和长期的病痛使反创生运动的浪潮席卷半幅世界地图。人们丧失权力意识,拒绝更困难的任务,继而接受嗜好品带来的昙花一现的愉悦,仿佛那是更广阔的新生活。 现代文明真正地建立了吗?生命本该相同的重量与意义从未相同。疾病倾向贫穷,痛苦倾向寒微,世界各地的女性为创生承担程度不同的风险和代价,贵贱有别,苦乐不均,母亲的羊水成为阶级的护城河。人类族群在前进的过程中屡屡抛弃虚弱的生产者,倾向于快捷、便利而后患无穷的掠夺道路——那是一条怎样的道路?文明的整体坐标不再具有任何符合逻辑的定点,任何东西都可被放在天平上衡量,女性的生育行为不再充满爱和期待,仅仅只是单纯的繁殖。快节奏的社会注重‘量’多过‘质’,灵与肉被分离,身和心被割裂,暴力是唯一的衡量标准和解决方式,慕强是国际社会的主旋律——想象一下吧,人类与兽类再无分别,数亿人彼此轧倾、漫涨拥堵,垒就塔尖唯一之人的通天梯:那个人什么都有了,可其她人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强权、垄断和战争带来的后果,这就是自私、懒惰和愚蠢导致的局面。消极无为顽固地附着于人类生存的精神核心,它固然与安全感相伴,让人们回溯至母父羽翼下无忧无虑的童年,可它也是屈从的序幕,是役使的伪装。它不期然间露出青面獠牙的忿怒相,成为人们社会生活的负担,成为时局压迫的产物,将人拖入无望的地狱。 “人工流产也无法挽回事态,议员女士的确提出了赔偿方案,被我否决了。请恕我直言,市长女士,她受到的伤害是既定的事实。人工流产会伤害她的身心,而完成妊娠的后果甚至更严重。当胎儿降生的瞬间,它便拥有了生命,拥有了人权与灵魂。如果它知道自己是个不被期盼的孩子呢?如果它知道自己的出生建立在母亲的被迫服从上呢?” 六十年前,这里是垃圾清运站的休息室。 黑白电视屏幕中播放着国际新闻,历经千难万险回到故土的伤兵走上街头游行示威,以巨力抨击媒介误导,批评其丧失了民主政治功能。她们是被战友抛弃、被盟国背叛的边缘人群,她们经受了十五天的军事训练就被遣去登陆场增援特种装甲部队,清除雷区、破坏障碍。在战场上,用来缝合伤口的是瞬间固化胶,那会导致更大面积的感染和坏死,吗啡则被用作强效止痛剂。她们没有补给和食物,靠舔食飞机燃油苦苦忍耐饥渴、疲劳和高山反应,她们无法入睡,因为危险就在她们身边:叛逃的男子防卫队成员流窜在外,形成独立的武装团体,偷盗、抢劫、肆意虐杀年轻的人夫,甚至对女性实施性侵害。她们因此落下残疾,罹患心理疾病并严重的成瘾性问题。 她们活着回到故土,可她们的姊妹再也不会回来了。报纸和新闻或将她们的形象进一步符号化为施暴者并广为传播;或歌颂她们的牺牲为盟友带来胜利的荣光。残酷的真相被弃置不顾,熊熊燃烧的仇恨火焰如怒吐阴茎的牝户:将政客的问题留在政客的桌上,让平民的孩子回到平民的卧房。文明社会的纪律与条例若无法在本世纪得到重申,这世界将在倒计时归零的霎眼间淌作经血。 登陆战的遗创从未过去,它历历如新,犹在眼前,居住在高山半岛的每一个人都会铭记。隆隆的炮火声逼近海面,死人折断的骨茬落在礁石上,血色比海色更深沉。伞兵队如沙丁鱼群散布近空,在运输机与护航战机的保护下降落,群狼环伺牧圉,鲨鱼巡游猎场。 战时维持秩序、管控黑市与贸易的是以普利希为首的五个家族,她们为母邦流血,而普利希年轻的掌权人特拉什却把功劳让给当局。战时的劳动力剥削、农业破坏、性暴力,战后改造项目的失误、迟迟未见的赔款与致歉、模棱两可的土地产权、政府与国际机构之间互不信任的情绪。经济萧条、人情冷漠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肆虐。 分属不同家族的四位掌权人举杯共饮,国际走私集团西瓦特兰帕正式建立。尽管特拉什·普利希最终在十字路口前选择转身,但老普利希家族的政交和影响力仍然是她们最大的保护伞,何况特拉什本人在战前经营蛋卷冰淇凌生意,她的冷冻储存饮品连锁销售网遍及半个世界。 无窗的办公室只有五个平米,放了一张办公桌和两把椅子,其格局与六十年前并无变化。敲门声突兀响起,白马兰横起眼皮,视线淡然而冷漠地扫过门缝下晃动的人影。 “对,您说得没有错——哦,刚才是有人敲门,市长女士。我们每个人都值得,我们每个人都被爱,参议员的儿子算什么东西,能从人之本初便夺走它被母亲怜爱的权利么?”白马兰的双目狭长,作无奈状时便显出一股似笑非笑的怜悯。她安静地倾听片刻,颜色浅淡的眉梢逐渐舒展,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赞同道“是的,政府一定要把他,他这样的男人,统统送进监狱。如果实在无法对社会进步起到任何促进作用,起码可以踩踩缝纫机、组装吸管杯之类的。参议员管不好自己的儿子,我愿意替她分忧,更何况…” 敲门声。 “更何况,如果参议员能够自己主动迈出这一步,保不齐还能挽回些许支持率。退一万步说,也好过被竞争对手在伤口上撒盐——我近来有些忙,市长女士,与东方集团的合作顺利进行,我与图坦臣…对,图坦臣·普利希,教母的侄子,我们的婚礼也在准备过程中。届时还望您能拨冗出席。”白马兰略微颔首,指尖摸上摘机键,保证道“如果参议员再来找我,我依旧会找您商议,市长女士。与您的交往是普利希引以为傲的政治资本。好的,就这样。再见,女士。” 战前平民被禁止使用绸缎,因为那是降落伞的原材料,属于军用物资,而在战争进程中,一万架飞机驶过高山半岛的上空。西瓦特兰帕集团并未全然放弃麦芽糖浆、私酿酒和香烟一类的传统行业,可时尚工业显然更挣钱。充满整个垃圾清运站的废弃降落伞经由工人们一双双巧手加工为尺幅各异的上乘布料,经由集团转运至各大政区的地下交易市场,落地生财。德鲁希律家族年轻的千金从海外归国,一并带回的还有她对新风尚的敏锐洞悉:沉闷、单调而过分看重功能性的衣饰遭受厌弃,男人们不愿意穿裤装,以免让人想起男子特别防卫队。所有女人都认可男子队的贡献,可没有女人愿意和曾经的男子队成员结婚,穿着裤子的男人看起来就好像他们会站着上厕所一样。能够强调男性典雅身材、知性气质的设计才符合市场需求,不便行动意味着洗脱兽性,走向文明。与苦难相去甚远的鲜妍和明媚之所以胜出,是因为能够取悦女人们的眼睛。 西瓦特兰帕集团抓住了自己的机会,她们把垃圾站改造成工厂,聘请大量工人,生产仿冒奢侈品的零部件,然后走私到时尚中心进行组装和出售。这是一个千亿级别的黑色产业,且危害性相对较小,衣服、手包和喉饰可能是仿冒的,但走在街上赢得的注视是真的。 战后第五年是集团的巅峰时期,她们派出大量帮派成员,挨家挨户地赠予钱财物品,修建免费学校、医院、跳高场等基础设施,为战争中受创的患者提供戒瘾治疗、康复指导和救助服务,为青壮年提供岗位,倾听各行各业专业人士的意见。西瓦特兰帕集团的成员相信,哪怕是秘密结社的一份子,在外也得注意形象,讲道理,守规矩是最基本的。送孩子们去读书,学习文化之余还要多学艺术。做母亲的没事儿去图书馆待会儿,别总在脱衣舞俱乐部泡着。 青色的豪华汽车停在家庭餐厅的门前,雪茄安静地燃烧。街上阳光明媚、人群熙攘,国际医生和记者走在街头,偶遇来自同乡的游客,三万多头鲸鱼成群结队游经阿西蒂亚湾,盛世空前。 经济正在逐年复兴,特拉什·普利希收到集团的第七次邀请:内乱时,我们是自卫队。战争时,我们是志愿军。我们不需要在任何人的任何劝说下拱卫母邦与同胞,可到了品尝胜利果实的时候,我们就成了当局口中‘有勇有谋的危险分子,迈向未来的后顾之忧’。我们从未像现在这般需要你,普利希,当局须得明白,她们无法篡夺这个商业帝国,高山半岛永远是我们的地盘。 “——进来。”白马兰深深靠进转椅靠背中。二十出头的小秘书推开门,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瞧了一眼,对白马兰道“参议员女士来了,正在外面等着。似乎是因为她儿子在别的监狱被狱警和犯人针对,参议员女士准备将他转到这里服刑,希望您能保证他的安全。女士说,她会尽力游说,满足您的条件。” 他大学刚毕业不久,框架镜,白衬衫,格子裙。白马兰不止一次地告诉他别在白衬衫外头套黑西装,服务性太强,她们是干监禁业务的,要走纯狱风,可加兰家族的男眷似乎都有点儿傻兮兮的。白马兰夹着电话,伸出食指,在空中绕了个半圆,小秘书不明所以地转了一圈儿,展示自己今天的穿搭,两手握着文件夹,拢在身前。 对视片刻,白马兰缓缓皱起眉,不懂他在干什么,遂扯了扯电话线。这根儿线拉得太短了,她打电话的时候没办法弯腰。小秘书恍然大悟,快步走上跟前,将钥匙插进办公桌左侧最下方的抽屉,拧了两圈,开锁,取出记事本,摊在桌上。 这是白马兰的电话簿,浅湾惩教监禁公司最大的财富。 “什么叫满足我的条件?出了这种丑事,她的选举已经没指望了,只不过是作出诚恳的态度,尽力挽回些损失而已。”白马兰挂断电话,侧目望向小秘书,打量着他,说“今天气色不错。我就说吧,适当地吃点牛肉和谷物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别每天啃草坪。” 他没有吃牛肉和碳水化合物,只是打的针终于吸收了。但仍然,白马兰的关心让小秘书受宠若惊地捧住脸颊,道谢之余仍不忘自己的工作,问道“那您是否要请参议员…” 小秘书的话被白马兰用噤声的手势打断,她正在拨号。 “——特鲁斯女士,政务繁忙的大法官,是我,没错,普利希…确实,她在我这儿。我并非代表企业家的立场替她说话,实际上参议员女士也认为与性相关的故意伤害是非常严重的罪行,应该引起社会广泛的关注。只是她这样的身份和工作性质,担心外界舆论也是无可厚非。”白马兰将座机电话拿起来,搁在腿面上,靠着转椅,转向另一方向。 战后第七年,集团与新任政区负责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埃斯波西托掌权人遭遇暗杀,仅剩框架的车后座血肉模糊,她的四肢被冲击波振荡至距离躯干数十米的位置。当夜,秘密警察在全城范围内大规模搜捕,临时监狱人满为患,关押了百余名结社成员。 那之后不满三个月,支撑莫维安家族的老祖母在墓园饮弹。早在多年以前,她引以为傲的飞行员女儿在空投补给的过程中被敌军击落,而后她的画家孙女一觉醒来,失去了对艺术的全部兴趣,前往征兵点报名,在哨所前站的第一场战役中,被子弹悄无声息地穿透眉心。庞大的家族人口凋敝,乱如散沙,家族成员各奔东西,各谋生路。 仅凭加兰与德鲁希律两个家族无法支撑起整个集团,加兰的掌权人‘瘦子’奎恩与来自埃斯波西托的二把手瑟雷相继转为警方的污点证人。当局显然低估了集团的规模与影响,活跃在各个政区的帮派党首被和盘托出,多年以来与之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的人员名单足足半米;数百起相关案件覆盖两片大洋,超过百分之六十的非法所得被投入战后重建和医疗卫生事业;涉黑的高级官员被曝处于商业、金融和政治相互勾结的社团关系的核心。 西瓦特兰帕集团愿意与国际犯罪问题办公室合作,有关非法药物、走私、人口贩运、贪污腐败和权力寻租等重大案件,她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消息。作为交换条件,她们要求国际合作协商联盟将高山半岛临海的阿西蒂亚市定为监狱属地,并将经营权交给她们能够信任的朋友,只有在自家后花园搭个房子坐牢,她们才有安全感。 这些老家伙们不是落网了,她们是退休了,当年离群的特拉什·普利希被拽回来收拾残局,经营私人监狱。互联网不普及的年代娱乐方式不多,她们想玩大富媪,两个人也能玩,但三个人摇骰子更有意思。那时谁都没想到,私营监狱会和燃料动力开发、造船、旅游一样,成为高山半岛的支柱产业,甚至作为社会保障网筹措资金的多元渠道之一。 协商联盟先后将七所监狱的属地定在高山半岛,两个月前,第七所监狱面向全球公开招标。东方集团,ostenholdings,经过三轮角逐,最终获得承包权,正在阿西蒂亚湾的一座小岛上打地基。东方集团名下有防务公司,提供海外安保服务和危机管理,将在孤岛监狱竣工后成为与政府优先合作的社会资本。白马兰听说集团大小姐已经接连签下了三个大单,要为有关部门更新安防系统并提供加密网络通信服务。 “是的,是的,您说得没错。”白马兰应声时显得心不在焉,她的日常工作就是打电话,四处跟人讲价,保持利益的动态平衡,实在是让人疲乏。她抽空捂住听筒,回过头对小秘书道“告诉参议员女士,她的事我们以后再谈。贵公子的刑期有十三个月,并不差这一两天,我很忙,忙得不得了。你可以去吃饭了,顺便去便利店给我买两个打火机。” 这几天临海禁建地块的批复也下来了,要开发历史文化博物馆、鲸豚遗产地衍生旅游设施及科普中心,白马兰分管的建筑公司中了一个标。她约见了观鲸豚项目的运营商,愿同她一起喝杯下午茶,东方集团的大小姐也会到场。 小秘书默默退出房间,正准备关上门离开,白马兰叫住了他,强调道“打火机,两个——要塑料的!” 02·鸭窝 收养她时,教母为她取名aster·perennis·policie,希望她如菊科植物般顽强而茂盛。她是东方人,可她没有东方的姓,埃斯特·佩纶尼斯是她的名字,意译为白马兰:高山半岛随处可见的野草,雏菊的一种,在春夏绽放纯洁而微小的白色花朵。战火曾经夷灭紫葳、杜鹃和薰衣草,却从未夷灭白马兰。 在西方传统里,雏菊是与墓碑共存的花,人们用pushingupdaisies婉转地表达死亡。由下往上地推动雏菊生长和给白马兰施压都意味着长眠地下,这就是高山半岛的秩序,想知道有关任何人的任何事都可以去找她,但是试图强迫或者利用她?不,根本想都不要想。在参议员明确地认识到这点之前,白马兰是不会同意会面的,何况她的监禁业务全部仰仗于别人违法。 白马兰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够借着这次机会再度恢复对男性身体的监管法规,哪怕一名男性因避孕措施失败致使没有生育意愿的女性有孕,因此被告上法庭,他也应被认定犯有故意伤害罪,坐十三个月的牢,然后支付抚养费,参加承担集体化抚养任务和社区劳动。敢于发生婚前性行为的男士两极分化严重,他们中的一部分富有权势、有头有脸,且支持器官买卖,否则怎么能找到女人替他们代孕,得到一个跟自己姓的孩子呢?另一部分贫穷、野蛮、没有受过教育、因配偶在经济上无法承受而决定暂住监狱蹭吃蹭喝,减轻家庭的压力。后者是天生的民族主义者,厌恶那些富有的小白脸,一直以来不断夺走本该属于他们的爱,还引诱他们的女人,对其不尊重,使其失去应有的气概。 法律不断地完善,能钻的空子越来越少,白马兰会抓住她的机会。她很乐意将这两种人关在一起,十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她狠狠诈上一笔。这世界上还有很多贫困地区,这些钱会用以资助当地女性的全面医疗保险计划。做生意的秘诀是共荣,白马兰深以为然——且男性认为能够仅凭自己使女性育有健康、优秀的婴儿,这是对医生的侮辱。不懂得如何使避孕措施成功生效的男性非法而淫秽,他们对于自己身体的证词不可信。 这就是普利希家族赖以生存的事业,从来都是如此。普利希家族的姓氏来自先妣的职业,她们是采取符合政区利益的行动方针且与暴力机构合作的秘密结社。 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几个世纪以来,阿西蒂亚市的和平都依靠普利希从中周旋。母神教导人们爱她的敌人,普利希劝告她的敌人们爱她。好言相劝若是说不听,用麻袋套上脑袋打一顿也是常见的手段。通常情况下,普利希们都很低调,不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但若有需要,任何一名赌马经纪人、酒吧老板、蔬菜摊贩、捕鲸人和教会牧师都能联系上她们。 银色轿车缓慢行驶,最终停在三层公寓楼的石砌铁艺栅栏外,跟随后方的黑车随之停下,两名保卫人员守在门前。 这儿是克里斯·莫维安的鸭窝,即便是白天,窗帘也严丝合缝地拉着,院内的年轻男孩儿大都穿着镂空胸衣和牛仔短裙,颈上系小纱巾,套着针织外套,卷发蓬松,总是睡不醒的样子,鹌鹑似的抱团站在角落。领班的头鸭蜷在地上,满口是血。 “埃斯特来过,又离开了。拍摄旅游形象宣传片的那个模特被莫维安先生弄到制片厂拍了三级,又在当晚的聚会上被玩儿成一堆破烂。他第二天下午报了警,那时的鸭窝已经没人了。警局拦下埃斯特的车,没收她的奶油蛋卷,并要她好好管教莫维安的公狼,她上门拆了db夜总会。dissipatedboy,浪荡男孩,克里斯自己的产业,老教母很少过问。”乌戈透过后视镜望着图坦臣的脸色,补充道“埃斯特同东方集团的文宜女士、德鲁希律财团的董事会成员有场会面,她们一道去了foundingmothers(元勋酒店)。以德鲁希律为首的财团赢得了一场竞标,将阿西蒂亚湾拥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捕鲸船基地和捕鲸队住房改造成酒店。这栋房产仍归政府所有,德鲁希律承诺将在未来六十年,每个月支付一百五十万租金,东方集团是她们的合作伙伴,也参与其中。” 普利希家族早在上世纪末就进军奢侈地产行列,品牌旗下已有十八家豪华酒店,图坦臣不明白为何埃斯特要将这个机会拱手让人,她与负责监督竞标过程的高山半岛总务署常年保持着亲密的合作关系。他认为埃斯特与她们之间有不为人知的补充协议,或许她通过让出这家本该由普利希家族运营的酒店而获得了一次性的回报。图坦臣也不清楚,这些产业并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叫克里斯出来见我,我知道他在里边儿,来时我听见他歇斯底里的尖叫了。”图坦臣说罢,乌戈点头下了车,进入公寓楼。 克里斯·莫维安是教母的情夫,虽然年纪小,但手段很多,有望成为第五任内眷。他经营脱衣舞俱乐部,同时还投资了两款面向男性的app,一款用来约会并将精选照片推送给女会员,另一款则向约会对象展示自己经过认证的健康、自律、优秀的遗传因子。 图坦臣两个月前才带着他与埃斯特的女儿从海外回来,而乌戈始终都在高山半岛,他对克里斯与埃斯特之间的矛盾颇有了解。 这儿的夜场有规矩,隔着衣服摸或者脱光了跳。埃斯特·佩纶尼斯是个思想保守的传统女人,认为女性应该拥有不同分工的性伴侣,她不能理解风俗业,说那是‘将别人的情夫与男友绑架、拘禁并收费’。受她的保护就得听她的话,否则她就强制鸭窝停业整改,顺便拿走保险柜里所有的钱,又或者让克里斯来领走他缺了门牙的小鸭子。教母允许克里斯做生意,埃斯特也不会太过火,起码每年的观鲸季节,她与克里斯相安无事。待游客们离开,怎么分账是她们自己的事。 莫维安家族的女人们相继死于战争和难产,在老祖母倒下之后,他们往东南迁移,最终迷失在首都暗巷下流而暴利的皮肉生意中,失去了所有血性。这妄称狼群的家族,以一匹狡猾而美貌的公狼为领袖,克里斯亲自抚养家族的下任继承人:他的姨亲表妹。为了供给她日常花销的巨额费用和寄宿制贵族女校的学费,克里斯对待同性的态度甚至更狠。 同样的族源和文化将误入歧途的失意者团结在一起,成为所谓的‘帮会’或‘结社’,帮会成员的种族背景可以是任意的,但作风与习惯都趋于相同:女性的亲密关系几乎是同性恋式的,挚友,或者说姊妹,对她们而言远比男性情人重要。唯一的继承人被舅父兄弟供养长大,没能学会如何与女性相互扶持、结伴而行,莫维安家族已经完蛋了,女校的同学和老师是他们最后的期望。 丝绸长裙泛着水泽,很衬克里斯的肤色,他有一头金色的卷发,红艳而湿润的薄唇,为了迎合老教母对于传统和经典的喜好。不论独处时再如何发疯,靠烟酒与打砸装饰品泄愤,克里斯走出房间之前仍然会记得打理自己,以免给教母留下‘不修边幅’、‘怨夫’的印象。他自称是一位真正优雅的先生,继承了所有属于高山半岛男人的传统美德,管理着家族中精心包装的丑陋业务,同时运营自己千万粉丝的社交账号。 他肆意宣扬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炫耀老教母对他的疼爱,使得每年来到俱乐部应聘夜场gogo,想靠这种方式傍上富豪,进而一步登天的年轻男孩儿车载斗量。这小情夫喜欢发癫,热烈地恭维着教母的女儿与侄女们,有时跟随埃斯特一块儿出门谈生意。合同里那样多的隐语和暗号克里斯都能看懂,在教母身边耳濡目染,他早已学会如何在保证双方权益的同时利益最大化,他不是傻屌,只是单纯的脑子不正常。 教母老了,审美也变了,就喜欢这种偎在身边冲人呲牙的小狐狸。她根本不在乎克里斯做的是什么营生,也不在乎他有多么疯狂且情绪化,手段冷酷,甚至于狠毒。克里斯比她小了将近七十岁,仰仗着她过生活,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清醒且长寿。他整日陪伴在教母身边,为她唱歌跳舞、讲笑话、读报纸、模仿并嘲弄电视里的大人物,讨她的欢心。克里斯有些任性、有些小脾气,特别在乎自己的妹妹,会见缝插针地为妹妹争取利益和资源,他爱慕虚荣,却总买看起来唬人的便宜货,为妹妹度假所购买的别墅几乎掏空了他全部的积蓄——总而言之,在教母眼里,克里斯是个永远都值得原谅的小男孩儿。 乌戈将车窗摇下缝隙,克里斯弯下腰,往里瞥了一眼,随后欢天喜地地雀跃着问好,道“普利希先生,妇夫之间真是心有灵犀,白马兰前脚刚走,您就来了。可惜最精彩的部分您错过了,她把塑料打火机塞进别人嘴里,锤到他的脸爆炸,哈哈,他的门牙直接飞出去了,太搞笑了。不过先生,您的到来真让我意外。您莫非是在关心那个模特是谁的姘头?” 他语气暧昧,浅色卷发将灰绿的双瞳衬托得晶莹剔透,如同玻璃珠。图坦臣不喜欢克里斯言辞中的暗示,也实在有些被克里斯戳中痛点:埃斯特每涉足一门产业,就会多出来一个情夫——他当然能理解女人之所以找情夫。埃斯特的情夫们彼此间不认识,却出奇地团结,为了保护各自的事业,他们竭力捍卫埃斯特免受外界的任何伤害。图坦臣只是感到有些担心,因为亲密关系往往是封闭式的,且具有相当的排他性,他不想被埃斯特排除在外。 “你毫无美德,克里斯。情夫有自己的位置,女人们在外的事业轮不上你插嘴。”图坦臣望向庭院中的头鸭,那是埃斯特留下的烂摊子。 据他的了解,埃斯特的人品不是很好,甚至有点一般,她是个有原则的烂人,仅剩的些许道德感又总是出现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根据现有的信息,图坦臣无法推测出那天晚上埃斯特是否也在鸭窝,摇着小模特的把手给他上弦。弄坏别人的玩具不说,还把当晚领班的头鸭狠揍一顿——正常人不会做这种事,但埃斯特不一定。图坦臣还不能适应高山半岛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一提到埃斯特,他就不知应该如何思考。但无论如何,不把事情闹大总也是个折中的选项。 “送那伎子去医院。”图坦臣将目光从头鸭身上收回来,选择包庇克里斯,这小子算是半个自己人。“他癫痫发作了,好心人把打火机塞进他嘴里,防止他咬到舌头。倡夫的舌头和手指比他们的命都贵,相比之下,门牙不算什么。”教母的侄子在家族中颇有分量,乌戈听从了图坦臣的吩咐,走向公寓门前的两名保卫人员。 “感谢您,先生。现在公布答案,和小模特姘在一起的人是——”克里斯想往车里看看,但那车窗的缝隙未免也太窄,他担心教母的侄子听不见他说话,尝试了两回都以失败告终,最终还是选择将两手拢在嘴边,贴在窗上道“锵锵,警备队长!那段时间,队长压力很大,什么事都不顺心,她们在acpd(阿西蒂亚市警局)的淋浴室里偷情。不过后来队长后悔了,提上裤子不认人,伤透了少男的心,以至于我说我要组个局和大家联络感情时,小模特热情洋溢地问我队长会不会来。” “她没来。”图坦臣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漠,望着克里斯道“她很快就要升任为副局长了。” “是吗?”克里斯笑起来。他眯上眼,露出洁白细美的犬齿,像狼,像狐狸,总归是犬科,这擅长摇尾巴的小公狗,口蜜腹剑,不安好心。他的面部表情丰富且夸张,得益于艳丽的容颜,不仅不让人反胃,甚至还有些娇俏可爱——冷不防的,克里斯俯下身,一只灰绿色的眼珠出现在车窗缝隙,往里窥伺,语气中带着笑意道“可我说会哦。又有谁能把我怎么样?” “克里斯。”图坦臣感到冒犯,忍无可忍地将左轮手枪的枪口挤进车窗缝隙,抵上他的眼眶,“你最好牢牢记着,我也是一名普利希。” 突如其来的冰冷威胁让克里斯炸了毛,从后颈凉到脚跟,他的瞳孔猛然收紧,眉眼间的笑意凝固片刻,又以谄媚的姿态复燃,转移话题道“虽然我经常胡编乱造,但我从不欺骗白马兰。真的,她的情夫没有一个和我有关,先生,我的男孩儿们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 图坦臣让他上车,克里斯乖巧地飞速答应,道“任凭您吩咐,先生。” 他绕到另一边,拉开门,坐进车里,扭头看着图坦臣。教母的侄子继承了母亲的体格,神姿英拔,给人一种压迫感,就仿佛他不该出现在鸭窝,而应当陈列在万神殿。直到这会儿,克里斯才真正看清他:黑西装下是金色镶钻的吊带礼服裙,重工刺绣的薄纱被柔韧的胸肌撑开,在日影中波光粼粼,坦然如静湖。 哦,天呐,那是真钻吗?克里斯已然忽略了他膝头的手枪,关注点被他的衣着和首饰吸引,再小再不值钱的碎钻也经不住满嵌,遮挡隐私的金质橄榄叶有些透,从侧面能看出喉结的形状,为了转移人的视觉重点,他在锁骨上窝的位置佩戴珠宝,克里斯望着那颗镜面感极强的金珠简直挪不开目光。 半年前一场古董及设计珠宝配饰拍卖会上,白马兰以七百万的价格拍得产自19世纪初期的金银迭打南洋金珠钻石颈花,而今就戴在图坦臣的喉结上。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克里斯的咽喉,他摸上自己镀金色镶边的绿水晶束颈,被践踏碾压的虚荣心和攀比心让他感到阵阵窒息。图坦臣本人甚至比报纸上的照片还要高挑,他大气且荣耀,气场中写满‘党首的男人’,白马兰将他打扮得光鲜亮丽,在他荷枪实弹的俊美光环之下,再体面的先生也会被衬托得像情夫。 “教母不过问家族内的事,埃斯特腾不出手来,这不代表你可以胡闹。再有下次,我会拆了你的腿,把你装进蝴蝶结礼盒里,送到警局门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图坦臣用枪口敲了敲克里斯的脑门,后者浑身一抖,随即回神,僵硬地坐直身体。紧张情绪让他在这种关头勃起了,挺立的性器将绸裙顶出弧度。图坦臣有些意外,虽然叔叔们常说情夫是管不住屌的一群人,他却没想到还包括这种管不住。 教母那年在街上捡到这小子的时候,他因盗窃手表被电得瘫倒在地,不知道是不是那会儿脑子就不正常了。他策划了一场针对警备队长的报复行动,还一直混淆视听,企图赖账。图坦臣很反感克里斯的口吻,他听从老教母的吩咐来跑这一趟,并不是带着孩子的人夫因为丈妇总不回家而捕风捉影,上门抓奸——虽然他的确想知道埃斯特当晚到底有没有出现在鸭窝。 “说话,克里斯。” “是的,普利希先生。”克里斯的目光逐渐暗下去,神色中显露出一丝不符于少男气质的阴沉,不情不愿道“我会安分。” 孤岛监狱的建设工期预计两年,东方集团在码头附近搭建了活动板房。工人们的作业环境非常艰苦,尘土、噪音、振动等不良因素不仅影响身体健康,还会导致心理压力增大,甚至影响激素分泌。克里斯倒不是想要做生意,主要是想体现一下自己的人文关怀,钱不钱的不重要,六四开可以,五五分也行。即便如此,警备队长还是不肯松口,这惹毛了他。 在克里斯的预想下,得知自己的小情夫被骗到夜总会玩成破烂,警备队长应当第一时间赶回家,确认内眷没有受到任何威胁——队长也的的确确这么做了。只不过路上遇见白马兰,遂顺手把她拦下,没收了她的小零食,还对她的屁股出言不逊。白马兰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谁和警备队长最过不去。 那天如果不是因为db夜总会价值高昂的水晶吊灯和彩绘玻璃天花板被怒气冲冲的白马兰拆走,运去了垃圾站,克里斯早就把自制炸弹连上警备队长私家车的油门了。 光是回想起这件事,克里斯就想捂着脑袋尖叫。白马兰,该死的,按一毛五一公斤的价格把他的宝贝当废品卖了,他的水晶吊灯上现在全是划痕。白马兰,这笑容狂妄的坏女人。克里斯现在日夜祷告,祈祷老天有眼,能出一场连环车祸,撞进白马兰独栋别墅的车库,把她舍不得开的那辆松石绿1954年款valkyrie(女武神瓦尔基里)跑车撞报废,最好直接撞进海里,然后爆炸。 “把你的鸭窝往边儿上放放,别总想着拉皮条,也做点正经事。”图坦臣从前襟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克里斯,说“《西瓦特兰帕2》拿了十项提名和七项奖项,耗资六百万,票房超过十八个亿。r·d暂时不准备拍第三部,她全部的热情都投入了反战电影。去给她找个男主角,克里斯,然后给自己买盏新吊灯。我向教母保证,你得到喜欢的礼物之后就会消停。” “哦…哦!”克里斯堪堪回神,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他双手接过名片,惊喜道“感谢您,先生。您完全可以将我喊去普利希宅邸挨骂,但您仍然选择亲自跟我交谈。” 这小子受宠若惊地将名片收进贴身的胸衣,一想到能够借用普利希的资源,毫不费力地踏足电影工业,甚至亲手捧出几个明星,就激动得脸颊潮红,得意忘形地保证道“我知道您的不安源于哪里,先生。我会为您效命,听候您的差遣。只要有我在,先生,先生,我向您保证,白马兰包养的小淫夫再也拿不到喜欢的角色。我会让他哭,我会教导他身为情夫的美德。”克里斯对自己的兴奋和活泼不加掩饰,他口吻诚恳,简直像个天真的孩子。 情夫都一个德行。图坦臣恹恹地挪开目光,他讨厌所有情夫。 03·白马兰主义者 小灰楼因建筑整体呈现烟灰色而得名,将东方传统建筑中的歇山顶与现代钢结构相结合,单向玻璃深如渊水,隐没在阿西蒂亚城市森林的彼端。凌晨四点,天色微微发白,楼后鳞叶交互的侧柏似隐还现,金叶银杏拔地而起,随风簌簌摇曳。 轿车停在前庭院落的阔地,男佣听见梅垣回来的声音,推开门,往外张望。梅垣绕过锦鲤池时自然而然看见停靠在侧门的黑色轿车,司机与随行的下属躺在车内小憩——都是生面孔,乌戈不在。片刻,梅垣抬手掩住衣襟,欠了下身子,司机略微摆臂,朝他示意。 居住区安静异常,时而有一两声鸟鸣透过玻璃传进来,因距离过远而显得沉闷。白马兰褶皱不堪的西装外套搭在楼梯扶手的立柱上,胸前斑着两星浓红的血迹,在羚羊棕的布料上格外醒目。梅垣拎起她的衣服看了一阵子,随手扔到会客厅的沙发上。 三楼主卧的房门没关,帏幔也半掩,白马兰已经睡醒,侧身躺在床上看报纸,肩、臂与脊背随着呼吸舒展、张弛,线条优美如琴弓。乌木筷子滑落在地毯上,她标志性的黑色长发散开,顺着肩头奔涌,朦胧的日影在她脸容上呈现出微蓝的冷光,她是典型的一代混血,东方的外貌,西方的骨骼。 十七岁获得选美比赛双料冠军,轻松进入演艺圈,梅垣而今二十二,已拿过不少奖,是位风华绝代的电影明星。他爱惜自己的身体和皮肤,床上用品是极讲究的一整套,野蚕丝未经染色,呈现天然的珍珠黄,很受白马兰的偏爱——说到底,她流淌着古国的血。和姊妹们比起来,她的骨架贵重,偏小而沉,皮肤细嫩,就连体毛都比别人稀疏,即使没在街上被仇家一枪打死,粗糙的亚麻床单也迟早会要了她的命。 “我刚拍完夜戏,所有的武打片段都结束了,接下来只需要补几个镜头。”梅垣在床边坐下,钻进她的臂弯里,偎着她滚热的身体,勾住她的脖颈,殷勤地吻个不停,说“我给普利希挣了不少钱,你应该抽出时间带我出去约会,好好奖励我。” “咱们去永明东方约会,那里所有的名流都由情夫陪伴同行。”白马兰始终不明白,被她拒绝了那么多次,为什么梅月庭还是不肯放弃。他为普利希创下巨额收益,是她们麾下最当红的男影星之一。他分明可以给自己要辆跑车、游艇,或者钻石戒指、古董收藏、艺术作品,随便什么物质奖励,都是他应得的,可他就是如此执着于约会。 白马兰说的是everbrightcasino(永明赌场),东方集团旗下的度假产业公司,豪华酒店与大型赌场的综合体,梅垣对此实在提不起兴趣,毕竟允许婴幼儿入内的高档家庭餐厅才是每个男人的终极梦想。他对白马兰的态度习以为常,这样的回答也并未出乎他的意料,梅垣站起身,从白马兰手里拿走报纸,反唇相讥“你带教母的侄子去吧。他虽是个正牌先生,但也是位普利希,他会对女人们的游戏感兴趣的。” “啧。”白马兰皱了下眉头,说“不许议论他。” 一旦她维护图坦臣,梅垣就会像一只炸了毛的猫,醋劲儿上来就变得不为自己的屁股着想。他往后退了两步,垂落眼帘睨着白马兰,拿捏着变了味儿的腔调呼唤她的本名,“oh,aster,thankyou,mylove.”他眯着眼露出个假模假样的笑容,随即便收敛了,骄矜地一抬下巴,道“整个高山半岛都能议论他,为什么我不能?” 在教堂前面对记者采访时,图坦臣为自己的身高而自卑,站在白马兰往下一层的台阶前。白马兰朝他伸出手,他微怔片刻,笑着道谢,还顺势挽住了白马兰的胳膊,与她比肩而立。图坦臣的那句‘aster,thankyou,mylove’被记者写进新闻报道中,作为普利希妇夫感情和睦、关系亲密的佐证。至于梅垣方才那个拖着长音的语气助词,则完全是他的自由发挥。 “因为你是我的情夫,所以你不能。”白马兰笑出声,伸手去解自己的皮带。梅垣察觉到危险,小表情十分微妙地一变,眼疾手快将她的报纸展平,重又递还到她手里,两步躲进浴室,扶着厚重的雕花木门,小动物似的偷瞧她:生就一副宽肩,腰线收得极窄,臀腿健壮,却因身高而不显得过分敦实。恰到好处的形体,力神与美神通力合作的产物。 白马兰方才在阅读有关电影节的版面:导演r·d拍摄《西瓦特兰帕》系列电影的笔记将被出版,共560页,收录了r·d手写的拍摄记录、角色原型访谈和她的真实想法。当晚,梅月庭,十七岁出演该电影,同年被提名为最佳男配角,也出现在宣传现场,导演r·d盛赞其为‘荣膺天赋的宠儿’。比起报道内容,白马兰更欣赏媒体抓拍的照片,梅垣处于视觉的中心,笑容璀璨且有风情,艳压一众影星。 “我看到r·d的新剧本了,是反战题材。男主角是东方人,一名劳工。”梅垣抿了下嘴,道“影片里有好几场裸戏,还有一些虐待、殴打的镜头。我从没演过这种类型的角色,可能得减二十斤。” “减二十斤。”白马兰没动,背对着他,声音里带着些玩味“那我得考虑再去找个足够匀称的影星情夫了。” “没准儿靠化妆也行——这个角色将是我从影生涯中的一次突破。我二十二岁,再过几年就不能吊着威亚在片场飞来飞去了,我得考虑转型。好吗?好吗?” 她没说话,只有报纸翻页的声音。屋中随后一片死寂。 “好吧。”梅垣轻哼一声,扭头进了浴室。 普利希家族不缺大明星,可他却是白马兰在电影工业里唯一的王牌,他想要这个角色,而且他的事业常青对白马兰没有害处。每每等到肾上腺素水平降低之后,她才能察觉到疲惫,届时雪茄、烈酒和电影明星便是她最需要的安慰。 凌晨的两场夜戏让梅垣肌肉酸痛,但情夫每天的必要工作还是得完成,他用白马兰喜欢的沐浴露将自己洗得香喷喷,再抹上身体乳,穿好睡袍,扎好腰带,等着她自己拆礼物。昏黄的灯光使馥郁在屋内雀跃,梅垣洗完澡,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他将白马兰常用的水晶酒杯拿出来洗干净,放入球冰。酒色如玄铁,光线穿透手工切割的纹理与其交织,斑驳璀璨,光怪陆离。 梅垣打开唱片机,播放他最近参演电影的配乐,音量不高,但已足够掩盖屋内其它的声音。照顾他的男佣上了岁数,做事快,耳音沉,梅垣认为这是美德,他宁愿一句话吩咐三遍,也不肯花同样的价格另请一位年轻些的佣人。 “明天有场商会,我会让乌戈把礼服送来给你。”白马兰从梅垣手中接过酒杯,透过凌晨朦胧的光线欣赏他的面部线条,片刻之后,开口道“东方人看不出年纪。” “是嘛…可只有女人才能不为年龄焦虑,等我过了二十五岁,你就会嫌我老,再也不像现在这样喜欢我了。”梅垣站在飘窗前,两手撑着窗台,微微侧着脸,扬起的眉稍中透露着有所欲求的风情。白马兰晃了晃酒杯,融化的冰球磕碰杯壁,发出清脆零散的碎响,梅垣朝她走过来。 “你就是不肯像对待男朋友一样对待我,可她们都知道我是你的人。”梅垣偎在白马兰的腿边,墨绿色的真丝睡袍敞开领口,露出白皙的胸膛。“我想要这个角色,你不为我争取,她们会觉得我失去了你的宠爱。”他边说边解白马兰的皮带,叼住她腰侧的拉链,朝下拉开。 “没听过那句话吗?再不得宠的侍郎,也是皇帝的情人。”白马兰撑起腿,由得梅垣替她脱下西裤,抖了抖报纸,无所谓道“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梅垣诧异地瞧了她一眼,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自己日后真的失宠了,就将她不喜欢穿内裤的秘密公之于众。据说是因为耻毛浓密且硬,被压到很不舒服,而且有点闷闷的,但在梅垣想来,是为了方便也不一定呢。谁知道她办公室里的秘书、监狱里年轻的男狱警、开脱衣舞俱乐部的男老板、运营建筑公司的副总裁,还有那些犯人家属之类的,会不会和她有一腿,随时随地、见缝插针地姘在一起。白马兰的一天总是伴随着办公室电话座机信箱中的一万条语音留言开始,她脾气暴躁,脏话连篇,满肚子邪火没地方发泄,即便做出这种事也不值得奇怪。 “你都不想我的吗?”梅垣侧过脑袋,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用鼻尖蹭她柔软的阴阜,殷勤地厮磨两下,失落道“你果然不想我,甚至连爱语也吝啬。和你说话根本不值得浪费我的口舌。” 他是个情夫,嘴巴另有用途。梅垣气鼓鼓的样子着实有些可爱,他被热气蒸得脸色发红,用指尖轻轻拨开耻毛,熟练地吮吻,就好像下定决心要做出一番成效给白马兰看看,向她证明自己很值得被爱——外表再强硬的女人,花器也都是湿湿软软的,两瓣唇中嵌着红豆似的阴蒂。白马兰为人没什么温情,对他仅有的一点相思都来自于此,滚烫又隐秘,容易动情却难以讨好。身体上的快感是维系她们关系的脐带,梅垣不止一次因白马兰的重欲而感谢上苍。 报纸被油墨正反渗透,纸张发黄,质地变脆,揉皱在白马兰的掌心。她终于舍得放下手头无关紧要的事,将目光投向梅垣:跪趴的姿势赏心悦目,精心卷烫的黑发簇在肩头,笔直的脊骨没入后臀,嵌着两枚微微下陷的腰窝。马鞭与皮带抽出的檩子随着时间而褪去淤红,留下纵横交迭的粉色印痕。他的暴露镜头和受虐场面不能引起白马兰兴趣的原因就在于此,如果他扮演劳工委员会副主席,穿上女人的西装,将露肤度减少至10%,站在五座敞篷车上检阅男子特别防卫队,那搞不好会让白马兰眼前一亮,觉得很新鲜。 情液开始渗出来,她变得湿润而高热,小腹与腿根逐渐绷紧。梅垣在吞咽的间隙短促地喘一口气,用鼻梁顶弄她的阴蒂,轻轻碾过去,艰涩的舌尖停顿片刻,挤进更深处,不曾让她的欲望落空。白马兰对他的体贴尤为喜爱,曲起手指,蹭了蹭梅垣的脸颊,他用指尖勾住白马兰的手,引向颈项间,邀请她抚摸那小巧而滑颤不已的喉结。 “我虽然听说了r·d的新片子,但那些事并不值得我亲自过问。”直到这会儿,白马兰才终于舍得给出一些回应。她把握着梅垣脆弱的颈项,坦言道“我将资源给了图坦臣,他得认一认人。” 巨力敲击心灵,他浑身一凛,热血顶上天灵,出了一身的冷汗。酸涩、钝痛的嫉妒情绪在梅垣的胸臆中膨胀,他抬起眼睫,多情的双眼已然殷红,泪水模糊,渐次交融。突如其来的惊慌拂过他的心弦,被抛弃的绝望感逐渐漫上心胸:白马兰说普利希需要软产业,于是她们共同构筑普利希的商业帝国。他是她在电影工业最有力的底牌,本该是她的王后,却被她拱手相送,只为让她初来乍到的未婚夫…认一认人? 她不爱他吗? 她更爱他吗? 情欲在白马兰的身体里攀升,亟待得到解决。这种不上不下、悬而未决的感受让她浑身难过,她显然没有意识到就在方才过去的半分钟里,梅垣又经历了一次情感上的伤害——不过就算意识到了,她也不以为意。梅垣太年轻,需要得到成长的机会。白马兰用右膝压住床沿跪直身子,左脚踩实了地毯,她按住梅垣的脑袋让他仰躺,弧度圆润的卷发被压得塌下去,梅垣收拢小腿,脚踝抵住床角的真皮包边。 白马兰的大腿粗壮紧实,蜿蜒的青筋在皮肤单薄的腿根略微凸显,花器滚热,呈现性成熟个体固有的深红,毫不留情地覆上他的脸面。这是她们每场情事固定的开端,梅垣发出一声虚柔的喉音,顺从地接受了。即便在这样的档口,梅垣仍对白马兰的野性、傲慢与居高临下感到痴迷,她简直是头真正的母鬣狗,爱好用体液标记领地与所有物。这种难以自拔的迷恋让梅垣对自己感到十二分的没救,白马兰所带给他的疼痛与绝望都是他自找的,恒常掺杂虚荣、侥幸和希冀的委屈情绪充斥他的内心。 他早就意识到白马兰为他的脸豪掷五百万保费,很大程度上也只是为了增加使用时的心理满足,他的脸越值钱,就越让白马兰兴起。所有人都知道siwatlsis.(samp;s影业)一手捧出的国际影星是她有点金贵的小公驹,对于那些出席商会的名流而言,男人们在其麾下还是胯下,区别都不大。 窒息的杀伤感无孔不入,梅垣的眼尾很快被濡湿,变得色若桃花。白马兰攥着他的头发,小幅度地顶弄着腰胯,受到性唤起而充血的阴蒂碾过他的鼻梁。他完全受到白马兰的占领与统治,被骑在身下毫不珍惜地使用,甚至没留下哪怕一个气口儿。 缺氧让梅垣头脑发昏,他闭上眼,蝶翼似的睫毛颤抖不已,意志却违背身体的本能,促使他抬起手,将白马兰的大腿搂得更紧,用力地将她拥向自己,好像只要这样就能把她的心从她的未婚夫那儿夺过来——他既伤心又害怕,忧虑白马兰会因为自己的未婚夫而逐渐冷落他,最终永久性地将他置之不顾。他不要那样,他绝不放白马兰离开,哪怕她终将回到未婚夫的床上,梅垣也不允许她带走哪怕一丝情欲。 即便是圣经钦定的荡夫都没有梅垣此刻的狂热,他卖力地迎合白马兰,舌尖勾勒着穴口与阴蒂的轮廓,时而挤进褶皱的甬道中,或吮吻黏腻的阴唇,极尽所能地取悦她,连呼吸都省略。他用鼓励和期盼的目光暗示白马兰,双手沿着她的腰线往上,抚摸过肋骨,挑衅地托住她的乳房。白马兰滚烫的腿根随即贴上来,挤压他的脸颈,让他感到头昏脑涨,四溢的情液覆盖口鼻,涂抹他下半张脸,根本来不及吞咽。 就这样。梅垣对此感到相当满意,他喜欢白马兰的反应。一个远在海外、什么事都不做的男人不配跟她并肩,只因继承了普利希的姓氏,便成为她的未婚夫,与她生育并抚养孩子,梅垣一想到这里就怒火中烧。只要离开家庭的归属地,她身边的位置就为情夫们共有,这向来是约定俗成的社会观念,就像…就像——食物在桌上属于人,一旦掉到地上就属于狗。这比喻不恰当,可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儿。居于如此地位的人总是表现得格外爱护配偶,这无可厚非,但白马兰终将意识到图坦臣·普利希是多么平庸,平庸到根本不能取代情夫在自己配偶内心中的地位。 伤害我吧。就这样蹂躏我,使用我。梅垣几乎是破釜沉舟地想着:用你全部的渴怀,发泄你所有的欲望,让那些珍贵的爱液都淌干净,一滴也不要留给你的未婚夫,让他守着丈妇的旱地掉眼泪去吧。 白马兰愈发激烈的动作将梅垣推至忍耐的极限,因缺氧而双眼失神,紧绷的身体却迟迟不敢松懈。覆盖眼睫的一膜泪让他难以聚焦,只能偶尔在变动的光影中观看白马兰的神情。直到她收拢五指,梅垣感到头皮发紧,清晰地感受到几根发丝崩断,继而又听见白马兰满足的喟叹。后脑的力道松开,梅垣微张着嘴,急促地喘息了一阵,随后又急不可耐地抱住她的腿根,勾动着舌尖舔舐,轻柔地爱抚她不断抽搐的内壁,为她舒缓汹涌的情潮。 图坦臣暂时接管samp;s影业的消息似乎让梅垣很难过,难过得都有些应激了,否则无法解释他这种不正常的热情。享受过高潮的余韵,白马兰朝后撤了些,伸手去摸梅垣的长发,他随之抬头,撑起上身,脸颈都呈现情欲的激红,以某种带着诱惑性质的挑衅神情朝她侧目。水光粼粼的两瓣粉唇张开,梅垣向她展示自己被情液与涎水盈满的喉关。 “suchapup.(真是只小公狗。)”白马兰沉静地望着他,因被极力取悦而感到愉快。他对白马兰的味道已经很熟悉,不甚在意地吞咽下去,白马兰的目光追随着他小巧的喉结上下移动,“youareaborngigolo,aren’tyou(你生来是情夫,是不是?)” “oh——”梅垣用睡袍抿去残留在脸上的情液,他凑近了白马兰,用示弱的语气轻轻叹息。白马兰的手指划过他的锁骨,往下,瓷白的单薄胸肌上一抹浅色的肉红,她用拇指拨弄着梅垣的乳尖,听见他用暧昧的语气说道“aster.thankyou,mylove.” 他看见白马兰难以忍耐地吐出一小口热气,随后他的胳膊被箍住,那力道将他整个人拽起来,白马兰托住他的膝弯,推至胸口。 “教母的侄子也随你骑在他的脸上吗?他吻你的嘴唇,也吻你的阴唇吗?” 情欲如山洪冲刷脊背,梅垣的话语使白马兰的欲火燃至天灵。“他也像我一样哭着忍受你的马鞭和皮带,在结束后对你说尽感激的话语吗?”梅垣的身体相当柔韧,被蹂躏时发出两声欲迎还拒的轻哼,他皮肤白且光滑,不见毛发,如同尚未发育的少男。梅垣拿过靠枕,垫在脑后,抬起一侧小腿,勾住白马兰的臂弯。硬挺的性器呈现肉欲的薄红,两枚阴囊紧贴着性器,饱满圆润,如一对并蒂的粉荔,因他动作而受到牵扯,露出底部肉红色的半弧形细线。 “他也做私密整形,只为让你获得最趁手的玩具吗?” 梅垣的计谋在下一秒就得逞了,他知道白马兰会忍不住——她从来就没有忍住过,缓解压力与紧张情绪的迫切需求让她对一切种类的解压球都抱有好感,连猫蛋蛋她都要摸一把。而且梅垣的钱不是白花的,他做过精索静脉高位微创和睾丸固定,定期注射胶原蛋白、做光子脱毛、激光漂白和镭射漂红。他知道白马兰喜欢他粉融融、圆鼓鼓,没有女人会不喜欢。 他的性器被渴食的穴道缓慢吞吃,白马兰就算再冷硬,再疏离,她的体内也格外软热,又绞得极紧。梅垣太久没被奖励,他哀叫着,忍得脸色通红,攥住了丝绸床单。白马兰的耻毛被情液打湿,凝成一簇一簇的,扎得他很难受,腿面也被压得几乎贴上小腹。他有些喘不过气,纠缠的双臂伸过头顶,尽力让自己的上身舒展。他艰难地睁开眼帘,用脚踝厮磨着白马兰的腰,问“他知道你、你远没有外表那般冷漠吗?他…他知道…呃、他知道你和姘头…啊、啊呃…”。 这女人从不因为他而打破自己的节奏,梅垣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叫声甚至是从胸腔中挤出来的。白马兰喜欢将他折迭起来,像使用情趣用品一样单方面地泄欲,不摸他,也不吻他。他觉得白马兰这样很无情,可这种无情又很性感。快意逐渐升腾,梅垣脸颈通红地抱住自己的腿根,黏腻的爱液从性器根部滴落在小腹,变得有些发凉。女人的勃起组织深埋体内,只有充血的阴蒂为人所见,梅垣并不敢妄猜其下的尺度,隐藏在黏膜下的神经终末因包裹缠绕的动作而愈发活跃,唤起她绞杀猎物的本能。这浅湾的毒蛇。 梅垣在快感中短暂地得到了他想要的,他被冷血的白马兰以不容质疑的温情拥抱着、容纳着,是白马兰坚定地占据着他,将他禁锢在身下,是白马兰不愿他离开。 耽于享乐的白马兰同样喜欢纳入式所带来的快感,酸胀、温吞又绵密,梅垣漂亮的脸容与姿态确保她不至于很快就兴味索然。塑形手术的副作用总在这种时刻得以体现,梅垣泪眼朦胧地叼着指尖,完全任由摆布,他呼吸急促,皮肤呈现出病态的潮红,浓黑的长发散落在耳侧,随着身体的颤抖如水波般荡漾。阴囊处的皮肤神经密集,被撑得太饱满,也离身体太近了。白马兰的每一次撞击、碾压和研磨都会引发他的疼痛,经由层层分解,辐射至下腹与腿根时只留下电击般的酥麻。与她相处多年,梅垣早已学会在疼痛中舔舐快感,何况她赐予的一切,梅垣都喜欢。痛苦让他上瘾,无法得到才是真正的折磨。 他缠绵的黑发,透着浓红的面颊和肤色苍白的身体,颤抖的睫毛、舌尖和喉结,在白马兰眼底呈现出惊心动魄的色情。无法舒展的浅淡眉稍在他短暂的瞬眼间犹含些微受屈的哀怨与物感,仿佛恶艳的地狱。她永远都不会真正地满足梅月庭,那会使他的观赏性受到折损。 “要射吗?快射了吗?”白马兰低声问他,用掌心托住他的脸,那是种罕见的柔情。“…是的,女士”梅垣喃喃着回答她“对不起,女士…” 不论她的尊驾巡幸小灰楼的频率如何,梅垣每周也只有一次排空精液的机会,白马兰喜欢他阴囊饱满,圆圆鼓鼓的,没有多余的褶皱,揉起来手感很好。她朝后倾身时,梅垣激灵了一下,他看见纵横的沟壑浮现在白马兰的小腹,剖腹产手术所留下的细痕隐藏在褐红色的腹中线里,只在此刻凸显,同时包裹着他的甬道很用力地收紧了。 哦,天娘,他简直是白马兰捏在手里的半只小柠檬,随主人的心意被榨出汁水,从来就没有任何事是能由他自己掌控的,哪怕是身体。快感沿脊柱直达颅骨,梅垣羞耻得想哭,他叼住内颊,像痉挛一样颤抖,肌肉线条在体表浮沉,他双手紧扣住白马兰的手腕。 “behave.(注意举止)”白马兰警告他,并摁住他的头。梅垣对此无力反抗,几乎半张脸都陷进柔软的被褥里,只露出眼尾一小片粉红的皮肤,被濡湿的发丝杂乱地黏在脸上,强烈的欺凌感与实际情况如出一辙。 直到梅垣记起情夫该有的行为规范,艰涩地松手,颤抖着重新抱住腿根,白马兰才放开他。身前的阴影缓慢压下,难以挣脱的桎梏感让梅垣喘不过气。悬停于他脸前的那只手转而滑向他的颈子,缓缓收紧,拇指摁住他的喉结,随后往上推,碾过皮肉,留下淤红的印迹,迫使他抬起情欲未褪的脸。极浅的亲吻落在他的额头,白马兰恶劣地说“bethankful.(心怀感恩)” “感谢您的馈赠…”梅垣的声音略有沙哑,“我很荣幸。” 在这方面,她暴虐专制得像个皇帝,奉行一种彻头彻尾的白马兰主义,梅垣过去不曾忤逆她,今日则更不会。谁敢说他没有信仰? 明媚的阳光让屋内波光粼粼,白马兰起身,走到窗边,拉上松纹提花的丝质窗帘,光线复又暗下去。梅垣很久才缓过神,从爱欲的漩涡中挣脱,他侧过身,从床上撑起身体,深深地望着白马兰,问询道“容我为你清理一下,再去洗澡,好吗?” 白马兰拿起床柜上的酒杯,在她的注视下,梅垣放低身体爬过去,动作从容,优雅得像猫,为表示感激而两手虚扶她的腿根,用伶俐的唇舌侍奉她,将黏腻的爱液尽数裹入口中。白马兰抓住他后脑的头发,梅垣于是停下动作,仰着脸安静地等待着,浊白的情液缓慢滴落在他脸上,他将嘴边的舔去了。辖制他的力道松开,梅垣又贴心地凑上去,水红的柔软双唇紧贴白马兰的花器,舌尖挤进甬道,时而发出轻微的吮吸声,直到那处甘美的泉眼不再溢出任何体液。他撤开的动作缓慢且轻柔,故而凸显出溢于言表的眷恋。 “你和姘头在一起时才暗流涌动,他根本什么都不懂。”梅垣跪坐在床边仰望着她,声音很轻,笃定道“是我赢了。” 当图坦臣代表普利希妇夫为新一轮大富媪游戏忙于应酬时,他的丈妇在外宅别墅与人偷情。白马兰垂眼望着他,片刻,托住他的后颈,爱抚他鬓边细腻的皮肤。尽管不清楚他到底赢什么了,但仍然,白马兰对他极尽宠爱,迁就道“好吧,你赢了。” 04·安抚奶嘴 浅湾惩教监禁公司旗下现有六所监狱,共有两万余名犯人,其中男性犯人一万八千六百名,绝大部分因附近政区无接收条件或不愿接收,继而转运至此地。阿西蒂亚市规模最大的男子监狱位于城郊仓库区,占地四十公顷,服刑人员数量超过一万。 “你能理解约会的具体含义吗?你的汉语不好,就连高山半岛文化区的原住民语言都不会说吗?”梅垣趴着车窗,望着监狱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在核查过人员名单和身份信息之后,车辆驶入管控区域,为高墙的阴影所遮蔽。“是吗?”白马兰低头看表“我说了是商会。” “在监狱里开?”梅垣不能理解。 德鲁希律财团的董事会成员、东方集团大小姐及其女友将在市政府副秘书长的陪同下参观监狱的生产车间和种植基地,她们嘴上说了一大堆有关生态产品增值溢价的问题,可事实上白马兰很清楚,就是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监狱里边儿什么样子,好奇,想看看。这一过程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浅湾男子监狱有六百亩,生活区却不是很大,放眼望去除了生产车间就是菜地。 “是你非要提前跟过来。”白马兰抱住胳膊,“我原本准备晚上接你去元勋酒店,不过这样也好,乌戈去送礼服更顺路。” 白马兰说要出门,梅垣自告奋勇说他也去。白马兰没有严词拒绝,害得他内心一阵狂喜,以为这无情的女人终于开了窍,要带他出去约会,只不过嘴巴不老实,不肯承认——不过这样也很好。梅垣安慰自己,起码经过这一回,他能够确定白马兰的嘴巴真的很老实。 轿车停在a区门前,这儿被称为白色监区,关的是配合度高、危险性小的犯人,十二个人一间牢房,监管很宽松。每天除工作以外,有四个小时的望风时间,可以在白广场上聊天、吃零食,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狱警和老师,甚至做点小生意,偷偷摸摸传递些香烟、小说和成人杂志之类的。 “你可以在车里坐着。”白马兰看向监狱广场,上午九点半,正好是囚犯的望风时间。广场挨着大食堂,她考虑要不要去职工餐厅吃两块儿简单的tapas,面包抹上黄油,烤出焦印,松软与柔韧的尺度恰到好处,再涂上奶酪,放两片烟熏火腿,铺一层滑蛋,放上炸土豆和切好的灯笼椒,最后再来杯热气腾腾的蜂蜜花草茶。 “怎么了?”梅垣依恋地贴上她的肩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两座塔楼之间的观察平台,问道“你怕我不小心掉下去,被他们生吞活剥了么?” 想象力还挺丰富。浅湾男子监狱里确实关押着涉嫌囚杀、绑架和强奸的公畜,但并不在这个监区。白马兰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地看向梅垣的黑皮鞋,说“我只给你的脸投了保,没保你的腿。你不担心在那些英媛面前摔跤么?” 圆楦头包脚的高跟设计确实优雅,猩红色的鞋底又额外增添一抹风情。只不过这鞋的设计有问题,绑带过细且靠上,仅仅是从小灰楼出来那两步路,就在梅垣的脚背上留下浅淡的两道血痕。 “这鞋很好穿的。”梅垣像被踩中了痛点,极力辩解的同时,将脚藏到裙摆下。原本是因为脚踝不够纤细,他才选了这双鞋,两根绑带在视觉上占据更宽的位置,能美化他的足踝曲线,却没想到又暴露了自己足背高的事实。梅垣无法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他的任何一个缺点都有可能成为日后白马兰离开他的理由。 “我跟你去吧,你不都带我来了么?”他腻腻歪歪地揽住白马兰的胳膊,撒娇道“我绝不让你丢人。我保证,我保证,好吗?我什么话也不说,只要你用调羹轻敲杯壁,我就起身为你添水。好吗?” 梅垣的小助理坐在副驾驶,默默回过头,望着白马兰的眼神中流露出关切神色。如果普利希女士不把梅先生带上,不知道他又要哭得多伤心。届时还得煮鸡蛋给他敷脸祛瘀,再用冰勺子消肿,得折腾一整晚才能不影响后天的拍摄。 “好吧。”白马兰最终还是同意了,打开车门,朝梅垣伸出手,道“下来吧,大明星。” “感谢您,普利希女士。”梅垣喜滋滋地搭住她的指尖。 德鲁希律财团的董事会成员是老熟人了,经常出入普利希宅邸,白马兰与她们很熟悉,这次接待任务的核心是东方集团的大小姐文宜和她的爱人祁庸。考虑到梅垣与她们归属于相同的族源,且精于汉语,白马兰才破例同意他的请求。 办公区的五楼设有会议室,在参观完车间之后,几位来访者就在这里闲坐聊天。白马兰开门时,体格壮美的长毛三花迎上来,在她脚底打圈,仰着头‘喵喵’叫。 “没事儿的,让‘长官’留下吧。”正在边桌前倒酒的唐古拉制止了白马兰的动作,热情地招呼她进来,说“副秘书长提前回去了。你也真是个大忙人,这会儿才来,哦,你把梅也请来了——请允许我,教授,向你介绍阿西蒂亚市的市长之手。” 唐古拉端着酒杯退至一旁,向起身相迎的两位女士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埃斯特·佩纶尼斯·普利希。老教母的养女,浅湾惩教监禁公司的主理人。她更为人所熟知的名称是白马兰,拥有二分之一东方血统的年轻党首。她与电影和漫画中反英雌形象最大的不同在于拥有广泛的支持者,人们爱她,因为哪怕到了现在,暴力都仍是面对暴力时获取正义和安全的有力手段。” 东方集团的大小姐是位穿着闲适的中年女人,黑衬衫、西裤和墨绿格子的羊毛夹克,流苏乐福鞋,银框的茶褐色眼镜。她唇边带笑,锋利的嘴角铸着弯刀般的弧度,细碎的褶皱在她脸颊上浮现出涡云似的半弧纹路。白马兰与她相识很早,她们的友谊得从几年前的永明赌场说起。 “这位是祁教授,你得为此大吃一惊了,白马兰。她毕业于墨尼佩学会全研究制艺术院校,是文物艺术品鉴定委员会中古亚洲办公室的专家组成员。”唐古拉此刻很明显得情绪高昂,她对十九世纪的讽刺画怀有无比热情,为此相当乐于倾听专业人士的见解。 “百闻不如一见。荣耀的东方文明,荣耀的中古亚洲。”白马兰上前与祁庸握手。这位祁教授与国际调查局的艺术犯罪组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去年帮助捣毁一张涉嫌全球性非法艺术品交易和窝藏的网络,且从未遭受帮派成员与业内相关人士的报复。毕竟她的爱人是做防务公司的,提供海外安保服务、危机管理以及相关技术的支持与培训。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身边的警卫保障并不比政府要员差多少。 “在高山半岛,荣耀属于siwatlsisters.”祁庸说话时吐字圆润,口吻矜贵,给人以强烈的信任感。她一语道破西瓦特兰帕集团名字的由来,siwatlanpa,源自古美索亚美利加的词汇,由勇毅奋起之女siwatl、地点tlan、与表示所处方位的后缀pa构成,西瓦特兰帕,即面向英雌之地。白马兰对她的黠慧与敏锐并不意外,因为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这位想必不用我介绍,你们一定认识。属于银屏的自由先锋,电影工业诞育的世纪明珠。”唐古拉说罢,梅垣上前与二人依次握手,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梅垣,字月庭。” 久在学海中浸泡的祁庸根本不清楚白马兰将情夫带来正式场合的用意,不过文宜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文旅办公室正在选择形象大使,拍摄观鲸豚遗产地宣传片,虽然是广受追捧的国际影星,但在这件事上,梅垣的支持率出奇得低。他的黑发不能代表高山半岛族裔,且在银屏上总以特定而刻板的传统东方男性形象示人。白马兰可能想借助外力为他争取这个机会,作为合作方之一的东方集团一定程度上能够代表广阔海外市场的审美取向,她的提名对于梅月庭来说珍贵非常。 “我看过你主演的《有关我母亲的一切》,荣膺天赋的宠儿,这个称呼实至名归。”文宜微微颔首,道“文左之。” 女人们的会谈实在乏善可陈,且梅垣根本也听不懂什么,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为白马兰倒茶,给祁女士倒酒,从玻璃书柜里取出罐头喂猫。‘长官’很受人喜欢,浅湾监狱的工作人员提名它为荣誉副典狱长,它在大会议室和心理矫治中心各有一座小办事处。白马兰不让它离开建筑,它毕竟是猫,嗜好虐杀的天性不会改变,如果它的自由不受约束,那么小鸟可就要遭殃了——直到她们终于达成一致,梅垣的屁股都坐痛了。他随白马兰起身,在她们移步时默默跟随。没有眼力见儿的唐古拉问他是否有意向参演r·d的新电影,梅垣感到心痛复发,但也只是报以礼貌且遗憾的回答,道“那是一部非常好的影片,真正的艺术品,可惜我的片约早已排到了明年。” “哦,何以拼命至此。”唐古拉笑着对梅垣做了个‘男士优先’的手势,道“你大可以尽情花销,埃斯特的资产足够填满整个阿西蒂亚市一年的税收,还不必要与一个电影明星平摊生活。” 浅湾男子监狱会成为本市最大的观鲸豚旅游纪念品加工厂,而白马兰将获得所有文创收入的百分之七,她当然不需要电影明星的钱,她再包养三个都绰绰有余。 手工艺品更有市场,因为人力的劳动总是受到珍视,谁能说一条奢侈品牌的刺绣颈饰不因工匠在其生产过程中所付出的视力与时间而更为人喜爱呢?要知道,在浅湾监狱,哪怕是所谓高技术岗位的犯人,一天工作八小时,一个月工作三十天,也只能拿七十块钱的月薪。这是彻头彻尾的劳动力压榨,是白马兰实现资本原始积累的手段。难道她不能为他争取那个角色吗?难道她不能给r·d一大笔钱让她尽情追逐自己的艺术梦想而不必考虑影片的商业价值吗?当然不是。她对samp;s影业不闻不问,只不过因为她的未婚夫要‘认一认人’。 “您说得对,德鲁希律女士。”梅垣破罐破摔地附和道“拍戏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哪怕休息一整年都没关系。只要埃斯特高兴,我会有源源不断的片约可签。我为什么要如此拼命,哦,天呐,我可真傻。” “普利希女士对监禁业务的未来有什么展望吗?”文宜在落后白马兰半个身位的位置与祁庸并肩而行,“市里监狱一根烟六块,注水钢笔十八,全球通话每分钟七块二,视频要九块。不知道你这里物价如何?” “半年前我就与通讯公司达成了协议,由她们转接监狱热线,在浅湾,与家人联系是免费的。至于超市嘛,那属于典狱长的经营范围,她开的价格向来很平允。”白马兰抬手,摇摇指向a区白广场,道“那儿和b区不是挣钱的地方——”她眯起眼,换了个方向,“关押暴力犯的c区和高度戒备的d区才是我的atm机。参议员女士希望能将她的儿子转来d区服刑,那是恶魔在人间的驻地不假,可是单人牢房,与其他囚犯不接触,也没什么危险的。如果她肯支付足够的月租,我能把那儿改造成五星级酒店。再加点钱,甚至能看到海景。十三个月的牢狱生活,每天都能看见其她游客在沙滩嬉戏玩耍,多么安慰人心。” “她不会付的,她恨死她儿子了。你真该看看媒体发布的照片,她儿子被曝是脱衣舞俱乐部的常客,在消防员之夜站在酒桌上跳舞,和人大打出手,互扯头发,最后把警察都打来了,他还不满意给他做笔录的是男警官。媒体界早就传遍了,她儿子跟人扯头发是因为买断了所在地区的所有消防员台历,当地消防局还给参议员女士寄出感谢信,她脸都绿了。”唐古拉笑得合不拢嘴,从前襟的口袋中掏出钢笔和名片,兴致勃勃道“我出一百三,这个月月底,她儿子进c区——文女士?” “一百五,本月望日,d区。” “望日是十五号。”梅垣低声提醒,唐古拉豁然开朗。 “那我出一百,十六号,从c区转d区。”祁庸下注,从文宜的钱包里拿钞票。 “是因为生活太无聊,所以不放过每个调剂吗?”白马兰颇为无奈地接过唐古拉递来的名片和现金,道“参议员女士不是个道德疏离、人情冷漠的政客,她的心软成就她,也毁了她——我也出一百五,跟祁教授。” “毁了她?”闻言,祁庸颇有兴致地睨了一眼白马兰,随即转过头,目光掠过低矮的监区建筑、活动广场和角落中的小木屋,木屋门前写着‘流浪动物救助中心浅湾监狱分站点’,最终落回白马兰的脸上。 她机警得如同被雪擦过眼睛,在识人方面有着相当的造诣。文宜说她神乎其神,仿佛长了犁鼻器,只要嗅一嗅,就能给出对方的流年运势和八字精批。“让我们听听你对白马兰的看法和预测,祁教授,我对此实在感兴趣。”唐古拉的行为在中土文化区通常被称为‘看出殡的不嫌殡大’。 “哦,请您说说吧。”梅垣在这样的关头来了兴趣,语气中洋溢着雀跃和期待,文宜揽住祁庸的胳膊,望向白马兰的双眼,笑道“满足她们吧,谨行。我会确保普利希女士不至于恼羞成怒。” “神庙掩藏在身体之下——我相信您听过这句话,普利希女士。古代南欧人将她们衡量万物的尺度浓缩成所谓比例,以此建造神庙,也以此雕塑人体。我并不讨厌这里的建筑,一旦远离高耸的外墙,我其实不感到受压迫和被监视。我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些建筑物向我透露出的信息,我仍然是属于人类的一部分,受到尊重和关怀是我的权利,让我感受到自己对于社会的作用,或许是您的期待。” 被祁教授直视双目时,一种没来由的退意袭上脊背,白马兰出于礼貌还以微笑,认同道“您说得没错,这叫什么?人文关怀?” “您一直以商人的身份掩盖真正的热望。您清晰地知道人性这一概念位于神性的对立面,而非兽性与野性,因此通常与人性相联系的品质是脆弱。脆弱的人性,易毁的人性,分享着神灵智力与创生能力的伟大灵魂却以肉体行事。人对于自我认可、自我提升的原则所具有的自豪与悲剧意识,以及她对‘必死’一词中所包含的疾病、衰老、生育代价以及其它一切的全部反抗、失败、认命、顺从至于伏低和忍让。人性因而具有更深的含义,人类油然产生了伦理上的崇高——我们所认知的一切,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这样浅显又通俗的道理,对于他者来说却是如此深奥。” 祁庸抬起手,轻轻点向d区的方向“这座浅湾男子监狱中关押着坏人、蛮人以及不配被冠以‘人类’之名的类人生物,他们其中或许一部分能够理解并遵守世界的运行规律,或者不能。您因而感到责任与道德,感到需要将他们感化、拯救、镇压甚至杀死,以便维护人类集体。而人类,则需要时刻革新自己,以便维护其她生灵。圣母是崇高的,普利希女士,我钦佩您的心软,我钦佩您整日浸淫此地,与罪犯周旋,却从未被他们腐化、侵蚀或颠覆。我真诚地希望您能无坚不摧。” 被洞悉、被透视的觉知让白马兰头皮发麻,她那被图坦臣形容为‘总出现在奇怪地方’的道德感首次以如此清晰的形式获得描述。随后她缓慢地放空了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浮上心头:爱情是人作为单独主体,其永不满足的内核所催生出来的一个误以为可以获得幸福的错觉。如果两个人的错觉互相在对方身上重迭,则可以说她们相恋了。知己者不可诱以物,这位东方集团的大小姐,她拿什么维系祁教授的错觉? 白马兰将目光投向文宜,费解地扬了扬眉毛。文宜歪过头,满意地靠在祁庸肩上,笑了一下,道“不用装,普利希,我们都知道教授说得没错,你的道德中还有尚未败坏的部分,别不承认。教授是我在生意场上大杀四方的命理武器,她拥有趋利避害、逢凶化吉的天赋,她的身边就是我的风水宝地。” “对不起。”肃穆的神情从祁庸脸上褪去,她眉宇间忽而闪回些许平易近人的灵动,捏住文宜手肘的动作有些局促,恳切道“我很不擅长与人交际。” “不,我只是讶于您的…我不知道,那感觉就像被人拿枪指着太阳穴,可无论如何,与您交谈都让我倍感荣幸。”白马兰招手,管理人员将轿车开至a区前的公路,她拉开车门,热情道“让我带你们去餐厅,赫顿是我们这儿最负盛名的主厨,料理界的教母。” 白马兰喜欢元勋酒店,没有人不喜欢。那儿就是梅垣的终极梦想,接待包括婴幼儿在内的家庭餐厅——如果能跟她单独来就好了。 轿车驶离浅湾监狱,在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梅垣抱住她的腰,看上去很高兴,眼中浮现一丝笑意,亲了她的左脸。见她没有什么反应,梅垣就更来劲,把手伸到她的西装底下,解开羊绒马甲,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摸她的腰,学祁庸的语气,说“这是一项崇高的事业,普利希女士。”说罢又亲了她的下颌,鞋跟在她的小腿上厮磨着。 “别硬。”白马兰摸着他手背上绸缎般光滑的肌肤,说“老实点,不然我真的会把你丢下去。” 天知道梅垣方才的感受。他对白马兰的业务范围并没有明确的认知,在他的印象里,这位东方血统的普利希也只不过是黑帮结社最年轻一代的领袖。然而在祁教授描述她时,梅垣感到她果然在进行一项伟大的事业,她是保护者,也是审判者,她是母亲。肺腑深处的血液都冲到头顶,梅垣发誓自己要对白马兰俯首称臣、言听计从,他要戴着镣铐依偎在她脚边,聆听她的福音,承受她的庇佑——裤子口袋里的翻盖手机忽然开始震动,白马兰捏住梅垣的脸,将他往外推了些。 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可出于安全的考虑,白马兰仍然使用无法联网的通讯设备。此时此刻,在梅垣眼中,连这老掉牙的小手机都变得异常性感。轿车停靠在餐厅前庭,白马兰制止了梅垣凑上来实施勾引的动作,无情地指了指车门,说“去换衣服。”随后便接通了电话。负责驾驶车辆的管理人员回头瞧了一眼,白马兰歪头,望向唐古拉的方向,示意她去支会一声。 “——您好,参议员女士,您好,又是忙碌的一天。” 下车时,梅垣还不忘留给她一个充满诱惑深意的眼神,白马兰摸摸他的脸以示安慰,随即面对参议员女士的兴师问罪。 “是的,女士,我当然记得您的嘱托。” 摩托车的轰鸣气势汹汹地逼近。 高级底盘、悬挂系统、硬尾风格,看着有些眼熟。他出示了身份证件,从而得以进入前庭,把车往喷泉前一支,径直冲白马兰的座驾而来,拉开车门,上车,关门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引发车身轻微的震动。 “我能请你…不好意思,稍等片刻,参议员女士。”白马兰眯起眼,扭头道“把警示灯关了行吗?你晃到我了。” 还能是谁?浅湾男子监狱的高级狱警弗纳汀,只有他是这样的风格和做派,简直是个假姑娘。这会儿是他的训练时间,他刚洗完澡就出门,身上还携着潮湿的香气。“对不起。”弗纳汀抬起头盔上的玻璃挡风罩,熄灭警示灯,白马兰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他。公司统一配发的黑色战术覆面适合在低光环境下使用,此刻覆盖他的鼻梁,使得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更加引人注目。弗纳汀拉开骑行服,露出里头水渍斑斑的藏青衬衣。没来及擦干就出门,本就贴身的制服因此显得更窄,几乎被他丰硕而柔韧的巨幅胸肌撑爆。“没事,只是下属。您接着说,女士。”白马兰不明所以,弗纳汀拽开自己的衬衫,伴随着‘啪嗒’一声轻响,不堪重负的纽扣崩在白马兰脸上。 “当然,这样的价格在c区…呃、我现在暂时…”白马兰凝视他的目光中透露些许疑惑,挑起一侧眉梢。弗纳汀收起座椅扶手,翻身跨开双腿,跪坐在她身前,两手撑在靠背上。车顶限制着他的身体没法儿挺直,他低头注视着白马兰,目光灼灼,面巾下缘堆迭在他的颈项间,受到挤压的胸襟浮现出异常明显的肌理,青色血管浮现在他白如花杯的皮肤之下,小巧的淡粉色乳晕中间一点凸起的肉粒。 他抬起手,从右侧肩胛缓慢地划向胸膛,浅红的指痕随即浮现在细嫩的皮肤上,渴唇的双乳近在咫尺。“我现在暂时…”白马兰隔着衣料掐住他的髋骨,四指深陷柔韧的臀肉。她将电话夹在头颈间,抱歉道“暂时有点腾不出嘴来…是、我明白您很着急,但是…”弗纳汀弯下身,用胸部的细嫩皮肤厮磨白马兰的脸颊,触碰她的鼻尖。 有些轻微的热气。白马兰望着他浅粉色的乳晕出神,片刻,将脸别开一些,道“c区没问题。我当然明白您的意思。” 弗纳汀因疑惑而歪头的样子像只大狗,他放下一条腿,另一侧膝盖仍然压在坐垫上,托住白马兰的后脑,将她的脸转回来。“我…”白马兰有片刻失语,彻底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之后,她干脆将手机攥紧,用掌根抵住听筒,仰头叼住弗纳汀的乳肉。齿尖嵌入柔软皮肤的感觉实在让人迷恋,她因弗纳汀今日这任性的举动而感到郁滞,遂抚上他的胸肌,收紧五指,掂了满把血肉。 尽管有些疼,但弗纳汀并不尝试与之对抗,免得肌肉因用力而变硬。受她揉弄的部位变得有些热,皮下组织充血,带出些微瘀红。白马兰在他身上又舔又咬,额发蹭得他很痒,乳尖被用力吮得发胀,渐渐鼓起来,肿得难舍难分。这不听话的坏小子,没来由地胡闹,回头就将他拷在浴室水管上,用警棍揍他的屁股。白马兰简单过了把瘾,将他松开,转而敷衍参议员,目光仍在弗纳汀的身上流连。 还是浓郁些的殷红好看,湿漉漉的乳晕略微凸起如一小丘,覆着晶莹的水泽。白马兰的确觉得弗纳汀有点莫名其妙,但他的身材实在太好了,让人恼不起来。“好的,那么姑且这么定下。”白马兰伸手拨弄他的乳尖,如此广博的胸襟,长这么两个小奶嘴儿——她用力拧了一把,直到那部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弗纳汀大概有些痛了,肌肉不受控制地弹动,白马兰的手落空,停顿在身前。 “那么我等着特鲁斯女士签发转狱同意书,我会亲自带着人迎接的。很乐意为您效劳,参议员女士,费用的问题我们留到以后再谈。”白马兰用手背厮磨着他滚烫的肌肤表面,随后由下至上地将那柔韧的肌理攥在手里,用掌根压住,手法很像揉捏面团。“我也希望能丰富贵公子的服刑生活,不过我这里实在是小本生意,今年的经费已不足以负担投影仪和电脑了…哦,女士,好吧。这并不让人意外,我代表浅湾惩教监禁公司感谢您的慷慨。” 尽管全身发抖,气息紊乱,弗纳汀也没有任何躲闪,他抓住了车顶的把手,一丝动情的薄红袭上脸颊。白马兰挂断电话的瞬间,他急促道“辩方提出了辩诉交易的申请,希望换取艾德蒙的终身监禁,检方因而得知了作案当天的一些大致情况。典狱长让我来通知你。” 心脏倏忽停跳,白马兰瞥了弗纳汀一眼,别过脸去。半晌,她责备道“你应该给我个缓和。” 弗纳汀顿了顿,接着道“小贝格森的妈妈想见你。晚上七点,老地方,她说。” “哦,达居尔,她一定快崩溃了。”白马兰深吸一口气,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你不该这么直白。我睡了五个小时就来上班,自醒来以后还没吃饭,你难道不怕我猝死吗?” 弗纳汀思忖片刻,又挺了下胸。衬衫大敞、印痕斑驳,亏他还能如此坦荡,只为满足白马兰烦躁不安时的吮吸需求——她小时候肯定没得到过安抚奶嘴,白马兰有些自怨自艾地想着,不然怎么还会有如此强烈的口欲性依赖?一旦情绪低落就产生幼稚性的退化,靠口腔活动获得满足与安慰。她叹了口气,双手环住弗纳汀的腰,认命地将脸埋了进去。 “我给你们带了晚餐。”弗纳汀将双臂收拢一些,白马兰在他胸口满意地蹭了蹭。“tapas,奶酪、火腿、滑蛋、炸土豆,你喜欢灯笼椒,她不喜欢,对吗?”弗纳汀的声音低缓,使人易于平复,道“花草茶没有了。我接了气泡水,蒲公英牛蒡和白桃茉莉花。” 05·商务谈判 她坐在濒临海岸线的长椅上,双眸中哀痛备至,如阿西蒂亚湾彼端的阴霾。白马兰在她身旁坐下,将外带盒与饮料放在两人中间,没有说话,是担心她受到惊扰,变成一抔苦涩的海水流走。 蒲公英牛蒡和白桃茉莉花,白马兰借着公路上闪烁不定的车灯查看饮料杯上贴的标签,拿走了自己那杯。蒲公英牛蒡的气泡水是达居尔的,喝起来就像稀释过的止咳糖浆,很长一点时间,她都依靠阿片类的止痛药过生活,白马兰没问过她是否有药物滥用之类的问题,但很明显,她对含有可待因和异丙嗪成分的止咳糖浆上瘾。 小贝格森案已经拖了将近半年,她的儿子,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儿,被穿着玩偶服饰的成年男性拐走,最终消失在监控盲区。凶手名叫艾德蒙,曾因两起暴力犯罪被捕,他被前女友指控虐待儿童,在公共场合掌掴她的儿子并大声辱骂,对幼儿造成严重的心理伤害。另一项是人身伤害,在分手后,他违反限制令,闯入前女友家中殴打她的新伴侣。艾德蒙被判处十八个月的监禁,因表现良好获准假释,假释期间,他被警方列为小贝格森案的重大嫌疑人,还押候审。 警方在艾德蒙家的地窖角落找到了贝格森的小狮子水壶和卡通贴纸,随后发现他的头发与皮屑组织,地上有冷柜移动的痕迹和微量血液,冷柜腿上找到的粒子包含铁、炭和其她合金元素,其中炭与锰的占比较高。鉴定专家认为艾德蒙曾用铁链将小贝格森拴在这里,小贝格森因一种‘剧烈而难以忍受’的疼痛拼命挣扎,留下了那些痕迹。艾德蒙使用的是一种强度高、耐磨性好的工业用链条,检方律师认为那极有可能是他安装在游艇后的驱赶链。根据他前女友的供词,他有出海钓鱿鱼的爱好。 由于无法找到尸体,检方始终不能证明小贝格森已经死亡,也无法证明他具体受伤害的程度,案件存在重大疑点。艾德蒙称他出于好心收留了当时正独身一人的小贝格森,试图履行对儿童的社会保护义务,而小贝格森大吵大闹,使他惊恐发作。他将小贝格森拴在地窖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才放出来。他担心自己再次入狱,于是打电话给朋友,要求其将小贝格森送往家庭理事会,就在这一过程中,小贝格森又自己跑丢了。 警方查询了艾德蒙当天上午的通话记录,他给十七个人打过电话。其中一名女性告诉警方,最初她并未察觉异常,艾德蒙只是又说起他讨厌小孩子,‘我已经递交了离港活动申报表,明天我就要出海,把一个小孩儿丢进海里喂鱼’,他这样说。那名女性感到毛骨悚然,于是说‘闭上嘴,蠢货,你是活该,你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你是个可悲的蠕虫’。直到看见新闻上的小贝格森失踪案,她才意识到那天艾德蒙说的可能是真的。而后警方向法院申请搜查令,物证专家联合墨尼佩学会法医实验室的高级研究人员再次检查了艾德蒙的游艇,尽管存鱼舱已被拆卸销毁,但侧壁上的过滤孔与供氧组件中仍然检测出血液痕迹,符合小贝格森的str分型。 找不到尸体和凶器,通话记录没有录音,一审判决期间,检方只能拿出间接证据。根据疑罪从无原则和不轻信口供原则,她们不能定杀人罪,也很难定故意伤害,如果再这样下去,艾德蒙会被判定仅对小贝格森的失踪负有责任,并判处民事赔偿。经过协商,检方律师申请将案件移交至小贝格森的主要居住地,由高山半岛文化区最高检察院受理,为警方的搜证争取时间。与此同时,艾德蒙要求更换律师并提出精神健康辩护的要求,审理日期被推迟。 “她们将以‘蓄意绑架并致受害者死亡’为罪名,起诉艾德蒙。我去见了法政专家和负责本案的高级探员,她们向我保证,会将艾德蒙绳之以法,她们说墨尼佩学会自然科学研究院和法医实验室的物证专家将出庭作证,她们所掌握的环境证据和间接证据足够彼此印证。是艾德蒙杀害了我的宝宝,她们抓到他了。”达居尔低头点烟,火光悉数闪过她的眉睫。 有关辩诉交易的事情她还不知道。由于达居尔的精神状态不好,自案发以来多次接受心理疏导和自杀干预,她所在社区的家庭理事会认为她无法独自面对诉讼过程,于是为她委托了一位发言人。经过协商,她的发言人与检方律师一致认为需要对她隐瞒部分案件细节。 “我能为您做什么吗?”白马兰自然而然地顺过她的烟盒,达居尔侧身为她递火。 “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如此重视尊严,重视人权和抚育。人生贵重,天然平等,每个人都是母亲充满爱和期待的伟大造物。生命是宝贵且不可再生的,因而剥夺别人的生命——哪怕他是个手段残忍的禽兽——都要慎之又慎,再三再四的考量,以确保平允和审慎,以保全司法的神圣和信誉。”达居尔吐出一口极细的烟雾,那混合焦油、尼古丁与烟草的有毒气体在她的胸腔中长久地闷窒。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被判死刑,或许只是终身监禁。但不管是哪种,在宣判后,他一定会上诉。我在网上查了,从宣判到执行死刑,这个过程最短也要三年。这三年里,普利希,你觉得你有办法让他说实话吗?我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是…很多的碎块儿…然后丢进海里,沿途,或者”,达居尔闭上眼,摇了摇头,齿关的轮廓在面颊浮现。 “那是一整片海域,女士。”白马兰打开饮料杯的盖子,她将烟头丢进去,火星戚戚然熄灭。“可我只想知道我的宝宝在哪儿。他站在什么位置,他把我的宝宝丢在哪儿。那虽然是一片海,可总有个具体的位置,在哪儿?我只想知道在哪儿。” “我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女士,他会抓住所有可能翻案的机会。我知道您每分每秒都在受煎熬,可我不能私自拷问他,那会影响程序正义原则。他期待被伤害,这种人都是这样,只要被伤害,就能依法要求申请人身保护令。庭审被延期,那么案件复核听证会将被延期,死刑执行命令的签发也会延期。” ——何况最终的判决结果不一定就是死刑,如果陪审团对于量刑无法保持一致,那么艾德蒙会被判终身监禁。白马兰望向不远处的礁石,片刻,道“对不起,女士,但我能提供的服务很有限。我只能竭力保护他,将他安排在戒备等级最高的单人牢房,减少他与外界的接触,避免节外生枝。” “只能这样了吗?” “是的,只能这样了。审慎需要支付代价,近五十年内,没有人被错杀,被判处死刑而后又找到无罪证据,获得平反的人有一百二十七位,其中有六人,因在复核过程中被发现涉及贿赂、妨碍司法与篡改证据再次被捕入狱。”白马兰皱了皱眉,低下头,将饮料杯捏扁,低声道“而且艾德蒙这样的人,他善于伪装,伺机而动,是不会悔过的。他只会觉得侥幸,觉得他戏耍了我们。” 达居尔支撑着下巴,弯下身,双手捧住脸颊,揉搓着,最后捂住了脸。她弓着腰剧烈地颤抖,不过才过去半年时间,她的悲痛与缄默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白马兰望着她,感到自己的脏器被挤压在一起,喉咙逼仄,以至于空气无法流入肺叶。 海风一直在吹,浪潮缓慢地退去,弦月高悬在地平线的另一端。 “或许有时您得接受,面对暴力时,文明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苦境。”白马兰说“不是所有人都有良知、道德和情感。不是所有人,都能冠以‘人类’之名。哪怕是所谓的正义和平允,也因人的局限而局限。” 白马兰也做过一些努力,她尝试与艾德蒙交涉,都以失败告终。他有着相当优渥的家境,父亲从奶奶那里继承了大笔遗产。在生下他后,出于一种强烈的母爱与责任,他的母亲放弃事业,留在家里照顾他。这是危险的决定,是不可挽回的错误,对于拥有高度智慧的社会化动物而言,与集群的分割是痛苦且挫败的,他的母亲被产后激素分泌所蒙蔽,而他的父亲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虚荣和贪婪,始终没有出言提醒。 在艾德蒙逐渐长大,不再如婴儿时期那般依恋母亲时,对于自身价值与社会认可的热望很快使他的母亲获得清醒,可这份清醒来得已经太晚。母亲在事业上的失败投射进艾德蒙的人生,形成他的生存危机,他疑心自己是个不值得的孩子,是个邪恶、可怕且迷惑人心的孩子,他的出生与母亲社会身份的丧失牢牢绑定,他担心母亲后悔生下他。 在他五岁时,他的母亲终于对生活现状感到厌弃,并在离婚后放弃了艾德蒙的抚养权,重回自己的母邦,开始了新生活。他由父亲养大,且随父亲一起搬进了继母家里。在成长过程中,艾德蒙意识到父亲对待他的方式不是爱,而是极致的工具化。当继母的前夫如约来探视孩子们,准备一起去游乐园时,他的父亲就故意害他生病,利用继母对儿童的慈爱排挤她的前夫。有一次,父亲甚至将他从楼梯上推下去,害得他骨折。 艾德蒙痛恨他的父亲,那男人贫瘠、虚荣、低能且冷漠,只想享受,而不承担任何责任。为了满足情感需求,利用孩子套住母亲,又百般地与孩子争宠。都是因为父亲的存在,母亲才会连他也嫌恶,是父亲离间了她们的母子关系。重大的母爱缺失让他混乱、叛逆,且极度渴望危险,一次又一次地进行试探,来证明自己值得被爱,值得存在。他的继母很早就意识到他的心理问题,并保持一周两次的频率送他去心理矫治所。十三岁时,他戳伤了弟弟的眼睛,父亲忍无可忍地将他赶出家门,继母没有说话。他在社区的离家青少年救助中心待了两周,继母终于将他接回家。那段时间,被抛弃的恐惧并没有让艾德蒙意识到自己的偏执和疯狂,仅仅只是让他学会了伪装。 艾德蒙不会悔改,谈起小贝格森,他甚至还在笑——不如把他的手指塞进车间机器的铰链吧?关节面与指伸肌腱分离,他脱套的皮肤会形成腔囊,触之如同受热膨起的蛋挞表面,被切断后将如手套般滑下来。白马兰靠这种血腥的想象维持冷静,压抑着殴打他的冲动。艾德蒙的人性尚未得到拯救就被父亲销毁,即便他的继母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也始终没能将他引离深渊。对他抱有幻想,只会让达居尔再次受到伤害。即便刚硬如人母,身体与情志也是有限的,达居尔已经够痛了,她应该顺应人体的保护机制,她应该停下了。 内心深处,白马兰明白,艾德蒙是个遭受过虐待的孩子,哪怕他罪无可恕,也无法抹去他的受害者身份,伤害他的人得受制裁。白马兰已经让弗纳汀专门负责与艾德蒙的心理矫治师对接,收集整理他在矫治室内的影音资料,整理口述内容与自幼以来的所有医疗记录。她的怒火将延烧至艾德蒙的父亲,那男人别想隐身,他也要为小贝纳森的死承担责任。 “有些事你不能做,可总有你能做的吧。你是浅湾惩教监禁公司的主理人,不是吗?”达居尔从阴影中直起身体,月光下,她脸上的泪痕、褶皱与阴影清晰可辨。 “艾德蒙仅仅只是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可面对所有创伤与后续问题的人却是我。”她睁开眼,哀愁与悲悯的水渍从瞳孔上消逝,“他杀了我的孩子,他以残忍的手段虐杀我的孩子,而且还在不断地伤害我。他明明可以停下,他可以道歉并告知我抛尸地点,但他没有。我恨他,普利希。不管判决结果是什么,我都要他死。我要他在难以承受的恐惧和痛苦中死去。” 决然且残酷的冷光覆盖她的眼球。 “是。我明白了,女士。” 这是法外行刑。白马兰垂下眼帘“我可以做到。” 冗长的沉默之后,她看见达居尔解脱地吐出一口气。两辆轿车停在公路边,远光灯将白马兰深琥珀色的瞳孔照得近乎透明,她收拾了长椅上的垃圾,站起身,听见达居尔的语气飘轻,问“费用问题呢?” “生命其本身的价值无法以物质作为标准,不管我开出怎样的价码,都不会让您满意。我相信对您来说,金钱无法衡量艾德蒙的生命,是因为金钱无法衡量小贝格森的生命。”白马兰转过身,“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请您上车吧,我的人会送您回去。” 十点钟整,白马兰坐上车,被一股急切的渴望袭上心头。她想念她的女儿,她想见她,想吻她,想将她置于自己的臂弯中,再也不松开。 “回家,乌戈。”白马兰说“回‘花园’,我要瞧瞧我的金苹果。” 06·金苹果 雄性生物暴力性的攻击行为和本能的掠夺冲动伴随着基因代代相传,这是母亲的诅咒。 在高山半岛的民族神话中,象征分娩、丰产、王权与战争的母亲神名为‘coatlicue’,蛇裙的她。她诞下恒常的银月,又因孕育好勇斗狠的红日而日渐消瘦,她创造人类及所有的动物、植物,并用柔和的月光供养它们的生命,只在它们将死时,才把它们悄无声息地吞噬。万物在宁静与安详中肆意生长,幸福充斥母邦的每个角落。 红日不满长姊受到人类的祭祀与供奉,遂以言语挑唆万物。因畏惧终将到来的死亡会使他们失去幸福,人间的四百兄弟前往神庙,砍下母亲神的头。喷涌的血液如一火蛇,红日从母亲神无头的身躯中诞生,被灼伤的银月从天上跌落。从那以后,人间便没有不死的月亮。红日许诺四百兄弟以神位,让他们成为人类的战神,却又将他们化为南方天空的四百颗星,使他们无法反抗自己的统治,只能彼此搏杀、争斗、掠夺,直到死亡降临。 母亲神因失去头颅而愤怒。她降下神谕,凡一切进步、文明与美德,将由她的女儿挑选,凡一切退化、野蛮与兽行,将由她的儿子继承。所有生灵都将在红日的光芒之下艰苦求生而永无尽头,战斗和伤害时刻降临寰宇,人与动物都如她一般疼痛并流血,而她将以韧颚嚼碎所有濒死的性命,不断地进食,平息饥火。 哭声与悲鸣之中,慈爱的银月抚育了垂死挣扎的四百兄弟,使他们醒悟,并率领他们击退严酷的红日。失去母亲神的哺乳,人类挥汗如雨地劳作,在红日的光芒下,艰辛与痛苦如影随形,只有银月降临时,才能获得片刻安宁。死亡成为人类永远的乡愁。 “好吧。”白马兰在剥橙子的间隙抬起眼皮瞥了德尔卡门一眼,道“我知道这个神话故事了。然后呢?” “我想说的是,您要意识到人类与兽类是不同的,女士。人类的暴力形式与动物的暴力形式也是不同的。古老的神话中,男性以力量为荣耀,他们可以通过更大的体能优势、肌肉力量来夺取权力,甚至连无法生育的缺陷都变得值得鼓吹,那意味着他们可以更多地参与劳动,更多地与其他男性建立联系,可他们却并没有因此获得更多的话语权。因为是女人建立了远古社会的运行机制和权力结构,女人掌握着更普遍的、全方位的暴力优势,这种隐形的暴力充斥于生活中的各个领域。一位男将军再强壮,他也是女人生下来的,他的军功属于他的母亲。一位男皇帝再英明,他也无法生养自己的后代,立储的权力属于大祭司,他的配偶。在人类社会中,扩张、繁殖和力量上的强大并不值得吹捧,责任、抚育和让所有人都能有尊严地生活,才能够被称为文明。这是人类之所以不同于其它物种。” 德尔卡门摘下眼镜,将有关小贝格森案的文件放在一边,认真道“男性视角下的‘强’‘弱’区分太过狭隘,弱肉强食的鄙视链一旦形成,就永无尽头。我不支持您让犯人杀死艾德蒙,因为不管谁来执行,都大快人心。探员、验尸官和法官不会全都听您的,女士。他臭名昭着,他死亡的真相一旦为外界所知,就会让暴力的效用得到夸大,让符合男人生理特质的野蛮得到鼓吹和赞扬,这对文明是一种妨碍。” “嗯。”白马兰摆弄着手里的橙子,将其掰成数瓣,认同道“是。你说得没错。” “您知道的,女士。达居尔想要的并非审判,而是复仇性质的惩罚。在古代的君主制度中,惩罚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它所具备的是政治功能,它重建意识受到伤害的君权,通过展现君权的生杀予夺,从而对它的威严进行恢复。”德尔卡门朝前倾身,摁住白马兰的手,低声道“艾德蒙极度渴望外界的关注,他想要获得女性施加的强烈情感,爱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仇恨、愤怒,他想要索取这种高烈度的冲击,尤其是从育有儿子的母亲身上,这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关。小男孩儿对他而言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您有没有…” “埃斯特。” 图坦臣出现在二楼旋转台阶的尽头,打断了她们的谈话,道“伊敦已经准备好了。” iduna·a·policie.埃斯特与图坦臣少爷的心头肉,普利希家族第十一代人中最幼小的那个。她的名字取自掌管金苹果的女神伊敦,传说中那位至高无上的神拥有万年长青的花园,守护着天神的永生与神力;中间名则取自她的母亲。尽管如此,在老教母正式宣布伊敦姓名与由来的第二天,日报的头版新闻仍是:iduna,thedaughterofarightsholder,whosemiddlenameisauthority.sheistodaywhatshehasalwaysbeenandalwayswillbe:apolicie. (伊敦,有权者的女儿,以‘权柄’为中间名。她永远是一名普利希。) “好了,该走了。”白马兰起身,道“我会考虑你的提议。”她离开前还不忘吃口橙子,咀嚼过程中,德尔卡门捕捉到她眉梢细微的痉挛。“挺甜的。”白马兰说谎都不打稿,将半只橙子塞进德尔卡门手里,热情道“你尝尝。”说罢转身往停车坪去了。 雌性的权力结构是横向的,权责统一的原则贯穿始终,这使得她们注重抚育而非增殖,尊重单独个体的特殊性和唯一性。埃斯特在子嗣教养问题上谨慎且保守,伊敦今年已经七岁,个头儿到她的大腿,她不让图坦臣少爷插手伊敦的学业,因为那会影响‘伊敦与其她女孩儿建立群体性的连接’,使她‘难以融入社会’,甚至让她‘像男人一样,遇到事情只懂得战或逃,而不懂协商、合作、求同存异。’ 今天是带伊敦小姐参观校园的日子。德尔卡门感慨非常,昨天坐在她车上的还是埃斯特小姐,只一转眼,这黑发的小姑娘也学着做母亲——但还是不相信酸橙也是柑橘类的一个品种,即便成熟个体也酸得难以入口,这和园丁的培植技术无关。德尔卡门总是想方设法地说服她,毕竟她不能仅因继承了监禁业务就跟犯罪率死磕到底,有时她必须得容忍一些错误,她得把精力留给女儿和家族。 年过六旬的老管家德尔卡门收拾好茶几,将酸橙扔进垃圾桶,动作利落地提起出行包。伊敦小姐已下了楼,在庭院中等待着,年轻的保卫人员蹲在地上为她整理鞋袜,将她装饰粉色蝴蝶结的羊毛袜提高,用袜带固定。每个妈妈都喜欢给女儿买粉色的衣服鞋子,那是被眼泪稀释的血液的颜色,象征生命、力量与崇高,而且粉色真的很好看。 白马兰出现在停车坪时,伊敦一眼就瞧见,惊喜地叫道“妈妈!” “妈妈的金苹果,妈妈的小甜心。”白马兰屈膝,将伊敦温热且软的小身板搂在臂弯里,一抬手便抱起来,让她骑在自己一侧胯骨上。“给妈妈一个吻。”白马兰侧过脸,伊敦在她的颧骨上亲,而后又亲另一边,两手搂着她的颈子撒娇,圆润的小腮挤出弧度。图坦臣接过出行包,德尔卡门亲自担任司机的工作,保卫人员坐在副驾驶。 将伊敦放进安全座椅中并系好安全带以后,白马兰才上车。highlandschool(高地女校)是所精英制的学校,也是她和众姊妹的母校。哪怕其她寄宿制学院近年来陆续转向女男同校,高地也仍然坚持只招女生的传统。校史中唯一的例外是总主教区最高教宗的儿子,现任该文化区家庭理事会理事,他常年在高地女校门下学习神学、哲学与法律,并被授予荣誉校友称号。 “前路有些拥堵,女士,有记者。”德尔卡门透过后视镜望向白马兰,道“请拉上窗帘。” “为什么有记者呢?”伊敦晃着小短腿儿,问道“去学校会上报纸吗?” 高地女校历史悠久、学风开放,在对外开放的校园日迎来大批记者也不奇怪。争取到访问许可的能进校园,没有许可的就聚在外面,再加上学生家长中不乏公众人物和政治要员,车辆驶入需要排队安检,在停车场换乘校园内部车辆,造成道路拥堵也是寻常。白马兰望了一眼街边的巡逻的交警,对伊敦道“学校是精英的摇篮,每年招生都很受关注。只是去学校看看环境,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不会上报纸的。” “不过妈妈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上过报纸哦。”图坦臣笑着抚摸伊敦发际的小绒毛,说“妈妈曾经是马球队的2号前锋,代表学校去参加国际大区比赛。对方3号违规,把妈妈撞翻在地,被判罚点球,最后校队以一分险胜。” “把妈妈撞翻了。那妈妈是从马上掉下来的吗?”伊敦没看过马球比赛,对于此类赛事的激烈程度没有直观感受,问道“那妈妈摔破皮了吗?” 擦伤应该是有的吧?图坦臣看向白马兰。 那是二十二岁的事,已经过去十三年了,那时的图坦臣都还没成年,对于自己这位东方血统的表姐并不是很关注。白马兰听了就笑,很坦然道“妈妈摔了个脑震荡,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当时头晕耳鸣,连意识障碍都摔出来了,医生说要静养,所以在病房里躺着看了七天的龟背竹。 “什么是脑震荡?”伊敦这样的年纪,对万事万物都保持着高度的好奇,追问道“摔成脑震荡会怎样?” “脑震荡就是外伤伤到头了。”图坦臣解释道“伤到头很危险的。人可能会昏过去,还会失忆。摔伤也很危险,可能会骨折,会跌到颈椎,那人就会动不了,甚至死掉。妈妈是因为戴了头盔,做好防护措施,所以才没什么大事。以后伊敦骑自行车的时候也不可以脱护具,知道吗?”想了想,图坦臣又补充道“住院期间会被明令禁止吃甜品和零食哦。” “好可怕。”伊敦抓住白马兰的手指,摸摸。那触感像小猫肉垫,总让白马兰有种下意识心软的感觉。 “女士。”德尔卡门停下车,对白马兰道“我们到了。”随后打开车窗,出示身份证明。 今天是周五,又逢高中部下课,身边来来往往都是大姐姐,穿着一样的制服,视线范围内尽是黑色的裤腿和风衣衣摆。伊敦刚下车,没站一会儿就转过身,绕到图坦臣身边,抱住他的大腿,声音软软道“爸爸抱。” “这儿人多,抱一会儿吧。”白马兰毫无防备,差点被图坦臣收拾的出行包坠个趔趄。他往里塞了外套和帽子,还有宝宝防晒霜、驱虫喷雾、消毒液、湿巾、纸巾、遮阳伞乃至于儿童绘本、毛绒玩具、餐具和小零食,实在是沉得打手。而且他既然带了这么多东西,为什么不能背个双肩包呢?白马兰摆弄着包带,觉得这种设计很不合理。 老管家德尔卡门将车钥匙交给学校门岗的管理人员,转身时,白马兰已提着包等待许久了,迫不及待要将这重物脱手。不论如何成长,德尔卡门总能在她身上望见些过去娇纵所致的遗影:杠铃是可以举的,杂物是不可能拿的,美食美酒是可以品鉴的,橄榄和长枣是分不清的。而年幼的伊敦小姐几乎是妈妈的翻版。 开放日的活动从十点开始,欢迎仪式后是学校介绍、课程信息和校园参观。伊敦的兴趣被观赏园林内的装置艺术和人物雕像吸引,她搂着图坦臣的颈子来回转身观看,还有负责志愿者引导工作的大姐姐跟她打招呼,摸摸她小脸。去往报告厅的一路上,伊敦都很开心,进入室内又可以和其她小朋友聊天,直到有老师开始讲话,她才想起白马兰,便牵起图坦臣的手,问“妈妈呢?” 报告厅的门没关,望着端起餐盘义无反顾走向茶歇区的白马兰,图坦臣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昨天回来时已经很晚,大清早又起来与人通讯,随后通过德尔卡门了解伊敦最近的学习情况,还谈论了一些业务上的事,图坦臣准备的早餐她只吃了两口,秘书就又将办公室的电话转接至家里书房的座机,她皮笑肉不笑地拿起听筒,说‘早,这位先生。对,是我,埃斯特·佩纶尼斯·普利希。没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妈妈去吃零食了。”不在规定时间内用餐就是吃零食,图坦臣不希望伊敦在这方面拿埃斯特当榜样,于是道“妈妈总是偷吃,妈妈是大馋猫。”惹得伊敦一阵欢笑。 介绍学校情况和课程信息时只需要家长在场,年轻老师进入会场,带登记后的孩子们去参观校园。伊敦这样的年纪,情绪变化很快,来时还有些害怕,这会儿已经兴冲冲地跑去找白马兰,脖子上挂着手写的名片卡,说要跟老师和同学们去玩,德尔卡门提着她的小水壶,背着出行包,在五步之外的位置跟着她。 吃完餐盘中最后一份鹅肝寿司,白马兰接了杯花草茶,兴致缺缺地走回会场。登记名单时,图坦臣写下伊敦的全名,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普利希家的男人,老教母的侄子,白马兰的未婚夫。他在会场的最后一排坐着,聆听校史馆馆长的发言,身边并没有挨着一个人。米白色的外套在视觉上显得如此柔和而模糊不清,他的形体呈现出古南欧风格的典雅与规律,近乎于俗世男子可达到的理想化。 “伊敦的年纪要往小了算一岁。”白马兰站在他身后,靠着椅背,用手指蹭蹭他的脸颊,道“我不希望她这么早就住宿,你觉得呢?” “那么你同意将她送去姨母那里么?晚上我会接她回来。”图坦臣把脸偏转细微的方向,“伊敦渐渐大了,如果你认为她不能总和爸爸呆在一起,那你就该多回来陪陪她,而不是把时间花在那些死有余辜的罪犯身上。” “我在考虑。我需要一个过渡。”白马兰的目光在会场中游离,看见角落中的副校长。那是位极富魅力的成熟女人,口唇端庄,朗硬俨如石刻,双目黑白分明,锐利似鹞子。她眼界颇广,仪态磊落,双鬓星星,在察觉到白马兰的目光后不动声色,只是回望她这曾经的得意门生,微笑着颔首示意。 “埃斯特,是你不想让普利希家族的长辈照顾伊敦,又觉得我无法在精神层面引导她。你不需要过渡,你只需要考虑清楚究竟该怎么办。” “照顾伊敦。”白马兰饶有兴趣地重复他的话,说“我十二岁的时候,和姐姐们一起回宅邸,枪手就站在大街上,子弹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去,现在还有一道疤。如果不是安东叔叔和德尔卡门,我们三个都死了。孩子们身边没有危险时,普利希家族的长辈就是最大的危险。” “但你还是平安长到这么大,继承姨母的监禁业务。”图坦臣侧过脸来望着她,“你会成为普利希家最权威的长辈,你不也觉得自己很会照顾孩子吗?” “是的。可说到底,这女人出身普利希家族,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人生基本上在十二岁就定型了,似乎没有特别多的选项,你说呢?” 并不是用第三人称指代自己就会使表述显得客观。图坦臣望着她,不怎么能感同身受。如普利希一般具有秘密结社性质的家族,通常以对后嗣的抚育和培养为要务。传授经验、引领方向的是老教母,参与决策的是以女性成员为中心的数个小家庭,再外围是她们的情夫,然后是独身的成年男性。若非与她婚姻,图坦臣本不可能跻身家族的核心圈,但也正是为了与她婚姻,图坦臣刚念一星期大学,就被送去一对一授课的奶爸学校,只为迅速赶上她的人生进度条。 “但不管怎么说,没有你就没有我。”图坦臣搭上她的手背“我同你在一起,埃斯特,我听你的安排。” “看吧,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samp;s影业不需要你太费心,遵循原有的路径就可以了,我早已完成了资源整合,你只需要拿来用。”白马兰俯身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前进与开拓是女人们的事,你要做的是照顾好我们的金苹果。保护和守卫才是男人们的事业。” 女人的热望是理想,男人的热望是野心。白马兰在这所高地女校成长起来,不能对她的价值取向报以过高的奢望。“你当初怎么没在电影工业多包养几个情夫,好让而今的我能更省心,更专注于家庭呢?”图坦臣的口吻中透露着嘲讽,这是他作为未婚夫的权利。白马兰笑着认下,纡尊降贵地低头,吻他的手背。 “我还是得说。有时我不喜欢你的语气,埃斯特。你的观念太保守了,你总认为没有男人能克服基因的缺陷,没有父亲能像母亲一样爱她们的孩子。” 白马兰抬起头,眼窝的褶皱深邃,琥珀色的眼瞳宛如某类奇珍。“你错了,埃斯特,我对伊敦的爱并不比你少。她在你的胞宫里慢慢长到足月,在我的臂弯里慢慢长到学会行走。如果我不知道怎样的决策于她成长有益,那么我会请教妈妈,请教姨母或者德尔卡门。” 学校情况介绍完毕,接下来是咨询环节。报告厅的门敞开,环境变得嘈杂起来,陆陆续续有人离开,也有人入场。 “你是伊敦的母亲,你有更重要的事。你说你的人生没有多少选项,可你得向她证明,在有限的选择中,你的人生无论成败,都并不为她左右,你的决定无论导向何方,都只出于自己的意志,不曾也不会为她妥协,她因此不必为母亲人生中任何可能的挫败和创伤承担责任。她是自由的,因为你是自由的…可能也不会特别自由,但关于限度的问题得等她大了再说。” 图坦臣伸出手,捋顺白马兰的鬓发“照顾孩子的生活是父亲的天职,支持丈妇的事业是先生的天职。我是你的未婚夫,埃斯特,我希望你接纳我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将我也列入普利希家族的核心圈。我希望你能对我有信心。” 如果连母爱都会破产,那这世上的一切都会变得滑稽。妈妈对她说,图坦臣是普利希家族最好的男孩儿,是不死的阿喀琉斯,敢于为母邦参战的男英雌。他的母亲是如此伟岸、温柔又无坚不摧,从他还是婴儿时,就用温暖、耐心且完整的爱浸泡他,沐浴他。 这世上没有使人刀枪不入的冥河之水,那只不过是妈妈的爱,是创造所有感情的底本。图坦臣是被母亲和姐姐们保护的小虎鲸,全然无辜且不曾受累,因此骁勇善战,能击败所有俗世的战士。妈妈说,图坦臣会像他的母亲爱他一样爱你,这就够了。哪怕他注定要死在特洛伊,注定要被伪装成爱的论断、利用和折辱射中,那也都不再重要。 “我怎么会对你没信心呢,图坦臣。”白马兰的眉头微微蹙着,这使得她集中的纵向五官更加清晰分明,为浓黑的发色衬托,利如刀尖。“抱歉,我太保守了。我比你大七岁,图坦臣,我太‘老’了,理解不了你这样年轻、独立的小伙子,但我对你有信心。”她无奈地歪了下脑袋,笑了出来“抱歉,我成天和罪犯打交道。面对的都是艾德蒙这种人,让我焦头烂额,你知道他的,thatgeldinghog.(那头肥骟猪)” “文明点。”图坦臣受惊地掀了下眼皮,环视周围,道“注意场合。” 白马兰故意逗他玩,摊手请示道“thatcastratedmalepiglet?(那头被阉割的小公猪)” 听上去好了一点,但好得有限。图坦臣勉强点头,说“像养猪产业峰会有关科学管理和疾病预防的学术讨论内容。” 她们笑了一阵,白马兰看了眼腕表,时间差不多了。她俯身在图坦臣脸颊上亲了一口,道“我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不会很久,应该吧。或许你先带伊敦去元勋酒店。” “我们等你一起吃午餐。”图坦臣虚揽着她的腰,低声说“我爱你。” 07·游戏终结 第一次庭审期间,辩方提出警方对于艾德蒙的调查非常强行,涉嫌违反程序正义原则,而且在还押候审期间,他于大区监狱中多次遭到殴打和刺伤。 暴力犯罪者和性犯罪者在狱中通常会受到霸凌和虐待,外界对此有认知上的偏差。这不值得拍手称快,这是对司法程序的妨碍。他们只是假借审判与正义为名,重复犯罪行为,并以此获得快感,这是道德认知障碍和心理扭曲的表现,对于徒刑罪犯的思想改造与重返社会没有益处,甚至埋下更大的隐患,毕竟当时他们就是因为擅用暴力而被捕的。 “在浅湾男子监狱,暴力行为被严厉杜绝,艾德蒙目前在高度戒备区域的单人牢房,除监狱工作人员和律师以外,不和任何人接触。我相信在第二次庭审期间,辩方任何关于违反程序正义的指控都站不住脚。”白马兰夹着电话进入d区,向阿西蒂亚市警察局的帕兹局长汇报工作,弗纳汀上前例行为她搜身。 “那头公猪,他迟早会被骟。”帕兹局长的声音经由两层机器的转译,变得冷漠而毫无感情,问道“你问市长要了一份有组织犯罪集团的成员名单?别乱来,普利希,你还是整个高山半岛最大的结社党首。” “嗯哼,我知道,我只是需要些人手帮忙。这样的事,若要安东叔叔亲自下场,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何况他还得替我盯着埃斯波西托和加兰的掌权人呢。”白马兰穿过幽暗的长廊,天花板上惨白的顶灯闪烁,监中原本躁动不安的犯人因她的到来而噤声,无数目光沉默着跟随她的脚步,弗纳汀将战术面罩拉至脸前,覆盖鼻梁。会见室内传出争吵声,艾德蒙的辩护律师指责主持人珀尔的提问都是具有诱导性的,且会加强他的当事人心理防御机制。 “这儿的地下社会在我的治理下井井有条,我也不愿影响秩序,从其她城市召集人手,长官。我以为我在本市有朋友,但警备队长似乎因为莫维安公狼的事情暂时同我置气了。不过长官,只要能够如愿以偿,我会向队长姐姐低头。”白马兰放柔了声音,带着笑意道“起码我和队长得有一个人得到想要的,不是吗?骄纵骄纵我吧,mama,我是您所有世侄中最疼爱的,对吗?” “我只有你这一个侄女,在我的脚边玩着大富媪长大。小鼹鼠平原上的大赢家,杀伐果断的糖果罗西。”电话那头的帕兹局长笑了一阵,道“别撒娇,埃斯特,滚去干你的脏活。”随即挂断了电话。 “yes,mama.”白马兰将手机合上,揣回口袋里。 会见室角落中的固定机位红光闪烁,仍处在拍摄状态中,二十七岁的年轻男人孤独地坐在面对单向玻璃的靠椅中。主持人珀尔与艾德蒙的辩护律师伊纳颂在一墙之隔的控制中心显示器前争论不休,各执一词,言语激烈。 “您不应该在审判前刺激他,珀尔女士。”伊纳颂恳切道“他有非常严重的心理创伤,那形成了病理性的欲望,使他有一种战胜她人并操控她人的固有观念。他管理情感和语言的大脑区域存在明显的异常,没办法通过正常方式获得满足和自尊认同。他是刑事犯罪领域的弱势群体,在变态人格的操纵下实施犯罪,请您不要诱导他,女士。” “哦,是吗?可是你也没办法完全确定他所表现出的冷漠究竟是精神变态的解离,还是通过撒谎逃避责任。事实是,十二万起杀人案中,由精神障碍者实施的不到百分之五。”珀尔以嘲弄的口吻奚落他,道“他没有认知障碍,他能够判断自己的行为后果,也能够理解社会的评判标准,从检方公布的作案细节来看,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且对作案对象有明显的选择。我想是你多虑了,自命不凡的大律师,又或许被他操纵、被他愚弄的人是你。”珀尔叫来摄像,将跟拍的视频回放给伊纳颂。提起案发当天的经过时,艾德蒙露出极温和的笑意,说‘没了那个男孩儿,妈妈才会在乎我。没了那个男孩儿,你们都会在乎我。’那神情简直像是在佐证珀尔的说法。 “普利希女士。”伊纳颂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白马兰,问道“您难道看不出来艾德蒙的精神状况有多么不稳定吗?” 这倒是把白马兰问愣了,她没有作答,片刻,才发出一声嗤笑,走到会客室门前看了艾德蒙的情况。后者的目光逐渐变得明亮,偏头的动作像是被剪断提线的木偶,视线定格在白马兰的脸上,轻声呢喃道“knock.knock.who’shere?(咚。咚。谁在那儿?)” “有人为你而来,开心了?嗯?”白马兰一歪头,示意弗纳汀上前将他铐住。艾德蒙并不为之所动,只是盯着这近在咫尺的女人,笑出一口森然的白牙,道“你终于要加入我们的游戏了吗?” 艾德蒙非常期待今天的采访,知名的纪录片主持人专门为他而来,要做一场专访,埃斯特对此没有明确的看法和表态,只是作为惩教监禁公司的主理人,签署了同意书。他知道埃斯特不愿他和外人接触,却没有任何办法,珀尔的团队享誉全球,检察院给了她拍摄通行证,埃斯特根本无法拒绝,这其中牵扯的人太多,没有她拒绝的余地。但即使如此,埃斯特还是得极尽所能地照顾他,将他安排在单人牢房,保护他,以免他死了。艾德蒙很享受这种关怀,他乐于见到埃斯特因忍耐怒火而微微弹动的太阳穴。 “看吧,看吧。”艾德蒙自言自语,“她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aster——她的名字是种如月光似的浅蓝色,流淌着耀眼的光斑。幽晦,但明亮。埃斯特走来的脚步中带着冬天时冷意鲜明的空气,她的脸容如同塑料器皿上朦胧灰驳的残影,一点一点在艾德蒙的脑海中浮现。她额角的青筋在鼓动,细微,滑润,这让艾德蒙感到有烛泪从他的眼球落入咽喉,缓慢地扎根、生长,蜿蜒的蛇鳞嵌入淡粉色的黏膜,拢住他的骨骼与肌理。 “我告诉你,他哭着要妈妈么?”艾德蒙想看清她,用全部的觉知注视着她从浅蓝的海渊逐渐变化成淡粉的云霞。 蓄势待发的。痛彻心扉的。 “我告诉你,他肉鼓鼓、软乎乎,像小猫小狗一样,是可爱永恒的载体么?” 摧枯拉朽的。势如破竹的。 她的双眼如此黑白分明,艾德蒙希望看见她眼球中细微的血丝如藤蔓般扩张,缠绕那两枚琥珀似的玻璃珠。他希望那淡粉能尽快熟稔至正红,他希望埃斯特的怒火和仇恨能不遗余力地冲向他。 “来吧,埃斯特,让你的情绪释放吧,让我们玩吧。” 让那盘绕在我喉管与脏腑中的毒蛇在仇恨的催逼下醒转吧。让它游动、张弛的鳞片割开我的肚肠吧。让那夺目的正红被释放出来吧。 那是血的味道吗? 但又或许是爱。 “themarketsareclosed.tradingsuspended.(休市了。交易暂停。)” 这是埃斯特第一次正面回应他,以冷漠的口吻道“nogame.” 鲜红的颜色沿着血液喷溅的轨道逆流,她的脸容变得黯淡,并即将从艾德蒙的视线中褪去。他又听见他的辩护律师喋喋不休,那墨尼佩法律学院毕业的英俊高材生。生理性的厌恶和憎恨逐渐超越理性,在艾德蒙眉宇间占领高地。 “重大的感情缺失加上前额叶皮质的发育异常使他无法对养育者产生认同,继而无法对社会、文化,乃至于整个人类群体产生认同。”伊纳颂说“只有严厉坚定的态度和不带偏见的尊重才能使他们合作。女士,我并不是说要宽恕他,我只是认为如果我们能真诚、平允地对待他,或许可以消除他的防御机制,可以从案件中提炼出一些内容去预防具有变态人格的个体做出破坏性的行为。” “你真的是律师吗?还是什么精神病院的推销员。是因为有你这种人的存在,精神病患者的信誉才会受损——”主持人的话被埃斯特打断,她说“就按律师说的办,珀尔,把你的人撤出来。” “为什么?” 难以自控的愤怒情绪涌上艾德蒙的心头。为什么?为什么? “不!”艾德蒙变得躁动不安。守在会见室门口的狱警比了个手势,摄像师迟疑片刻,还是扛着机器离开房间,狱警关上了门。 “还有您。请您也离开,大律师。寸秒寸金,会面时间结束了。”白马兰俯身调整着控制中心的麦克风,吩咐道“让猪仔保持安静,弗纳汀,我要谈生意了。” 她是浅湾惩教监禁公司的主理人,她说了算,她想赶走谁是她的事。控制中心内的高级狱警摘下对讲机,道“开门。有人要出来。” “我们都知道监狱里是什么样儿的,审判结束后他根本活不了多久,任何一个人都会试着捅死他,您甚至管不过来。我从未试图让他逃避制裁,我只是在完成我的工作。”伊纳颂愤怒地望着白马兰,湿润的眼睑紧绷以至于微微颤抖,“为艾德蒙辩护是我的工作。市民未经法院审理,在法律上就被视为无罪的市民,那么我就要拼尽全力为他提供辩护,保护他应有的权利。我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吗?如果我可以选择不为坏人辩护,那么我是否也可以选择不为穷人辩护?我可以选择只为富人辩护,只为特权阶级辩护吗?个人面对权力机器是无比渺小的,普利希女士,直到走出检察院的那天,我才被允许对他做出道德上的评判。” “您没得选,先生。但是恕我直言,监禁业务于我而言只是生意,我也没得选。”白马兰做了个送客的手势,道“等我需要辩护律师的那天,望您不计前嫌。身处同个体系,我深知您具有美好而珍贵的品格。” “是的,因为我继承了母亲的遗志。我会像为艾德蒙辩护一样,竭尽全力地为您辩护,不管别人是否能够理解。哪怕您被判定有罪,我也会保护您上诉的权利,直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伊纳颂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他的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沉。 “well…boygotawomb.(好吧…小子挺有魄力)”珀尔找了把转椅坐下,摘掉别在领口的麦克风。白马兰说“我挺喜欢他。高贵,纯洁,像独角兽。他妈妈是那位人称铁裔的刑事法官,是吗?” “独角兽?他的脸但凡有一点瑕疵,你就会说他是头欠骟的骚猪,大喊大叫着让典狱长轰走他——别瞧了,咱们聊聊。”珀尔抬手只能够到白马兰的屁股,便干脆利落地拍了一巴掌,“最近几乎所有媒体都在关注艾德蒙,咱们经常合作,也算是老搭档了。你不希望我采访他,但我的节目总得抢占收视率,不是吗?我预计是上、中、下三集,可现在我连第一集的内容都凑不够。拍摄通行证还在你的办公室,埃斯特,中途叫停,这说不过去。” “阴沟里的蛆正看着艾德蒙的案子,沉浸在自我陶醉里呢。他们都一样,想受人关注,想让人害怕,想通过暴力手段和生理特征支配一切。你觉得我会容许这种事发生么?在这儿,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挑衅?这可能吗?”白马兰的语气逐渐沉下来,神情变得很认真,眼底携着难以抹除的悲伤底色。 她太难过了,小贝格森跟她的伊顿一样大,当她阅读那些书面文件时,她的想象是直观且逼真的。当艾德蒙不遗余力地伤害达居尔女士时,她的心也在淌血。珀尔将随身携带的录音笔打开,放在桌上。 “艾德蒙太享受关注了,女性,母亲,尤其是育有小男孩儿的。”白马兰抱着胳膊倚靠在控制面板上,道“他渴望来自她们的强烈情绪,毋宁说他就是为此才残忍地杀害了小贝格森。我希望你为他制作一集纪录片,就一集,我希望你能告诉大家,他是个怎样的人。同时我想借此机会呼吁群情激愤的民众,或者我可以说得更具体,姊妹们。在庭审的当日,不要游行,不要聚集在检察院门口等待结果,不要连线电视台。我知道这是公开审理,但不要去看,贝格·达居尔女士与她的发言人也不会去。” “您的意思是艾德蒙将凶杀作为一种手段,他真正的目的是引起别人的关注?”珀尔早已自己别好的麦克风,恢复到主持节目时的状态。 “是的,这是艾德蒙想要的,我们不会允许他得到。被应激事件催化出的变态个体,往往会摧毁吸引到他们的事物,用毁灭达到真实的占有。杀害七岁的小男孩儿是他的手段,他希望得到的是母亲们的关注和强烈的谴责。”白马兰停顿片刻,道“我认为在小贝格森案开庭审理的当天,不该去检察院,而应该去海边。检方公布了案件的大致情况,我们都知道小贝格森长眠于海底,贝格·达居尔女士可能再也没办法找回自己的骨肉了。很残酷,但这是事实。” “达居尔女士名叫贝格,她的儿子叫做小贝格森。这是高山半岛族裔的文化传统,您能为我们解释一下吗?” “高山半岛文化区保留了比较传统的命名方式,母亲会在自己的名字之后加上表示性别的后缀,作为长女或长男的名字。小贝格森,意为‘贝格之子’,他是达居尔女士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达居尔女士对他倾注了全部的感情,这半年里,达居尔女士的每分每秒都在为他而战。” “您呼吁人们在庭审期间去海边致哀,我是否可以将这理解为一种表态?对于所有蓄谋已久的反社会、反人类的加害者的表态:不论他们想要什么,都不可能通过暴力胁迫手段获得。因为我们团结一致、我们永不退缩,我们不会把世界让给野蛮、低劣和强权。” “近五年来,在各文化区执法者的铁腕治理下,全球的暴力犯罪率已经大幅下降,这种高烈度的对抗会一直持续下去,是的。针对不同的案件,采取不同的形式。”白马兰点头,认同了珀尔的话,继而补充道“以合法的手段,毋庸置疑。人类的天性中存在消极的部分,得过且过、安于现状。可一旦以妥协求和平,那么现代文明发展至今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将荡然无存,人类的基因树将朝向不可预料的方向产生畸变。” “谈个题外话。似乎外界总有这样的误区,认为是女性主导了人类的发展和进化。但事实告诉我们,善于伪装的男性对于人类基因库的影响是巨大的。直到现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严重暴力行为都由男性犯下,而这其中又有百分之五十的因素可归结为遗传基因。暴力罪犯的激素水平和正常男性不同,睾丸素明显高于催产素。”珀尔低头翻看贴身的笔记本,沉吟片刻,道“就在前天,身陷非议的参议员女士面对媒体采访时提出民众应该赋予法院权力,扩大内分泌治疗方案的应用范围,迫使不正常男子接受药物或物理治疗,将其作为在社会生活的条件。您知道此事吗?” “是的,我知道此事。”白马兰有点想笑,她早知道参议员女士会把儿子的犯罪行为归为基因问题,这样的话,她所承担的责任就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了。没人会指责她不具有子宫道德,因为能和政客结婚,那男人不说有手腕心术,起码很会装。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是这种货色,连她本人都是受害者。 “直到上个世纪,人们一直将内分泌治疗称为阉割,这是偏颇的,有歧义的。这种治疗手段并非针对暴力犯罪者的特殊刑种,而是人道主义的救助和帮扶,犯人可以自主选择通过药物或手术的形式。而且目前有明确的追踪调查,显示内分泌治疗能够将再次犯罪的比率降低到百分之八。由于暴力犯罪者首次犯案的平均年龄都在十七到二十四岁左右,内分泌治疗很大程度上也能够保证可能会重复犯罪的这一部分人,他大概率不会有后代留下来,我们生活的世界会越来越好。” “——是的,越来越好。我也希望我的节目越来越好。回头要是需要补素材,咱们视频联系。”珀尔打了个响指,关闭了录音笔。她的角色切换异常流畅,刚从主持人的状态中抽身而出,就换上一副商人的嘴脸,要求道“你真的得想个办法给我解决剩下两集,好吗?作为老朋友,我响应你的号召,我会要求我们社长在庭审当天不外派任何记者前往检察院,不会让艾德蒙觉得有人在关注他。你就是想要这种效果,不是吗?跟他打心理战,摧垮那小子。” 新闻社里有她们的人,白马兰担心的从来都是小报社和自媒体。不过既然珀尔向她示好,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何况她们确实私交不错。白马兰看了眼腕表,离午餐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望着会见室内的艾德蒙,沉吟许久,忽然想起一个人,道“guardianangle,我用她跟你换艾德蒙,可以吗?安吉洛斯。杀了三十几——” “成交。安吉洛斯,成交,当然可以。”珀尔为之一振,激动得拍了下桌子。安吉洛斯,善用钢枪的守护天使,杀了三十几个男人,全部都是性犯罪者。她的采访申请被安吉洛斯拒绝了无数次,如果白马兰可以为她牵线,这必然会成为她事业中的又一个辉煌时刻。 “好吧。看来我得跑几趟动物保护局,给她弄只大型鹦鹉了。这是她开的条件,没有鹦鹉,没有访谈。”白马兰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看来珀尔对艾德蒙也不怎么感兴趣,他只是单纯的膈应人,并不具备什么传奇色彩和故事性。也是,白马兰有些自嘲地笑起来,觉得自己早该想到。她直起身,说“我要把艾德蒙的事处理好。中午还有安排,你就自便吧,我让狱警送你们出去。回头记得寄样片给我。” “没问题。我支持你,ok?”珀尔心情愉悦,同白马兰撞了下肩膀,招呼摄像离开控制中心,还不忘回头叮嘱道“安吉洛斯。”说罢,会意地眨一眨眼。 “好,好。她最近要结婚了,和一个红发的小男孩。她或许会愿意就这个话题与你聊聊。”白马兰漫不经心地答应,一边拉开会见室的门。 不管何时看见艾德蒙,都感到心气不顺,愤怒所带来的迟滞感无法从眉心散去。她不需要艾德蒙来向她描述一个七岁的孩子是什么样儿的,她总觉得艾德蒙在故意恶心她。白马兰脸上的笑容逐渐退了,变得浅淡而浮于表面。 那个主持人没有再回来,艾德蒙大概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抬头望着白马兰,言辞中充满挑衅意味“媒体就像苍蝇,埃斯特。在乎我的人远比你想象得多,你能赶走她一个,庭审的当天,你能赶走她们全部吗?她们都和你一样,在乎的是生意。” 他站起身,弗纳汀想阻拦,被白马兰制止了。 “她们为我而来,不见到我,她们是不会离开的。”艾德蒙在白马兰身前停住脚步,抬头仰望着她的脸,目光不可避免地聚焦在嘴唇上,随即又缓慢地上移,同她对视。 “为你,还是小贝格森?不是说她们和我一样,在乎的是生意吗?”白马兰作出费解的神色,唇角的弧度刻满讥讽与怜悯,她缓缓摇头。 “玩吗?不玩吗?一把梭哈,埃斯特。”艾德蒙踮起脚“不论如何,都是你陪我到最后了,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不是吗?妈妈。” “别浪费妈妈的时间了,不合格的劣精除了以符合环保要求的方式销毁以外,并没有别的出路。”白马兰被气得笑了,冰壁阻隔她黑白分明的双眼,“isaid,nogame.” 08·天鹅 她见过人类最极端的脸容,最高尚和最卑劣,最像人的,最不像人的。无数个瞬间,她在想干脆屈服算了,让事情简单一点。不如就安排在庭审结束的当晚,在艾德蒙往c区报道的头一天,让三十名囚犯排队来到他的面前,用自制的武器一人捅他一刀。 ‘小贝格森案凶手在监狱被杀’、‘他一生充满暴力,也死于暴力,他圆满了’、‘本案调查员表示:这是值得庆祝的好消息,让我们开瓶香槟’。在白马兰的预期中,凡此种种报道将泥沙俱下。官方无法立即公布死因,只能将艾德蒙的死以‘过失杀人’进行调查,最后屈于各方压力不了了之。媒体得到想要的热点话题,民众在这场群体性的暴乱中肆意宣泄,艾德蒙直到死去都为外界所关注,终身监禁的恶徒借此机会释放压抑已久的天性——除了达居尔,所有人都能获得她们想要的,然后生活回归正轨,直到下一场恶性暴力犯罪在寰宇间重演。 这不好吗? 白马兰说不准,但她会极力阻止事态往这样的方向发展。她无法断言世界的另外一些可能是否启蒙于此刻,但她与达居尔达成了协议,她必须履行,这叫契约精神。 包厢的一侧面向舞池,由可移动的玻璃屏风隔断。光怪陆离的幽蓝色顶光下,伴舞的清一色是二十一至二十五岁的青年。白马兰正欲感叹乏善可陈,舞池上空的顶灯由远及近次第熄灭。皮肉浪里倏忽一束顶光投下,俨如母神创世,那人背对着白马兰,皮肤莹白、雪亮,系着如瀑的纱裙,在光下舞起来。 “自从上次和警备队长闹了些不愉快,您发了通火,那之后很久都没露面。若非您今晚要在这儿约见‘死翼’的头目,我还以为自己失去了您的庇护。”克里斯今夜的装扮主题可能是芭蕾舞演员,穿着浅粉色的绑带平底鞋,勉强遮住腿根的连衣裙在领袖口处都毛绒绒的,肤色的束颈上佩着鲜花编成的装饰。他捧着收藏级别的红酒,千里迢迢地从走廊一路小跑过来,道“我这儿的小男孩儿倒不是很想您。但您屈尊降贵地亲临夜场,我还是向您表示热烈的欢迎——只有您来吗?我以为您最近和东方集团的大小姐走得很近。” 秋千从天顶悬垂至舞池,他侧身偎坐,随绞盘的转动而升起,修长又略带肉感的大腿在纱裙中越摆越慢。真是只白羽丰靡,柔和温顺的天鹅,孤悬于空中,在无数追光灯密铸的利刃中舒展身体。轻薄的演出服装飘落在地,俨如一痕月光,秋千的细铁链勒进腿根,勾勒出关节与肌肉的走势,他缓慢地朝后折腰,反曲的身体线条似一弦琴弓。 白马兰注意到他闭上了眼,面部神情闲适而安宁。他并不惧怕升腾与下坠所带来的危险,只顾舒展张弛。浓黑的长发丝丝缕缕地散落,并丝丝缕缕地被他缠绕在指尖,回环勾连的线条沿着他的手背朝上蜿蜒、游走,如古木与藤蔓的柔条。 毋需过多斟酌,白马兰已然明白这场歌舞秀的主题:伟大的泰坦神勒托之子,天地间最隽美典雅的男神,为主司艺术和科学的九位缪斯所竞相争夺的阿波罗,苦苦追求凡间女子达芙妮,却不曾得到她哪怕一个回眸。 她对他从未有过爱,悍然的事实如死亡凿凿,阿波罗无法得到她哪怕一丁点儿的感动与温情。达芙妮是那样矫健壮美,那样青春盛大,却不会被任何方式打动,也从不给他回应。绝望的阿波罗拒绝接受事实,他故而将这个不爱他的女人想象成一棵永生的月桂——分明已经追上她了,指尖触碰到达芙妮的身体,只要再一秒,他们就会相爱了。然而至高的、不可违抗的宿命却在此刻将达芙妮变成一棵树。她的双腿陷入大地,飘动的头发和舒张的指缝间生出飒沓的枝条,她柔软的皮肤逐渐冷硬,怀抱间不再容纳情人的软语。 阿波罗不相信达芙妮是因为不爱他才拒绝看他的容颜、听他的声音。他孤独地站在河岸,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所仰慕的达芙妮是因为看不见、听不见,才没能成为他的丈妇。他所仰慕的达芙妮血肉化木,四季常青,哪怕再也不能回应他的拥抱和亲吻,她们也是相爱的。 最终阿波罗回到母邦,回到缪斯们的身边。九位女神将月桂的枝叶编成花冠,戴在他的头上;把树干削成七弦琴,命他与潘神比试。达芙妮漠然而无爱的树影停留在他的生命里,长久地对他视若无睹、置若罔闻。痛苦是艺术的羊水,阿波罗从此成为诗与音乐之神,缪斯以此惩罚他的不忠并要他永世铭记。 “那是天鹅,是个绝对干净的好孩子,只表演过一场,就被许多人惦记上了。他受过严苛的审美训练,将艺术体操作为人生目标,十三岁就拿过金牌,却因为发育过程中的重心改变而一落千丈,一蹶不振。我可以把他送到您那里去,女士,一款全新未开封的小甜点,堂食还是打包带走?”克里斯的笑容情真意切,殷勤地将红酒倒入醒酒器,还不忘把空酒瓶放在桌面正中间,将注明列级庄的标签面对着她,好让她知道这是瓶万把块钱的葡萄酒,那之后才满意地坐下,“或许您应该邀请大小姐来db观看歌舞秀,并非我夸口,但是女士,我这儿的脱衣舞表演享誉全球。” 克里斯先前只知道东方集团大小姐是出来度假的,她经营防务公司是为了响应国防科技军民融合的号召,结果民用业务高歌猛进,军用业务亏得一塌糊涂,过去八年间累计亏损的十八个亿显然没有赚回本的可能。她在财报电话会议中表示自己再也不可能签署固定价格的合同了,而是会花时间深耕国际合作业务。 在克里斯的想象中,亏损十八个亿就算不是割肉,也是淌血,但最近几个星期,他才从老教母那里得知,大小姐签署固定合同是为了在项目竞标中增加筹码,守住自家在防务领域的市场份额,她的民用业务确实利润可观,足够反哺亏损和超支。姥姥很心疼她没日没夜地工作,委托她妈妈按月给她打零花钱,还送给她一家位于极地长寒区西岸的石油公司。这位大小姐不仅只有防务公司,她还是永明赌场的常务董事,拥有赛马会54%的股权且控制着码头直升机航运业务近四成的权益——此前他还以为文大小姐是经商不成,亏钱太多,才不得不跑来高山半岛,灰头土脸下工地搞建设。克里斯的小脑袋瓜子直到最近才有点转过弯儿来,他不该只在高山半岛及附近的文化区做生意,那都是小钱,他应该直接进军远东,靠着浅湾惩教监禁公司与东方集团的良好合作关系,把夜总会开进大小姐的娱乐城。 “收收你的算盘。” 这瓶酒好像是克里斯第一次出席普利希家族的晚宴时,白马兰送他的礼物。她将酒瓶拿起来,借着幽微的灯光端详,嘴上则毫不留情地回绝了克里斯,“除非教母亲自找我,否则别想让我替你开这个口。” 他构想的商业帝国中除了夜总会就是会员制的高级俱乐部,以及面向中、低端市场的成人影视制片公司,大小姐恐怕连坐下来听一听的欲望都没有。而且白马兰也实在摸不准克里斯的性格。她是普利希家族设置在该地区的负责人,保护并监管克里斯是她的分内之事。跻身于家族事务的决策层,哪怕面对非亲生的小孩儿,她都得负起相当的责任,克里斯这小疯子若见到文大小姐,难保不会拿起手机‘咔咔’一顿乱拍,发布在个人社交平台上,没准儿还要配文:远在东方的最好的姐姐,跨越一切的友谊的后盾,永远永远[爱心]——紧接着,人们就会从照片内各种器皿与陈设的反光上截图,拼凑出东方集团大小姐的脸。光是想想,白马兰就觉得头晕眼花。 “哦,别这么严酷。瞧瞧您,总是把事情想得很庄重。大小姐跟您合作,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她没见过监狱,那么她不也同样没见过色情明星的工作日常吗?如果她感兴趣,您一定要带她来我的模特公司或者夜总会,好吗?”克里斯对白马兰冷漠的态度毫无怨言,甚至恨不得亲自跑去茶水间给她削点水果端来,他很努力地做出陈述,向白马兰证明自己的商业价值,道“我相信大小姐平时也需要私密的谈话空间,就像您总喜欢在我这儿和人谈判,就算起了冲突也不用自己收拾残局。我没有抱怨的意思,女士,但您就是得承认,我可以为您提供便利。” 他站起身,绕到茶几前,在昏暗的光线下挪着小步子,踩着白马兰耐心的红线找准正中间的位置,轻轻拍了两下手,动作颇具表演性质。包厢内的帷幔与帘帐错落有致,在遥控下沿着电动轨道改变位置,露出墙壁中的内嵌式屏幕,侍者捧来便携电脑交给克里斯。 而在冷光闪回的舞台上,歌舞秀悄然落幕。秋千缓缓下落,皮肤雪白、略有肉感的天鹅正寂静地躺在舞台中央,浓黑的长发如同古树的根系。观看与被观看、救赎与被救赎是这场游戏的一体两面,欲望组成的汪洋巨兽也在这一抔柔情的照射下变得驯顺服帖。白马兰端详他一阵,收回目光,看向克里斯,道“五分钟。” “好吧——请允许我向您展示本店最新安装的智能管理系统。”克里斯使用指纹识别解锁了电脑。 与此同时,白马兰对面的屏幕骤然亮起:夜总会内部数以百计的包厢、客房和娱乐室的实时影像经由摄录器材的行述,将信息数据传输进克里斯的加密电脑,并通过投影仪,以稳固的拓扑结构覆盖眼前足有七十五英寸的二维平面,精密而敏锐的人脸识别系统将会员的身份信息依次列在屏幕两侧。白马兰的视野瞬间变得广袤、清晰且全面,身着制服的服务小哥身形恭顺,在各幅画面之间往来穿梭,服务于光临夜场的诸多贵客,而后者即便意识到屋内设有监控装置也全无避讳,依旧暗自尽兴。 莫维安家族代为运营的夜总会,阿西蒂亚市地下社会名副其实的生意场。来这儿的不乏巨商与名流,每个人都致力于向老教母示好,试图朝着以普利希家族为核心的权力关系网络更进一步,并为此贡献同流合污的证据,用以证明她们态度诚恳。白马兰的目光定格在屏幕左下角,乌戈和弗纳汀刚从快餐店打包了晚饭回来,从夜总会的后门进入走廊,随行的保卫人员控制住各个出口——她本人就是dissipatedboy(浪荡男孩)的承包商,这个夜总会有多少暗道和后门,没有别人比她更清楚。然而最初在建造时,她记得这儿并没有这么多的摄录器材和传输路径。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你做了不少努力。”白马兰并不担心这小子乱来,抓住光鲜亮丽的英媛们私下如何变态才是克里斯真正的爱好所在,他收集整理录像时只关心女人们在床上的恶癖,至于有了这些录像以后是否能敲她们一笔竹杠,这从来都不在克里斯的考虑范畴之内。 其实没什么奇怪的,克里斯二十出头,但教母已经老了,他虽经营皮肉生意,却实在不懂情事究竟是什么样儿。越不懂就越好奇,看得越多就越不懂。然而在这方面,他实在是个老实孩子,哪怕抓心挠肝儿地想知道,也就只是看看别人的录像带,并在入睡前幻想一下。说实话,白马兰偶尔也会感慨,克里斯虽然有些表演型人格的倾向,但他的情感模式却出乎意料得纯真。他爱的人是老教母,如果老教母始终不碰他,他就把自己的贞操也一并钉进棺材,埋到地下。 “谢谢您,女士。” 克里斯并不知道白马兰正在思考他这辈子还有没有洗脱处男之身的可能,否则他一定会恼羞成怒地冲上去,直接挠花这个坏女人的脸。然而当下,克里斯只是像结束汇报般优雅地鞠躬,道“这个新系统可以同时连接三名管理员,我将它送给您。希望未来的某一天,您一觉醒来,会感慨说‘克里斯可真是有用,他一定也能帮上东方集团的大小姐,不如还是介绍她们认识吧’,这样的话,我的心愿就达成了。” 克里斯默默退出房间,侍者将屋内的屏幕熄灭。周遭登时暗下去,白马兰有一瞬时的失焦,随后她看见刚刚结束歌舞秀表演的天鹅朝她走来。装载着系统安装包和影像数据的u盘被他放在身上的某个部位,白马兰的目光依次扫过他的咽喉、腰肢与腿根。 称呼他为天鹅或许是准确的,他典雅、英俊,皮肤在幽蓝的荧光下显示出非比寻常的细腻。他行走时下意识地微微踮脚,由是更凸显出双腿的修长,丰腴的肌肉随之鼓动。走到切近,白马兰才发觉他穿着透薄的体操服,那使得他看上去有种异常的波光,纱裙层迭,遮挡脐下三寸。 这间最大的包厢位于舞池的后方,外场的音乐迷乱幻惑,俨如霓虹异色间的殊死搏斗。烟气、灯光、色彩与音声起伏不定,朝向白马兰咄咄逼来。这是种奇妙的氛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沦、托付亦或者伤害。天鹅走近白马兰时,身体的摆幅呼应着节律,怀有某种不可理喻的柔情。然而他在看清屋内的情况后就有些后悔了,并着些许茫然,回身去看克里斯。后者已出去了,还将房门关上,天鹅又转回头,面对白马兰时抱有些尴尬,但还是朝她欠身示意,“您好,女士。感谢您观看我的演出。” 繁复夸张的束颈与骨骼线条平直的五官形成一种强对比,他为了演出而将原本的头发接成两倍长,脆弱的接口所能提供的支撑力有限,以至于他极少动摇头颈,那营造出类似于庄重的美感氛围。散乱的鬓发以及无焦距的瞳孔,洁净无暇的面部留白使他的俊雅神性而脆弱。 方才在天鹅舞蹈时,他的曼丽如水波漾开,柔和而安静,让人有些许困惑,某个瞬间,白马兰甚至感到一切都远去了。她望着眼前这幅浓郁的雾,宛若实质的光明和佛焰花序的丛植,微微颔首,“听克里斯说,今天是你的第二场表演,你为他创下巨额收益。” 直至此刻,白马兰才看见那只u盘,在他紧绷的袖口浮现出棱角与轮廓。天鹅有些羞于谈起自己的演出,也摸不准白马兰话中的意思,浅湾的暗流在他的眉睫下具像化,又即刻湮于水中去。他回报以礼貌微笑,不卑不亢道“与莫维安先生的合作让我倍感荣幸。” 他非常年轻,可惜竞技体育的残酷性尤其体现在对于先天条件的要求。生长所造成的疼痛无法逆转,他再努力,也不可能回到十三岁时登上的那个平台,曾经的荣耀与热望已然是伴随终生的疼痛,他眉稍有些悲伤的底色,然而白马兰却认为那赏心悦目。 “这儿的场地今晚由我管辖,我约见了生意上的伙伴,你暂时没办法离开。”白马兰站起身,轻巧地将自己的西装外套递给他,“请在那边的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吧,保管好我的u盘。等会谈结束,我会派人将你送回临时住房。” 天鹅看清了她的脸,继而察觉到对方一定也看清了自己的。思维在嘈杂的乐声中磕磕绊绊地拼凑,如此近的距离,让他意识到与白马兰在身量和气场上的差距。这一定是其他工作人员口中的那位‘混血普利希’,在阳光背面的另一维度掌控城市内政的‘市长之手’。无法平等对话的恐惧后知后觉漫上心胸,在某一瞬间压垮了他。天鹅拘谨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后才接过她的好意。 “从小学艺术体操,为什么在夜总会演出?”白马兰坐回原处,抽了张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拭桌面。 “只是碰巧看到招聘信息,演出费很高,据说还与一些奢侈品牌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天鹅顿了顿,接着道“几年前,母亲出了点意外。她不想呆在家里,但又没办法自己去上班,父亲只好辞职,全天陪护。哥哥在留学。” 母亲以前是缉毒局的特警,抓捕过程中被人用越野改装车撞飞。她当时没有事,只在地上翻滚几圈就又爬了起来,是那之后的第三天,在‘年度之星’颁奖仪式上,她毫无征兆地摔倒在领奖台上。医生说她原本只是脊髓周围的静脉丛受伤,但为了缓解疼痛、专心工作,她一直服用阿斯匹林,血液被稀释后造成硬膜外血肿,压迫了脊椎神经。她瘫痪了。 自那之后,母亲不得不转成文职,父亲为了照顾她而放弃了机械师的工作。她们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母亲暴躁易怒,言辞尖酸,向所有人口出恶言,对待父亲尤为刻薄,也不再关心孩子们。父亲从不回嘴,就只是哭,出门之前、回家以后,背对着房门,躺在床上不停地哭。 那年,媒体称赞天鹅的柔韧性与宜人性不输一线女选手,他有成为下一位艺术体操王后的潜质。可继母亲出事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他个人赛的失败。他以为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现在回头,那不过也只是职业末期成绩不断下滑的序幕。 曾经的个人全能冠军如今连区域青年赛的单项前五都摸不到,他不断地被边缘化,被排挤,被更年轻的男孩儿顶替。身高增长导致他的小腿前侧总是毫无征兆地隐痛,哪怕连续六十九天不摄入任何碳水化合物,他的体重也依然没有下降。上肢纬度的增长使他变得不再灵活矫健,力量跟不上重量,过去的伤病不断堆积,他无法抑制身体多余的摆幅。饮食失调加之家庭变故,使他的抑郁情绪堆积,意志消沉。成绩直线下滑,负面评价不断,经纪公司重新评估他的商业价值后,决定不再续约。天鹅意识到他应该脱离这种不健康的生活状态,更关注自己的感受和需求,并因此决定退役。 这种人生低谷其实并没有持续很久。天鹅的母亲是个刚强果断的人,很快就重新建立起自我价值,人的肉体从生成的那一刻便不断地走向衰老,但灵魂却能永远保持芬芳,直到死亡降临。她丰富的经验、缜密的思维与悍然的承受力是宝贵的财富,她是缉毒局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在幕后为年轻探员们出谋划策、保驾护航的前辈,她的身体沦为载运大脑的工具,但起码她还有思想。 缉毒局为父亲提供了整理文件的工作,还给了他单独的办公室,这样他给母亲做被运活动更方便。哥哥申请到墨尼佩学会提供的学生贷款和助学金,在学校找了一份助教工作。 墨尼佩学会是全球百所顶尖高校的联合体,是现代科技文明与学术研究所能触及的最前沿。一位在生物医学电子学实验室实习的博士告诉他,对于生物融合装置的开发已经进入临床实验阶段,这种结合柔性电子装置和人体干细胞的新型神经植入物可以更好地整合神经与驱动肢体功能,与宿主身体结合,帮助恢复瘫痪肢体运动,唯一的缺点就是贵。实验一期招募十名成年男性进组,已确定了该装置的安全性和有效性,目前进入二期,实验人群扩大至成年女性,全球招募一百人。而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女性身体结构的复杂性,该装置是否会造成月经改变并引发相关的血管舒张症状、精神和神经症状及泌尿、生殖系统改变乃至于骨量下降风险,需要通过试验结果和长期的追踪研究进行综合分析。 在科学研究中,伦理无疑是最重要的,需要遵循一定的次序。小白鼠、灵长类生物、成年男性、成年女性、儿童。只有排除潜在的负面副作用,确定安全和有效,才能继续推进。这使得越到实验后期,时间跨度就越长。母亲已经年逾五十,如果错过这次志愿者招募,她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哪怕有很多顾虑,母亲在听说这个消息后还是感到振奋,跃跃欲试。天鹅比任何人都懂得机会的宝贵正在于其转瞬即逝,他因此说服母父使用他的全部积蓄。在哥哥的帮助下,母亲通过了报名流程,缉毒局的局长为她书写了长篇的推荐信: ‘通常情况下,她思维缜密且深思熟虑。迄今为止,她只有三次不假思索,第一次是加入缉毒局,她的生活因此而变得激烈、动荡且充满危险。第二次是遭遇袭击后忍痛继续推进抓捕任务,其所缴获的违禁品价值两千七百万,她让社会变得更安全,而她却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第三次是报名参与这场具有诸多不确定因素的临床试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再次行走,但她知道,她一定会为现代医疗贡献绵薄之力。她是个无坚不摧的孤胆英雌,正准备与全球最顶尖的专家团队一起拯救世界。’ 家世清贵的好孩子往往见识过人,意志坚定,天鹅就是一个这样的好孩子。他的母亲整日与人间之至恶周旋缠斗,缉毒局的保护工作又做得滴水不漏,他从未见过泥沼,受过规训,因而也不曾设想过人间艰险,这世上竟然还有坏人。 跳脱衣舞的原由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次决策失误,招聘软件里的所有艺术表演岗位,这个‘浪荡男孩’文化娱乐公司开出的价码最高,还与几个顶奢品牌保持着亲密的合作关系。天鹅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通过网络向莫维安先生投递简历和视频,最终收到录用通知,莫维安先生还替他报销了机票。母父被调任至哥哥所在城市的分局工作,以便完成之后的医疗进程,天鹅坐了十三个小时的飞机来到高山半岛——然后发现这儿是个他爹的会员制夜总会。 他没有与莫维安先生签下正式合同,而是先加入了阿西蒂亚市的工会,搬进政府提供的临时住房。到今天为止,他只出演了两场个人秀,一共四个小时,挣了三万五。可说到底,执两用中,凡事都得找个平衡才行,天鹅意识到这样暴利的工作是危险的,这段时间就当是深入体验生活,他得抽身而出了。 “挣了钱要做什么呢?” 那女人自然而然地问出这句话,就好像已经意识到对他来说,脱衣舞只是块跳板。天鹅有些被触动,他倏忽感到勇气,再次坚信自己虽然决策失误,但是命好,总能遇见好人,紧裹着外套的防御姿态遂逐渐放松了。 “我想去表演艺术学校进修,学芭蕾,然后进歌舞剧团。”天鹅谈论起未来时眼神明亮,说“我不再适合艺术体操了,但总有我适合的。” 如此明媚一狡童。白马兰从他身上感受到宝贵的自洽,这孩子有英勇的母亲与充满爱的家庭,才会如此光明正大地肆意妄为。 “难道没有什么世界知名的时尚杂志邀请你拍摄封面吗?” 天鹅揣度着她话里的意思,感到非常困惑,摇了摇头。 “毕竟学芭蕾是笔不小的开支。”白马兰见天鹅不明白,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期待日后能在国际艺术节看见你的身影。” 09·钻石之泪 本市实力最强的帮派是方丹家族建立的‘tizhinquetzalli’。这个名字源于绞刑架女神ixtab的祈祷文,意为黑色的羽毛,她们故而也被称作死翼。当混血普利希发号施令时,死翼的负责人代表本市地下社会的所有成员回应了她的召见。 罗萨利亚·方丹,绰号‘玫瑰园’的新一代领袖,方丹家族十三姐妹中的第七位。彼时她的母亲作为众姊妹的领袖,拥有优先发布生育筹备信号的权利。帮派内所有适龄男性通过形貌筛选和背景调查,择定了十位供精者。方丹家族将他们的精子样本送往医疗诊所,经过条件严苛的筛选,留下了四份。没有遗传病风险,精子活力也都达标,现代科技所无法完成的最终选拔,只能通过野蛮原始的家族传统进行。 八角笼中的缠斗残酷且激烈,黏稠的血液滴落在水泥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斑驳痕迹,如同鲜花怒放的玫瑰园。罗萨利亚的绰号是为了纪念她的父亲,她骁勇善战却又温柔慈爱的父亲,经历了长达二百三十八分钟的激烈战斗,击败了所有竞争对手。他因视网膜及脉络膜缺损、后巩膜破裂,而不得不摘除左侧眼球,眉骨处缝了四针。他多次告诉罗萨利亚与她的妹妹弟弟,这是他的功勋和荣耀,是他决心的剖白。连最终决斗都挺不过去的男人,无法成为方丹家族的男眷,无法照顾有娠的丈妇,无法抚育新生的婴儿,更无法在漫长的产后恢复期挺身而出,承担起整个家庭。 政权交接仪式之后,罗萨利亚的母亲退居二线,与其她十二姐妹共同掌握高山半岛及相邻文化区内所有的地下斗鸡场,她则在姨母们的教导下逐步接手家族事务,同时在普利希集团名下的春泉生物集团担任高级职务。 白马兰在db夜总会约见罗萨利亚并不为别的,小贝格森案的庭审日期已经决定了,在漫长的审理过程中,她并不能阻止任何集会、游行、示威和公开演讲等聚集活动发生在检察院门口,但她希望这些活动以恰当的形式呈现。 ——这只是委婉的说辞。事实上,早在两天之前,主持人珀尔的节目一经播出,阿西蒂亚市的地下社会就已经接收到白马兰所颁布的戒严令:案件审理期间,她不允许任何人让艾德蒙感受到被关注。此禁令的施行对象不包括检察院的公务活动人员及男性在内。 所有的秘密结社和帮派成员但凡想要在本市,乃至于整个高山半岛文化区活动,就必须及时响应普利希家族的号召。罗萨利亚已经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并且制定好计划。在所有帮派之中,死翼拥有最多的男性成员,他们全部都拥有斗鸡的美好品质:好斗、善战且忠诚。 有时候,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必须女人们亲自下场,就像这社会上大部分名流和要员都拥有自己的黑手套。她们不露面,是因为要前往海岸边致哀,向达居尔女士表达关切和支持,那是更重要的事。至于她们对艾德蒙的谴责,完全可以由男人们代为传达。听说艾德蒙讨厌男人,或许还有一点点恐惧,那不是正好吗? 这位玫瑰园的罗萨利亚拥有极强的理解力和执行力,并且对普利希家族高度拥护,白马兰感到非常满意。起身握手之后,她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克里斯邀请罗萨利亚到鸭窝好好尽兴,比起db夜总会,那里更私密。罗萨利亚笑着接受他的款待,并差亲信往家里跑一趟,告知她的父亲。 白马兰吩咐乌戈将天鹅送回临时住房,并把那只u盘带回‘花园’,亲手交给德尔卡门。她来小灰楼,坐的是弗纳汀的车,梅垣在女男关系上机灵得非比寻常,他哽咽着说‘你们之间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关系,否则你怎么会从一辆黑色皮卡的副驾驶下来?你有别的小表子,你搞完他才想起我。’白马兰抻着懒腰上楼,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很见不得人。’梅月庭伤心欲绝,哭了半小时,然后听见淋浴间里的白马兰说她今天很累,遂回卧房给她准备洗澡水。 “——好了。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有什么可伤心的?” 白马兰洗过澡,袒着热气腾腾的上身来到三楼主卧的浴室,像抱小猫一样将梅垣从地上捞起来,“瞧瞧。”她将两张名片递给梅垣,说“你不是想要么?” 收集白马兰日常接触之人的名片是梅垣最新的爱好,只有当他翻看名片本时,才能感到自己与白马兰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让他有归属感。何况白马兰这样的女人,从来只有别人给她递名片的份,一想到她为了自己而屈尊,又或许抹不开脸地要求乌戈代为执行,梅垣就觉得很开心,因为白马兰记着他的话。 “不要这个。”梅垣看见克里斯·莫维安时小小地变了下脸色,从白马兰手里抽走罗萨利亚·方丹的那张。“好吧。”白马兰笑得没奈何,将克里斯的名片揉成一团,随手丢在洗脸台上。 她泡进浴缸里,疲乏地闭上眼,长叹一口气。梅垣偎在脸上的泪痕尚未完全干涸,伏在浴缸边上,翻来覆去地研究白马兰带回来的名片,问道“方丹家族不是也挺老的了么?她们经营的斗鸡场真的就是斗鸡吗?还是有点儿…呃…别的?” “什么别的?”白马兰将长发揽到一侧肩头,发尾如浓墨晕在水中,她懒散地挑开一侧眼眸,问道“大伎院?” “哦,天呐。”梅垣皱了皱眉,这样的词汇让他不忍卒闻。他托着自己的脸,揉了揉,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追问道“是吗?” “不是。要那么多伎院干什么?”白马兰总是被他可爱到,他捧着脸的时候显出些肉感,像只小水獭。 方丹家族经营斗鸡这项百亿级别的黑色产业长逾百年,其鼎盛时一度与雌踞半岛的普利希们分庭抗礼。而随着动物福利保护意识的增强,斗鸡活动走向衰落。近年来,她们致力于家禽养殖业和商品化蛋、肉鸡的选育,斗鸡原本就是稀有的家禽,她们的饲养场拥有几乎所有品类的斗鸡,也就拥有培育优良新品种的育种素材。除此以外,方丹家族还经营一家私人诊所,为单身女性提供购买优质精子的服务,在三十年前由教母进一步注入资本,纳为春泉生物的附属公司,而今已发展为口碑载路的精子银行。 “如果让罗萨利亚看到你,她会愿意花上五万块钱请你去她那儿坐坐。不管最后你的精子能不能通过检测和试验,都值了。”白马兰抚摸着梅垣通红的眼睑,说“有些女人总是还想再要个拥有东方血统的小儿子。他肤白胜雪,发色乌黑,身高一米七五。他喜欢戏剧,在外总是沉默,将心事留在家里说。他虽然不是学校的拉拉队长,但很会弹钢琴,他不喜欢派对,不想当模特,也从不心心念念地想要参演刁蛮男孩,反而总为父亲分担家务。他二十岁进入高校深造,并在毕业以后回到家族企业,担任母亲的董事顾问。” 水珠顺着梅垣的脸颊滴落在地毯上,他愣怔片刻,扭头躲开白马兰的手,再次感到受伤和心痛。 在白马兰的心目中,只有图坦臣那样的男人才适合生女儿。想想吧,那孩子拥有母亲的黑色眼珠和父亲的金色头发,她身高一米八二,擅长打冰球,还会跳探戈,熟练掌握三门外语,喜欢人类学和艺术史,拥有双硕士学位。她总是不在妈妈身边,因为她必须去探寻自己人生的各种可能,或许今天她还在阿西蒂亚市的海边冲浪,明天就已经登上横跨大洋的航班。她可能成为律师,成为医生,成为艺术家,也可能成为记者,成为警察,成为运动员。如果她想,她的妈妈甚至可以一直供养她,直到她获得三个博士学位并留在墨尼佩学会从事什么考古植物学或者法医昆虫学的研究。 而他呢?他肤白胜雪,发色乌黑,身高一米七五,是八音盒里叽叽喳喳、漂漂亮亮的小玩偶。梅月庭的好脸色没有持续五分钟,就又变得委屈详实。 “自从图坦臣回来以后,你把时间都花在他的身上,几个星期才来看我一回。上次你说你要带我去元勋酒店,可你只坐了二十分钟就离开,把我一个人丢下,回到他的枕畔。就因为他是老教母的侄子,与你共同做一份事业,他就配和你生女儿,为你们的商业帝国打下不可撼动的基业,而我就只配和你生个小儿子。” “没错,就是这样,我很高兴你能意识到这点。”白马兰习惯了梅垣这些小脾气,她还在笑,说“图坦臣比你更适合生女儿,这就是未婚夫和情夫的区别。” 梅垣真正希望听见的是白马兰的反驳而不是肯定。他希望白马兰说他配为人父,如果她们能有个小女儿,定会同时继承母父所有的优点;若是儿子,起码能和他父亲一样漂亮。梅垣没想到白马兰会以玩笑的口吻说出这么残忍的话——他就是不如图坦臣。 一时之间,梅垣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仍然摆弄着那张名片,很小心地攥在手里,确保没有压皱边角,随后才‘哦’了一声。片刻后,他抬起头,望着白马兰的眼睛,语气平静,说“没有第二个大明星会像我一样伏低做小地讨好你、满足你,可即便这样,你也还是不爱我。她们说我是个贱表子,只要混血普利希招招手,我就像狗一样摇着尾巴朝你示好。”梅垣的声色微颤,带着些许哭腔,继续自己的控诉,“你去克里斯的夜总会和方丹家族的女人谈生意,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你的未婚夫和女儿已经休息了,你担心惊扰她们,所以才来找我,丝毫不在乎我是否需要休息,会不会耽误拍摄。” “你得学着习惯。”白马兰有些察觉到梅垣不是在跟她玩笑。 又是这种截然而专断的语气,非常坚决,非常不屑。她真是个好母亲,好丈妇,每天要求他守规矩,做个合格的情夫,却连深夜回家都不敢。她就如此爱重、如此尊敬教母的侄子么?她敢冲图坦臣说一句重话么? “我永远都习惯不了。我也渴望被爱。”梅垣的胸臆被嫉妒填满,随着每一次呼吸而感到灼烧般的疼痛。他心头涌起一个恶毒的想法,并立刻付诸实践,他紧盯着白马兰的脸,不放过任何的微表情,道“我对教母的侄子心怀怨恨,我要告诉所有人。我是你的情夫,却在普利希先生的手底下做事,她们绝不会认为我敢心存意见,她们只会觉得是教母把电影产业交给男人,让你这保守派的年轻领袖不开心了。” 这会儿正有人绞尽脑汁地挑起事端,梅垣这是授人以柄,往枪口上撞。白马兰几乎没有情绪上的变化,只是歪着头斜睨他,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教母老了,但还没有将整个家族交付给白马兰。坐大至如今这样的局面,普利希掌握着三个大区的选票,想要洗白非常容易。事实上,白马兰的两个姐姐早已脱离秘密结社。她仍然顶着个‘党首’的头衔,只不过是为了占住生态位,以免被其她人占领,惹出乱子。与莫维安、加兰和埃斯波西托相比,德鲁希律和普利希对所谓的‘生意’并没有那样大的热情。 这是很糟糕的局面,一种混乱的安静,这意味着西瓦特兰帕集团走过六十年的风风雨雨,将在她这一代面临解体的剧变——现在这个时代,能挣的钱都挣完了,灰色地带越来越少。工会、市场和证监会大多都只能容忍普利希与德鲁希律,可每年她们因收受贿赂、串谋洗钱、持有犯罪财产等原因入狱的成员并不在少数。 要么彻底从良,要么万劫不复,白马兰认为另外三个家族更倾向于后者。她们极有可能冒着产业停摆的风险,摆脱普利希的监督和压制,以便开辟新产业,届时造成的社会危害性与今天不可同日而语。那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不是同个维度的问题。 一旦老教母撒手人寰,白马兰恐怕自己将要面对的是血腥的权力争夺。如若战争全面爆发,她甚至得把全部的产业都砸进去,才能无所顾忌地行事,经营监禁产业所积累的政治资源是她最后的庇护伞。而在此之前,她需要团结稳定的气氛,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在大事面前,男人一贯说不上话,即便是图坦臣,也只不过是姨母与母亲的象征符号。梅垣释放出的错误信号会让人们会觉得,妈妈才刚完成家族内部的资源分配,女儿就如此按耐不住地要反驳,以至于连她身边这样一个本该温顺又听从的情夫都染上敌对的情绪,光明正大地和教母的侄子对着干,这是一种伦理上的冒犯。人们会觉得,特拉什·普利希这位极具浪漫色彩的理想主义者早已金盆洗手,她或许是个慈善家,但她的女儿埃斯特绝对有成为恶龙的潜质,没准儿可以恢复集团昔日的荣光。 如果梅垣的身份更体面,在西瓦特兰帕集团中拥有更大的影响力,由着他闹一闹,没准儿还能替白马兰打些掩护呢。但他只是个情夫,在立场上的表态只不过是爱欲的遮羞布。他对西瓦特兰帕内部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以为这样的举动是种威胁。该对他生气么?白马兰不觉得。梅垣对图坦臣的不满由来已久,根本不是最近才有的事儿。何况如果连情夫都能威胁到她,那她这日子干脆也不要过了。 “图坦臣让你不喜欢,那你不妨考虑向其她家族投诚,正好可以说明你没那么贱,不是非要当混血普利希的狗。”水不怎么热了,白马兰起身迈出浴缸,套上梅垣迭放在盥洗台边的浴袍,接着说“你已是个大明星了,跟谁合作都是你的自由。我能拿你怎么样?嗯?” 她拧了一把头发,翻开手机,给乌戈拨号,随即便挂断了。那是她要离开的讯号。 “我再也不要爱你了。我讨厌你。”梅垣被摁键发出的声音刺激到了,压抑的情绪突然爆发。他不在意别人怎么贬低他,因为他坚信这是和白马兰在一起所必要付出的代价,然而白马兰毫不在意,伤了他的心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离开。 “你又把我丢下了,你总要把我丢下。不管谁让你不顺心了,你都只会惩罚我!明明我最爱你,可你却最不在乎我。就像祁教授说的,你对我的喜欢,源于对其她人的轻蔑。你只是喜欢电影明星,她们眼中用以实现霸权和统治的软刀子,对你而言只是随意摆弄的性玩具。” 白马兰离开浴室的脚步一顿,诧异地回过头,在目睹梅垣的神情时又是一顿,已然出离惊讶。尽管她很乐于欣赏梅垣泪流满面的样子,但此刻他的神色远远超出悲伤的范畴,带有深重得难以驱散的绝望,让白马兰的内心有些不舒服。紧随其后的是震悚,祁庸实在敏锐,多智而近妖。 总有些人自以为能对整个世界进行规划与操控,却只是在视别人为工具的同时,视自己为更高级的工具。控制并制造顺从、空洞而俗套的商品文化,欺骗普罗大众,构筑阶级护城河,试图让人们做被动的接受者,相信这世界就是表面上这样。大众文化之所以危险,就在于它们反衬出精英文化的优越,并在无形之中加强了霸权的统治。这是samp;s影业的作用。 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潜意识中还具有这般尖锐又不合时宜的精神危机了,这实是她的进退关隘。刹那炎冷足够转善为败,平庸之恶泛滥成灾已是现代社会不可逆转的趋势。排她与利己是人性中不可避免的消极部分,却也是于这世界称王称霸的捷径。党同伐异和虚荣进取往往将德行败坏至沟渠,贪天之功以为己力固然僭妄,摒弃这些恶习,却又使原本可获得的名誉和权力平白流失。于秘密结社的党首来说,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行,是必须付出代价的失责,对教母来说是这样,对她来说也是——但顺应这种趋势、巩固这些恶习就能让世界变得更好吗?也不见得吧。大部分时候,白马兰的行事不过只是出于自己的本心。 “我喜欢电影明星,你不就是电影明星?”白马兰睨着他,“你满足我的欲求和虚荣,满足我爱与被爱的渴望,所以我喜欢你,你装饰我的履历,为我增光添彩。” 一时之间,梅垣难以确认白马兰究竟是在惩罚他的逾矩,还是真的动怒。他通红的双眼已经湿透,嘴巴紧紧抿着,不敢哭,一副犯下滔天大罪的模样。 “我捧红了你,你也给了我足够的回报。我相信这就叫银货两讫。你再也不要爱我了,那么需要我放你走吗?” 在面对白马兰的时候,梅垣总是觉得自己是个没有自尊的男人。他幻想自己顿生意气,起身走到她面前,说‘是我不再爱你了,是我要主动离开你’,然后从容且优雅地从她身边经过,离开这个总是被她遗忘的地方,连一滴眼泪都不流。 “为什么不说话?”白马兰感到费解。她真不知道梅月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不像话,以前明明很乖。莫非是事业有成,今非昔比的缘故么?还是她太忙,没能抽出空来管教他? “你说我总是惩罚你,我决定改一改自己往日的作风。我可以再问你一遍,要我放你走吗?” 白马兰垂着手,在经历犹豫和动摇之后,还是没有抚上他的脸颊,只用小指勾起他揉乱的鬓发,贴着他的耳鬓理顺。为什么偏偏是此刻呢?梅垣不甘心。她们的相处模式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像普通恋人,却即将和平分手了。 尽管很不愿意,梅垣还是萌生了一种被爱、被在乎的错觉,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后悔。他胆敢说出‘讨厌白马兰’这样的话,是因为坚信白马兰不爱他,并因此想要赌气地想要收回自己的爱。可倘若事实并非如此呢?倘若白马兰对他确确实实地怀有一点爱意呢? 不应该那样说的。梅垣感到胆怯和慌张,他太冒失,太焦躁了,他对白马兰太苛求了。他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梅垣现在宁肯挨个耳光,也不希望离开他的前夕,是白马兰最爱他的时刻。 他低下头沉默,就是不说话,白马兰拿他没办法。她无法满足梅月庭的情感需求,可就算这样,梅月庭还是离不开她。明知这笔生意谈不成,为什么还要开口,还要闹呢? “我把你惯坏了。”白马兰伸出手,梅垣依从地将脸颊贴上她的掌心,却连抬头也不敢。他实在是很漂亮,眼尾的殷红让人心碎。 “今天是你的第一课,月庭,希望不会太晚。”白马兰抚摸他的动作中充满无奈。他终于抬起头,显得有些低眉顺眼,像古代伺候皇帝的侍郎那样谨小慎微,仰仗着她的鼻息。 “甘于顺从和等待。收起怨言。”白马兰说“学会控制你的情绪。不要被嫉妒蒙蔽心智。” “是的,女士。” “四万名群演,两千辆车、三架坦克和五枚七十六毫米炮弹。七万多平方米的场地和人工搭制的建筑。samp;s影业差点破产,只为拍摄你落泪的镜头。”白马兰轻轻托起他的脸,“流淌着钻石之泪的宠儿,别让我的资产贬值。哭闹对我有用,但不会每次都有用。” “是的,女士。”梅垣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他凭借《西瓦特兰帕1》中十秒钟的哭戏成为最佳男配角,那并非他一人之功,或者说,他的成就根本就与他无关。为了满足r·d的需求,白马兰投了一大笔钱,甚至从博物馆里借出来三架坦克,那样极富视觉冲击力的场景之前不管站着谁,都会给观众留下极深的印象。最佳男配角的奖项选择了他,因为白马兰选择了他。 走出颁奖典礼现场,十余辆商务礼宾车停靠在林荫大道,车内满载鲜花——他们都在,而花只为他开。当时的娱乐新闻是这么写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没有间歇,梅垣坐上那辆四车门的豪华轿车,发现后座空无一人。他抬起头,从后视镜中看见白马兰的双眼。‘atyourservice.(为您效劳)’她说。 那是梅垣最快乐的时光,他的权欲、物欲和爱欲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从未真正地拥有过什么,母父总是忘记履行她们之间的约定、朋友在步入恋情后永远都只会和他说‘下次’。承诺扑面而来,辜负如期而至,他生活在恒久的谎言中。哪怕鲜花十四天就枯萎,白马兰却还是送给他全城所有的红玫瑰,她们真的拥有过一段好时光。 梅垣嫉妒图坦臣,嫉妒她别的情夫,甚至嫉妒十七岁时候的自己。那天下午,在去元勋酒店的路上,白马兰让他老实点,否则就把他丢下。他明明已经老实了,但白马兰没有践行承诺。梅垣委屈又别扭,可更多的还是害怕,除此之外,他还感到愧疚,觉得自己应该早些学会如何将情绪埋在心底,因为白马兰来的时候已经说过她很累。 当白马兰梳理着头发离开浴室时,梅垣紧跟了上去。乌戈打来电话时,白马兰已经躺下了。她把这茬儿忘了,只得叹口长气,说“不用了,回去吧。” 惨白的远光灯从卧室的窗前掠过,轿车驶离庭院的声音逐渐远去,深夜重回寂静。 梅垣不敢说话,他关上顶灯,屋内只剩地埋灯带柔和的黄色光晕,白马兰乱丢的衬衣和西裤从床位散落在地毯上。梅垣走来的动作十分轻缓,是在思虑自己是否还能与她同床。 “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其他的情夫连支票都不需要得到,只要我打一个响指,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把青春奉献给我。” 昏暗中,白马兰的语气真正和缓下来了,又像以前那样说难听的话——不过这会儿让人觉得很悦耳。坏女人。梅垣想着,在床边坐下,轻轻‘嗯’一声。 “你是个大明星,在电影产业横行霸道,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图坦臣只有普利希的姓氏,这对男人来说毫无作用。你就不能让着他点儿吗?”白马兰从背后搂住梅垣,指尖从他瘦削的腕骨摸索至手指。梅垣只要躺在她的怀里,就会乖觉起来,同她十指相扣,变得很安静。 梅垣在五年前跟了白马兰,那时图坦臣与她的女儿尚在海外。从一开始,他就注定无法拥有完整的幸福。这是一段只要他说要离开,就会完全结束的关系,因为这位年轻的结社党首不会容忍任何的虚张声势和假意试探。可听到她这么说,梅垣又恢复了一丝温度,他从白马兰的话中察觉到,即使图坦臣屡次示弱,白马兰也只是想着平衡未婚夫与情夫之间的关系。他不可能获得白马兰全部的爱,教母的侄子也没可能。 那就好。梅垣回握住白马兰的手。现在是他占领了白马兰的怀抱,轮到其他人独守空房了。日久天长,只要没有赢家,他就不算输。 10·继承人 老教母像爱着亲生女儿一样爱着她的埃斯特,然而外人却总认为埃斯特·佩纶尼斯算不上真正的普利希。 黑头发,黑眼珠,她甚至不是高山半岛族裔。哪怕她在普利希家族中最出色,于权力斗争中脱颖而出,并跻身核心圈,在她接手老教母的监禁业务之后,她仍然成为众矢之的。 西瓦特兰帕集团内部对于血统的要求近乎于偏执,在经历过战争、背叛和内斗之后,她们不相信任何不属于她们族群的成员。一个长得和她们完全不一样的小姑娘?一个战后遗落此地的混血儿?她晕头转向,徘徊不前,连自己的母语都找不到,在日常沟通中频繁地使用世界通用语言,她怎么会是真正的普利希? 银色轿车停在礼堂的前庭,乌戈打开后座车门,下来的人是图坦臣。喧哗声传至三楼的会客厅,埃斯波西托家族的掌权人,‘雌狮’雷奥哈德微抬眉稍。她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只凝视着图坦臣的步伐,片刻之后与一旁的小加兰碰杯,低语道“混血的态度模棱两可,跟咱们忽远忽近。” “别被她们妇夫耍了。我不觉得混血会和老教母离心离德。”小加兰站在窗边的阴影中,并没有因为普利希家族派遣的代表是图坦臣就放松警惕。不曾被姓氏赋予继承权的男人、与教母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她们两个是最合拍的盟友,而现在她们甚至还拥有一个血统纯正的女儿。 图坦臣上楼时,雷奥哈德冲小加兰笑了一下,轻蔑地摇头,将酒杯递给一旁的亲信,迎了上去。二十五年前,政客令秘密警察炸死了她的小姨,老普利希却依然宣誓向当局效忠,家族过往的血海深仇让她怀有诸多不满,但仍然,在面对图坦臣时,她还是选择展现出姨母应有的慈爱。 “你好,好孩子,向你的姨母和母亲问好。埃斯特那姑娘怎么舍得让你到这种场合来?她手头积压的事情不少,她又要迟到了,是吗?”雷奥哈德同他贴面,却并未让出通往会议室的道路。图坦臣明白自己无法轻易涉足生意上的事,从前对他关怀备至的这些姨姨、姐姐们,而今是他最大的阻力。 “是的,她太忙了。samp;s影业现在由我打理。”图坦臣的态度显得有些淡然,不像老普利希的侄子、埃斯特的未婚夫和她们的女婿辈,反倒像是位主理人。他的得体与礼貌在雷奥哈德看来是一种倨傲,混血普利希的纵容和宽厚让这个小男孩儿也妄想和女人们一样做生意。 “哦,太忙了。”雷奥哈德饶有兴致地重复他的话,笑意逐渐消退。成熟、睿智、额发花白的女人露出这种神情,总让人觉得有些严肃。图坦臣尚且没有与她正面交锋的底气,单纯运营家族生意没什么难的,横在图坦臣面前的阻碍是他认不清局势。雷奥哈德上下打量他,为他抚平风衣上本不存在的褶皱,低声问道“老普利希的女儿们总是学不会承担责任么?迈凯纳斯是这样,加西亚也是这样。埃斯特——说到底她是个混血,总让人觉得与众不同。她在忙什么?为参议员擦皮鞋,还是替警察局长打黑工?集团例会她总不在,真让姨母姊妹们寒心,到底是埃斯特想认别人做母亲,还是老教母有了集团成员以外的女儿?” “雷奥!”站在窗口抽雪茄的唐古拉·德鲁希律有些听不下去。她同样不能理解老教母和埃斯特的决定,让图坦臣出席党首会议,就是把小羊扔进狼群。但不管怎么说,堂堂掌权人,大庭广众之下奚落侄子,实在不体面。她拨开身前遮挡视线的两人,叫道“forgod’ssake!别冲他发火,你会吓坏他的。放过他吧!” “你可真是不明白,唐古拉,我这是为他抱不平,老教母没有给他找个好丈妇。瞧瞧他的兄弟们,哪一个不是结了婚以后就在家享福?照顾照顾孩子,做点家务,收拾庭院,烤小蛋糕。没谁像他一样辛苦。难道你以为他出门参加例会,回家就不用刷马桶了么?埃斯特可不会放任陌生人出入她的老巢。”雷奥哈德重又转向图坦臣,拉住他的手轻拍,叹息道“如果你是个女孩儿就好了,起码普利希家族能再有一位可堪培养的继承人。”她挑起眼帘,怜悯地望着图坦臣“去吧,好孩子,去忙你的事儿。为埃斯特准备好晚餐,我不相信她舍得不回家。” “她当然会回家,姨姨。”图坦臣羞愤得发抖,但仍然向她回以晚辈敬畏又不失亲昵的微笑“您说的对,我该向安东叔叔请教些管理学以外的问题了。我该学着做高山半岛的传统菜肴,趁着她和女儿用餐,为她放好洗澡水,这样她就能早点儿休息——那么以后,她可能也不会总是迟到或者缺席了。” 上等兵安东,德尔卡门的弟弟,次女加西亚的生父,退役后正式成为老教母的第三任内眷。他与老教母的感情非常好,只听令于她一人,而今担任混血的执行官,并对混血的安全问题负责。老教母的孩子不多,她的两个亲生女儿都暂时离开家族了,以至于德尔卡门至今没从‘倾听官’的位子退下来,她们姐弟是老教母最信任的人。安东管理着普利希家族的部分枪支,并训练守卫人员,德尔卡门拥有武装军团的调配权。 图坦臣的话透露了四层讯息:老教母器重他。他能接触到普利希家族的武器库。他与埃斯特的感情还不错。埃斯特不参与生意是被老教母的监禁业务绊住了脚。 这与雷奥哈德目前的猜测是相符的。从老教母新一轮的资源分配来看,迈凯纳斯和加西亚继承了已经合法化的产业,并清清白白地离开了高山半岛。混血必须通过经营监禁业务巩固普利希家族的政交,却因此分身乏术。老教母不想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而她想出的办法居然是让自己的侄子跟混血结婚,以先生的身份代表普利希家族,参与到生意里面来。 她老糊涂了。她想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们不必弄脏双手就能分一杯羹,为此让渡混血的利益。雷奥哈德或许不喜欢混血,但西瓦特兰帕集团从不面向男人敞开大门,遑论成为她们的领袖和盟友。 ——又或者,这只是老教母和混血在打配合。 这叫什么?破窗理论还是拆屋效应?从老教母纵容克里斯开始,再到她把图坦臣从幕后推向台前,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凌乱和无序的气氛得到纵容,这对她的统治是种威胁,但她不在乎。她已经老了,她的目的是让埃斯特成为修窗户的人。让男人坐上谈判桌意味着打破传统,相比之下,黑发的埃斯特发号施令更容易接受,两害相较取其轻嘛。 然而这一猜测相比前者,有个相当致命的逻辑漏洞,是雷奥哈德这类人的盲点:为什么是埃斯特?为什么老教母给自己择定的继承人,不是迈凯纳斯,不是加西亚,而是埃斯特。 她以为老教母只是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如此危险的环境里干脏活儿,而埃斯特拥有成为党首的潜质,又恰好不大排斥这些事情,不过是半路母女结成同盟,进行利益捆绑。可老教母如何保证埃斯特坐大之后不会反咬一口,吞并姐姐们的产业;半百的迈凯纳斯和年逾不惑的加西亚难道也放心这个小妹妹在她们的背后肆意生长吗? 但不论如何,普利希把控的商业帝国是如此庞大,占据着集团的中心,迈凯纳斯和加西亚已经离开了战场;老教母日薄西山,时日无多;图坦臣又是个男人。只要埃斯特死去,她们所有人都能分一杯羹。 “让我送送你,图坦臣。”唐古拉走到他的面前,瞥了一眼声色不动的雷奥哈德,挤眉弄眼地低声道“她很守旧,别在乎她,而且她的心情总是很差,她从来就没有开心过。咱们金尊玉贵的王子殿下只需要坐在家里检阅臣下的奏章。我会派人将会议记录送去给你。”唐古拉比了个手势,令亲信留步,她落后图坦臣半个身位,亲自送他下楼。 “会议还没开始,她们的雪茄就要抽完了。你不会喜欢这样的场合,那对你身体不好。”唐古拉在会厅的门口驻足,笑道“她们都有两三个孙女了,并不怎么在乎,可伊顿都还没有妹妹弟弟。保不齐日后埃斯特还想再要一个呢?你得好好保养自己,少让她们沾你的边。” “谢谢关心,她们这样的态度我倒不意外。不过还有件事。”图坦臣坐进车里,打开车窗,唐古拉俯下身。 “在互联网上随便看看用不着什么手续,埃斯特说只有你知道该看哪里。她想要纸质文件。” “哦。”唐古拉明白埃斯特在说什么,她抚了下前襟,颔首道“乐意效劳。” 只不过是查查埃斯波西托和加兰的账户而已,轻而易举。今天埃斯特没有出席会议,是唐古拉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挣钱挣到手软,早就已经不再关心拍电影的事情,拿到两成收益固然好,没有就拉倒。她现在只希望尽快将《西瓦特兰帕3》提上日程,一是为了完成老一辈人的心愿,二是借此朝向全球娱乐产业的中心地带进军,满足她的小情夫。 风华绝代的梅月庭,妍美使他具有强烈的豢养感,然而他本人却怀着常人难以比拟的野心。他看起来易碎但不脆弱,像一块儿玉。正是这种激烈的反差在他的性格中形成了无法调和的矛盾,使得埃斯特对他欲罢不能。何况埃斯特本来就喜欢艺人,先是假声男高音,然后是男团成员和话剧演员,而今又是电影明星。她和梅垣已经在一起五年了,在唐古拉看来,图坦臣的危机感是正确的,梅垣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教母的内眷。 与唐古拉·德鲁希律告别之后,乌戈启动轿车,载他往普利希宅邸。图坦臣关闭车窗,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雷奥哈德的讥讽伴着她人的哄笑犹在耳畔,唐古拉虽然好心替他解围,说出来的话也同样刺耳。图坦臣不曾将希望寄托在埃斯特身上,她开口的效果或许还不如唐古拉。 教母越来越老,从年初开始,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她在高山半岛的版图几乎全部插上了埃斯特的旗帜,这位继位在即的年轻党首对于其她家族采取怀柔政策,且深入贯彻实施‘共荣’原则,不仅帮助德鲁希律财团签下翻新酒店的大单,还敞开进入电影产业的大门,然而她的慷慨和善行并未换来应有的爱戴。 克里斯长久地服侍在老教母身边,早已算是半个普利希,莫维安家族也并不具有硬碰硬的胆气。值得密切关注的是埃斯波西托和加兰,德尔卡门注意到她们最近有些异动,汽车出口生意几乎停摆,雷奥哈德派出麾下三位首领前往海外察看,却中途改道,将目的地变更为不设军队的中立文化区——那儿有离岸金融中心,向来是搭建赌博网站的好地方。赌博与高利贷是相辅相成的两桩生意,网赌又和加密货币挂钩。那些非法矿工都是it天才,能够掌握互联网上百分之五十的算力,利用暗网提供黑市交易简直不要太轻松。走私军火、买卖劳工、雇凶杀人、制毒贩毒,所有任务都是明码标价,只等人接单。 埃斯特对此并非没有察觉。图坦臣与她谈起此事,她觉得雷奥哈德与其她结社组织接触,不大可能是谈合作,当然也不可能帮调查局输送线人。没准儿就是互相学习一下?谁知道呢…或者雇几个佣兵打爆她的头。但连交接仪式都尚未举行,也没必要那么着急弄死她吧? 说到底,这些都是猜测。雷奥哈德是个眼大肚皮小的人,而且非常挑剔,她看不上政客,不一定就能看上毒贩子和蛇头,她想要普利希家族的产业,又没有整天从早到晚打电话的精力,找她谈话是打草惊蛇。且老教母仍坐镇宅邸之内,阿西蒂亚市表面风平浪静,埃斯特一点儿也不感到紧张。在她看来,这一事项的优先等级尚且不如小贝格森案。图坦臣非常不理解,但既然她不在乎,也就算了,只让唐古拉盯紧埃斯波西托与加兰两个家族的账户。 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她们都是同进退的命运共同体。图坦臣听从了埃斯特的吩咐,今天并不为参加例会而来,只是放一颗烟雾弹,毕竟外界都在揣测普利希家族的母女关系是否因为不久前的资源分配而产生裂痕。说实话,就连图坦臣都对此深感好奇。埃斯特背负了几乎全部的风险和责任,她暂时被困在这儿了,而她的姐姐们继承了家族的合法业务,并正式与西瓦特兰帕集团分道扬镳——埃斯特对于自由和清白是多么渴望。图坦臣不该对老教母的安排过多置喙,但他心中不免生出疑问:这样的安排对于埃斯特来说,会不会有些不公义? 就这么想着,轿车停在普利希宅邸前,图坦臣在打开车门的那一个瞬间看见埃斯特:夕光使她的发肤染上斑块状的褪色,但仍然,她的面相具有典型的东方神韵。盘起的黑发犹如某种固化的云阵,恰似她本人干净利落、破釜沉舟的截然性格,又暗含着微妙的反叛精神,与其所处环境中大行其道的血统论针锋相对。她的皮肤呈现出明快的暖色调,在日影飞掠的瞬间辉光熠熠。 一种久违的、深藏的悸动划过心尖,图坦臣再次发现埃斯特样貌端正,一表人才。她的气场与威严是可供配偶炫耀的资本,每每在私密的家庭聚会中,那些年轻男孩儿总会揶揄地盯着她很久。 图坦臣并非喜欢热闹的性格,但在家庭聚会上成为边缘人物,属实是件难堪的事情。而且内心深处,图坦臣确实也有些孤独。他的朋友只有曾经的大学同学,自埃斯特有娠,他就不再有时间维系友情了,不过让图坦臣意外的是,普利希内部的年轻人并不少,大都是几位辖区负责人的男眷和他们的小哥们儿。 这些男孩儿都来自传统的高山半岛家庭,总有三四位姨母并数不清的舅妈和姊妹,但凡听到生意相关的话题就牙疼,对文学、历史与时政更是一窍不通,可提起时尚、影视和社交软件,他们就止不住话匣子。 原先图坦臣很担心自己无法加入他们的茶话会,安东叔叔却只是笑着将炖菜端出烤箱,提议道‘为什么不在他们聊起恋爱话题时加入呢?他们或许不关心比自己大十岁的年轻党首,但他们对朋友的恋人和丈妇总是很感兴趣。’ ‘何况’,安东叔叔说‘埃斯特是个值得炫耀的配偶。’ 时至今日,图坦臣也说不准他们的友谊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但他已然成为聚会上男孩儿们的焦点。他们总是众星捧月般地围上来,聊起些私密话题,大多数时候都有关女人们的床事和对束颈、内衣的喜好。埃斯特时而过来瞧瞧,说些场面话,在起哄的欢呼中不明所以,倒也很乐意接受男孩儿们露骨的调侃。 他们说,‘如果你不是图坦臣的丈妇,我早就扑倒你了。’ 埃斯特摊手作无奈状,道‘首领从不轻易摸枪。’ 她成熟、风趣又迷人,男孩儿们都为她尖叫,简直着了魔,可她总与他们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因为她是他的丈妇。有些时候图坦臣不得不承认,那感觉真的很好。 “我以为你在办公室。”图坦臣走到白马兰身前,与她短暂相拥,亲昵地贴上脸颊。 “我回来看望妈妈。拉德姨妈正在楼上陪妈妈说话,在聊瑟雷写的自传。她在书里写,她最困难的时候,拉德姨妈偷拿了她七十块钱,她没有张扬,担心伤害孩子的自尊心。拉德姨妈被气得上蹿下跳,因为那是老瑟雷的二儿子为了出去幽会拿的,怕被妈妈发现,就指使她去妈妈的卧室拿马克杯,还骗她说要给她倒热巧克力喝。” 白马兰才不会告诉图坦臣,她因为昨天在外头过夜而被妈妈约谈了呢。妈妈说情夫和先生之间的关系,就像事业和家庭。她可以换个行当干干,但必须得回家,否则谁去扶持她、支撑她呢?话又说回来,女人生来就要冒险,在外头也不能没有歇脚的地方。图坦臣跟她分居的时间久了,虽已经不是个小男孩儿,但显然还不懂得如何经营好婚姻,是安东没教好——不过即便如此,婚礼在即,她可以在外头睡觉,但不能在外头过夜。小报社的娱乐记者和花边杂志的编辑没那么多忌讳,若是普利希先生的脸上无光,于她而言也是个麻烦。 “对了,安东叔叔说让你试试结婚礼服。妈妈觉得咱们已经有了伊顿,你该用红色的配饰。安东叔叔有红宝石颈饰可以借给你,那还是加西亚姐姐满月时,妈妈给他买的。”白马兰牵着他的手走进宅邸内。她们的婚礼地点在玫瑰圣母堂,派对则在宅邸内举行。 “这儿有些单子要你填,什么餐品、酒水饮料、音乐和鲜花,随你喜欢。”白马兰将厚厚一摞表单推到图坦臣面前,她甚至都懒得看下去。安东叔叔筹备婚礼面面俱到,连用于安检和警卫的犬种都可以选,杜宾、柯基、马犬或者比格。 “三楼怎么布置的?届时肯定会有媒体来,孩子们得去楼上,不能露面。”图坦臣将碎发别在耳后,低头翻看着表单。伊顿自告奋勇要做bestlady,替妈妈保管求婚戒指,还要成为他的‘最佳保护者’,使爸爸免受婚礼上的任何困扰。届时的玫瑰圣母堂必然受到严密的保护,可宅邸内的派对几乎是个半公开的场合。 “德尔卡门与其她家族的二把手将亲自负责三楼的安保工作,你放心。集团内所有的孩子都在那儿,伊顿决定把那儿布置成小马宝莉主题,克里斯正到处找小茴紫蝴蝶兰和兽装演员呢。” “mylittlepony.”图坦臣一点儿也不意外,他经常陪伊顿一起看动画片,那些可爱的场景浮现在脑海中,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轻轻晃着脑袋唱起主题曲“bigadventure.tonsoffun.abeautifulheart.faithfulandstrong.” 中长发更适合他,让面部的轮廓更加分明。蓬松柔软的金发簇在颈项间,眼神干净清澈。他经由铅白、骨黑、朱红、春绿与茜粉所调和的肤色有种近于圣洁的浮华。同样的颜色,白马兰见过多次,在玫瑰圣母堂的壁画上,艺术巨匠笔下侍奉众神的少男、教堂窗前虔心祷告的圣父、身着红色长裙与玫瑰金内衬的大区教宗之生父,所有图形、光感、色相与线条的节奏构成了美若天堂的人像。蓦然有一个瞬间,白马兰忘记自己最初接纳的有且仅有他的功能性。 妈妈说,如果她和图坦臣生下女儿,会更容易在集团内立足,在外人看来,她与普利希家族的联系会因此而更加紧密。这让白马兰萌生了一种‘原来我不是妈妈的女儿’的错觉。她感到自己受惠于人,她并不因她本身的存在而得到爱,妈妈爱她,因为妈妈选择爱她,妈妈也可以选择不爱她,那她此刻将身在何处呢?白马兰一直以来的融洽、自信和坦然遭受了冲击,她感到一种伦理和道德上的重压,如果不能克服,那么她将被过度的责任和无理的亏欠束缚,失去自由。而在此之前,她并不觉得自己和迈凯纳斯,和加西亚有什么不同。 姐姐们都选择了自己人生的方向,她们选择离开;白马兰同样也做出了选择,她选择留下。为了巩固自身的合法性,她接受妈妈的提议,将图坦臣作为配偶与孩子的父亲。她需要普利希家族的血,但她更需要的是拉德姨妈的股份和姊妹们的支撑,她需要股东会议上多一个为她说话的人。 或许她和妈妈并不分享相同的遗传基因,但她们分享相同的理想、愿景和事业。她是特拉什·普利希最合适的继承人。 对白马兰来说,图坦臣这个人和普利希先生的身份一样,都是功能性的。为她的卵子供精;为她搭配饮食,确保孕期营养均衡;在她孕吐时端来苹果汁并收拾残局;在孕晚期为她按摩,帮助她穿衣服,系鞋带。白马兰对他始终没有性冲动,也很少有怦然心动的瞬间,图坦臣只是很适合为人夫、为人父而已。他好看、大方、坚韧且得体,他懂得如何擦拭产露,如何更换产褥垫,如何使用拔奶器。他能很快让哭闹的伊顿安静下来,不打扰妈妈休息,他能独自带着伊顿到海外去,住在迈凯纳斯姐姐家里,让伊顿和姐姐的孙女、孙男们一起长大,学习如何与同龄的小朋友们相处。 至于图坦臣其它的优点…他有别的优点吗?除了贤惠、温和、利她以外。白马兰暂时还没发现。 “怎么了?我去修了修头发,这样不好看吗?”图坦臣被她瞧得有些脸红。他担心埃斯特嫌弃他幼稚,平时总要装一装。刚才是没忍住,因为平时在家,他和伊顿总要一起唱动画片主题曲,都快成条件反射了。 “sharingkindness.it’saneasyfeat.”白马兰笑着摩挲他的腕骨,说“你漏了fluttershy*” ———————————————————— *fluttershy:小马宝莉及其衍生作品中的角色。 图坦臣所唱歌曲为小马宝莉第一季片头曲。 11·爱神遗产 她的脚步径直而来。 “普利希女士。”天鹅同她握手,笑容明朗,光彩夺目。 “在看什么?”白马兰目光坦然,瞥向长廊中的陈列品。世纪之交的电影海报、商品广告和老照片在墙壁上星罗棋布,无一不向人宣告samp;s影业自建立至今的辉煌。“这是《探花郎》的剧照,第一部拿到国际电影节提名的中土电影。”白马兰顺着天鹅的目光锁定了一张旧照,她指向演员们众星捧月簇拥着的男影星,道“这是曼君,他饰演男主角。” 天鹅当然知道这是曼君,他是中土文化区首位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影星,天鹅在网上搜索过他生前的访谈视频,记忆犹新。 拍摄访谈时曼君三十岁。他说他的妈妈很爱他,特别爱他。他五岁那年,妈妈为了准备任职资格考试,一狠心将他送到乡下,暂住在奶奶家里。尽管爸爸总是两头跑,把他的情况讲给妈妈听,但妈妈还是想他想得边复习边掉眼泪。后来妈妈通过考试,获得晋升,工会组织下午两点去工人影院看电影,妈妈一大早就起床,坐了三个小时的长途大巴,什么行李都没拿,将他从奶奶家里接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看电影,一瞬间就被这种新兴的艺术门类所吸引,他立志要成为电影明星。就是这个扎根于他和妈妈共有的美好回忆中的梦想,这个他在二十五年前做出的决定,深深地伤害了妈妈的心。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曼君不知道。 自十九岁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远渡重洋,曼君一辈子都没能再回到中土。他寄给妈妈的书信和明信片始终没有得到回复,他以为妈妈对他失望,他以为妈妈还在为了那次争吵而生气,不肯原谅他。可实际上,由于文化区之间的歧见与矛盾,办事厅发布地方规范性文件,‘凡以下文化区来信,属于官方的予以退回,属于个人或民间机构的,可按下不理’,高山半岛文化区也被包括在内。 曼君寄给妈妈的私人信件不被允许投递,也没有退回原址。他离世的那年,禁令已然失效,邮电部一位好心的工作人员在定期检查时发现了那摞书信,将它们销盖机戳,重新邮寄。他的妈妈最终决定将这些信件捐给正在举办‘曼君生平回顾影展’的电影博物馆,并同意参与纪录片拍摄。 她说她从来没有生曼君的气,只是后悔和忧心。早几年她有些责备那孩子不联系她,后来看见影院张贴《探花郎》的海报,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她的男孩子去拍电影了,她感到很骄傲,两毛一张的电影票她前前后后买过七十张。她以为那孩子只是太忙,而且高山半岛太远,厂区的传呼电话收不到信号。是忽然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她看见影院的工作人员撕掉了那张海报,她大声阻止,无济于事,心碎的预感填满胸臆并最终得到应验。她后来得知那孩子爱上一个大他二十八岁的政治掮客,他投入了全部的纯真和热情,得到的却不是回报,而是嘲笑、侮辱与恐吓。 “您是高山半岛人,或许并不全然了解,但他是中土最具影响力的男影星。抛开那些与艺术无关的因素,他尽到了自己传播民族文化的职分,他为后辈的华人演员拓宽道路。”天鹅望着照片中身着袍服的男人,他因身陷桃色绯闻而隐退,不幸罹患抑郁,三年后去世,遗影永远定格在参演《探花郎》的那年。 “他总乐于去做外界不让他做的事,他说男子自有一片天地,也可以真正地创造些什么。但若让我说,他所创造之物,不一定就比他本身来得更贵重。为了证明自己的能为而失去生命,埋葬在这异国她乡,在我看来,是不值得。” “充满诱惑性的恰恰是禁忌存在的本身,它让人误以为那扇门的背后隐藏着自己作为存在本体的真相,它让人误以为只要开启那扇门,就能把握住自身永恒的欲望。可事实通常不是这样。由精神到物质,由思想到存在,总要从行到知再归于行,走这么一遭。是值得,还是不值得,他自己未尝不知道,但他做出了选择,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天鹅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对于白马兰的论调并不十分认可。不过这无非是场友好的讨论,天鹅转过身,面向白马兰,声音明快柔和,道“听上去您很为他惋惜。” “当然。”白马兰取出前襟的手帕,上前擦去相框边沿的灰尘,“他是我的父亲,我爱他。我不希望总看见他痛苦,我希望他快乐。” 就像迈凯纳斯与老教父拥有一样的眉骨,加西亚和安东叔叔的眼睛都蔚蓝如天际,她和曼君也有相同之处。在教母的所有内眷中,白马兰最亲近曼君,可偏偏他没有活下来。 ‘竞选人特拉什与东方男伶共筑爱巢’ ‘特拉什失去了参与政治的机会,她本有可能成为独立区长,现在她的雌风已然不在’ ‘鸠占鹊巢:东方歌鸟与他的望帝春心。特拉什为谁抚育孩子?’ 特拉什·普利希辉煌的政治生涯从未开启,她的对手暗箱操作,赢得不光彩,也不体面。凡此种种报道如泥沙俱下,曼君的电影海报被人用油漆涂去眉眼,写满恶毒的诅咒:‘表子’、‘公狗’、‘保守党的间谍’、‘你该下地狱’、‘把特拉什还给我们’、‘滚出阿西蒂亚’、‘电影淑男?银幕荡夫!’ 从那之后,曼君不再离开普利希宅邸半步。老教母花费三百万,为他建造高山半岛文化区最为盛名豪奢的剧院,用于电影的放映、宣传以及举办颁奖礼,并允许所有观众都从正门进入,然而曼君还是没有高兴起来。他说他想妈妈,还说他恨透了电影、政治和普利希家族。 他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是始作俑者的替罪羊。白马兰不知道该为他做些什么,或者能为他做些什么,妈妈对他的恋慕让他误以为自己很重要,重要到能够左右一场大选,他因此走进苛责自己的迷障,缠绵病榻,不治而亡。 男性是易碎的珠宝,渐枯的春花,过度的冷落和娇纵都会造成损害。白马兰固然爱她的父亲,可他不值得被那样珍视,也不值得被那样针对。她就不会如此对待月庭,他是父亲的遗产,但也只是影星而已。 “你刚才说,从行到知再归于行地走一遭。听起来,你是个体验派。”白马兰抖落灰尘,将手帕朝内折迭,重新掖回前襟。她的语速很慢,似乎总是很慢,从第一次见面时便如此,让人无法推测出她的意图。天鹅猜到她与曼君之间的关系,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开诚布公。彼时曼君和老普利希的轶事沸沸扬扬,一度演变为性丑闻,已婚的竞选人与来自异乡的男演员交往密切,却不知是否曾假借‘为了孩子’的幌子。 “在退役之前,我的所有努力都能看见其形式化的表现。而一旦离开艺术体操的赛场,离开我所熟悉的创造社会价值的方式,我就常常感到自己被置于无法发挥的处境。”天鹅爽朗地笑出来,与白马兰侃侃而谈“这让我重新审视自己过去的生活方式,我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形成了路径依赖,那对我实在不好。以前我很喜欢艺术体操,可现在,它跟我所有痛苦的经历挂钩,我想我该暂时与它告别了。不管怎么说,我都该体验些别的,跳脱衣舞——呃、虽然带给我的体验不大好,还害我去医院做了全套身体检查,但也勉强算个经历。” “不跳了么?”白马兰确实受到一些小小的震撼。她从克里斯那里看到了天鹅给db夜总会带来的流水收入,创下三个季度的营业额之最,演出费和分红顶上旁人近半年的工资,而他说不干就不干,这实是种魄力。 “不跳了。原本我还在忧心下一份工作,可没想到您向我抛出橄榄枝。我好几年没拍过杂志封面,自从个人赛失败后,我的经纪公司就不跟我续约了。”天鹅闭着眼将双手合十,做出一副庄严相,道“感谢您。amen.”随即又笑起来,“我想接触时尚行业很久了。” “模特?”白马兰对他比了个‘请’的手势,往影棚的vip休息室缓步徐行。 “不,编辑。”天鹅道“我想真的去干一点事情,在我去学芭蕾之前。时尚是流行文化,是概念的媒介和承载。虽然您的影业也和时尚杂志合作,共同举办活动,但在我想来,您对时尚的觉知不一定有任何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儿那般敏锐。而且我的脚腕有伤,早已不能穿高跟鞋了。” 他偏头打量着白马兰的衣着。平驳领,单排两粒扣,下摆双开叉,低腰的锥形西裤是修身的版型,包容性更强,也更方便肢体活动,但系上腰带,显腿长的效果就没有了。“经典且商务。”天鹅评价道“严肃。” “经典有经典的好处。”白马兰失笑,摇头“我不赶时髦,我等着时髦来赶我。” “啊,以不变应万变。”天鹅恍然大悟,眼睛亮起来,活泼且真挚,不吝赞美道“古老的东方智慧。”顺便把自己也给夸进去。 他对人几乎不设防备,天真的同时又保持着相当的尊严,自发维护着她们对话时还未发生倾斜的权柄,这让白马兰感到安慰。 真是一段难得的、无人打扰的清净时光——袖珍的翻盖手机在裤子口袋里震动时,白马兰如是感慨。 “好了,时间到了,我该走了。”白马兰挂断电话,走进休息室,挑了两块磅蛋糕,“我只想来瞧瞧你,毕竟身处异国她乡。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或许是找到我的唯一渠道。”白马兰递给他一张私人名片,笑道“你也知道。经典且商务。” “对了,女士。”她正要离开时,天鹅叫住了她。 “万思,字容也。我猜您可能知道。” 早在引荐他时,克里斯就把他查了个底儿掉,从学籍证明到参赛纪录。他的母亲工作性质特殊,在互联网上没有任何可考的资料,不过他的姥姥是万吟山,中土着名的学者,半世纪勤苦治学,卓越非凡。 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心曰容,谓五者之德。他明眸皓齿,秀外慧中,其襟宇一如洪炉点雪,这个名字与他确实相称——哦,难怪他艺名天鹅。白马兰至于此刻方才后知后觉,原来不是swan,是si·wan,不由失笑。 “埃斯特·普利希”她再次同天鹅握手,“不过我更喜欢被称为白马兰。” 山白菊,常年青,遇飘风而行千里,圣人见而知为车。如果不去联想曼君的经历,这或许还算得上是个寓意不错的好名字。天鹅望着她肌骨坚韧的手,复又联想到她方才为父亲的遗照拂去尘埃时,眉眼中的孺慕之情。 相比之下,白马兰这个名字还是过于亲近了。天鹅有片刻怅然,随即笑着同她告别“再见,女士。” 前脚从悠闲中抽身而出,即刻就被雪片般的文件扑了个尘霜满面。白马兰上车后,乌戈递来厚厚一迭合同,需要她签字的地方都贴上了便签。 “饲养计划和场地证明,这是干什么的?”白马兰翻了两页,感到费解。 “领养大型鹦鹉的手续,典狱长在办许可证。珀尔女士催得很紧,她将自己整个团队都搬来本市了。安吉洛斯虽然白天能自由活动,但到底还在服刑,典狱长是以公司的名义申请领养的。”乌戈通过后视镜瞧了她一眼,问“去小灰楼吗?” “当然,去接他。”白马兰又从合同中翻出一张金刚鹦鹉的照片“天呐——它会一边在放风区乱飞,一边嘎嘎叫吗?它咬陌生人吗?” “它有过一次攻击事件记录,但完成了社会化训练,应该不会再咬人了。不过这个品种能活到八十岁。”乌戈打了转向灯调头,语气平稳,道“安吉洛斯养二十年,您养三十年,伊顿小姐养三十年。理想情况下。” “真是…”白马兰被气笑了“我要杀了艾德蒙。” 或许不该让安吉洛斯养这么一只大鸟,她到底不是个完全的自由人。不过乌戈只是在心里这么想,并不敢说出来。他适时地保持沉默,将轿车停在小灰楼门前。普利希女士讨厌鹦鹉是情有可原,谁让她有只叽叽喳喳的小金丝雀。 梅垣身着小礼服,拎着与鞋履同色的手提包,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他难得如此殷勤,不需要摁喇叭催促,让白马兰觉得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或许是一个星期前的那天晚上对他过于严厉,他犹感心惊的缘故。 “我今天的任务是什么?”梅垣坐上车,后座那么宽敞,他就是喜欢和白马兰挤在一起。 德鲁希律财团与东方集团组织了一场私人藏家拍卖会,所有款项将作为海洋保护慈善基金会的原始资金,汇入观鲸豚遗产地,用于鲸豚救助研究。祁教授对这次活动相当看重,几乎将自己收藏的所有瓷瓶、古籍和绘画都拿了出来,预估金额也始终没能超过百万,她看着鲸鱼宝宝被螺旋桨割断上颚的视频绝望地痛哭。文大小姐忧祁教授之忧,在捐款之余拿出了家族中的部分珠宝收藏,并将视频一键转发给唐古拉和其她朋友。 人类的栖居地扩大,其它生物的母邦就会减小,有钱人乘坐私人飞机跨越文化区只为吃一份小蛋糕,普通消费者只是不愿成为自然破坏的非自愿帮凶,代价却是为生态产品的溢价问题买单。祁教授愿意将自己最珍视的物品投入大海,期待能够泛起丝毫涟漪,这未尝不是一种真正的英雌主义。白马兰到底是个商人,她认为捐款不划算,但是她也用弗纳汀的电脑观看了那个视频,简直令她心碎。 “花钱。”白马兰将拍品图录递给梅垣,道“很久没有送你礼物了。” “哦,白马兰。天呐,天呐!”梅垣雀跃起来,挽着白马兰的胳膊,在她脸颊上吻个不停“我爱你,ido.ido.” 虽然梅垣这辈子都不可能被她,或者任何一个人求婚,但并不影响他说‘我愿意’,这是他开心时表达爱的方式,白马兰已经很习惯。他的嘴唇水润且香,有点黏黏的,白马兰嘶一声,忙不迭地往后躲,皱眉道“口红。” “有什么关系?”梅垣从手包里取出纸巾,为她擦拭,说“爱你的证明。不留下点东西怎么行?你顶着我的唇印,人人都会羡慕你。” 羡慕什么?投资没有回报且深不见底的项目么?这还是个双关语呢。白马兰失笑,道“赶紧看吧。提前让我的代理人知道。” 梅垣靠在她怀里,美滋滋地翻开图录,略过那些品相一般、收藏价值不高的古董和文玩,直奔珠宝。想来白马兰已经翻看过一遍,纸张在反光间映出浅淡的指纹,她在一枚素环戒托、椭圆形切割、未经热处理的红宝石戒指上划了线,其后两枚墨点尤含强调,大有势在必得之意。 那是她要买给图坦臣的婚戒么?红宝石,有点寒酸。梅垣挑剔地审视着,不过就十克拉嘛,不到两千万,也没什么设计感。在一起那么多年,起先是照顾她,后又照顾孩子,还有小半个月就结婚了,是该给他买一个。梅垣捻着书页的边角,假装不经意地翻过去。他才看不上呢,没意思。 翻页的声音略显急躁,白马兰对他的小动作视若无睹,甚至有点想笑。她还挺喜欢看梅垣气急败坏、抓心挠肝的样子,像打不开罐头的小猫,急得团团转。 “我想要哪个都可以吗?”梅垣抬起头看她。白马兰欣然点头。 “那我想要这个。”他指着名为‘爱神遗产’的五芒星颈花。五颗独钻镶嵌于钻石光线之间,簇拥一颗枕形主石,彗尾的梨形浓彩黄钻净度达到内部无瑕级,能够拆卸,作为单独的项链吊坠佩戴,七颗钻石与配钻总重三十一克拉,均未经加热处理,铂金镶嵌,配钻皆为足反钻。 “想要就买。”白马兰笑着答应。一猜就是这个,这个最大,也最贵。他挣来的钱,花在他身上,白马兰不心疼,毕竟起拍价连上部电影收益的三成都不到。 这是钻石,不是糖果。她轻松的语气就像在逛烘培食品店,想要一块红茶栗子蛋糕吗?想要就买。梅垣看向她,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小表情,被她爽快的态度震撼到了,甚至察觉不出自己是否开心,因为简直像做梦一样。 “等一下。”梅垣忽然狡黠地眯起眼,扶着白马兰的大腿凑上去,在她脸颊与颈侧嗅嗅,试图辨认她身上是否有谎言的气味。“你不会要蹬了我吧?”他警觉起来“这是你给我的封口费吗?” “youtalktoomuch.”白马兰无奈地一歪头,叹道“可惜,不是。”她作势从梅垣手里抽出拍品图录,逗他玩儿道“我早该料到的,你是个好男孩儿,不需要物质上的补偿。我不该送你钻石,我该按他说的,带你去看电影,然后吃个披萨,把你送回家。那样你就满足了,对吗?” “天呐,谁跟你说的?我反对。你爱我,你要给我买钻石,他嫉妒我才这么说,他太恶毒了。”梅垣立即表示不满,被自己浮夸的演技逗笑了,拥着白马兰的腰,缩在她怀里偷乐,半晌才抬头,撒娇道“我想要钻石,你就买给我嘛。难道你不想给你的马儿买个小铃铛戴戴吗?”他拨弄着白马兰的衣襟,轻声引诱道“叮铃铃,叮铃铃。” “想要就买。”白马兰还是这句话,她摁住梅垣不安分的手,将被解开的两粒扣子重新系好,“谁让我爱你呢。” “youdo?”梅垣惊讶得眼睛都睁大了,‘爱’这个字眼是如此稀有,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出现,尽管仍然轻佻不庄重,却让他感到快乐极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爱我!你的嘴上不说,但我都明白。”梅垣笑起来,将她的胳膊搂在怀里摇晃着,问道“那你愿意为我加码到顶,咬死不放吗?你愿意和她们竞价,只为让我拥有我想要的吗?” “allthisivowandpromise.(我立誓并承诺)”白马兰乐于哄他高兴,托起他的左手,浅浅落下一个吻,“ido.” 12·绣鞋 德鲁希律财团旗下的旅游零售综合体正式开业,总体量七十五万方,配备免税商城、二百米地标建筑及星级酒店。当晚社会各界英媛齐聚,顶流明星云集,高山半岛文化区商务部副部长及阿西蒂亚市市长亲临现场,献上祝词,包括中土文化区在内的多地媒体共同见证,活动阵容规模宏大。 在开幕仪式上,德鲁希律财团高层,唐古拉·德鲁希律女士正式任命梅月庭为新任全球形象大使。白马兰坐在席间凝望着梅垣,他立足于曼丽与温婉间发引千钧的边界,东方风情别具一格。 为显庄重,他身着黑色长礼服,平金满绣云肩层迭连缀,绕领一周,更显脖颈修长,肩宽卓越。锁骨上缘的位置别着那枚‘爱神遗产’,悬垂身前的梨形黄钻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摇晃,端方而闪耀,价值四千三百万——比预想的高。 “你看。”坐在身旁的文宜适时出声,迭着手指敲了敲白马兰的大腿,道“爱与美神的昏星,送给真正的明日之星。” 这枚颈花在文家传递了三代人,文大小姐的父亲将它视如拱璧,赋予它许多超出物品本身的价值,且一直希望宝贝女儿能亲手将它别上女婿的束颈。然而事与愿违,征集拍品的过程中,祁教授灵光一现,提议道‘把你爸给你那个颈花卖了吧’,文宜欢然允诺,说‘好呀’。颈花是最后一件拍品,唐古拉安排的托儿跟在一位航空公司老板的后边儿又抬了三次价,眼瞧着非社会募捐形式的慈善资金总规模突破两亿大关,祁教授激动异常,白马兰靠在沙发上没奈何地笑,觉得自己的道德水准有待降低。 “勉强配得上他。”停顿片刻,白马兰补充道“我是说你家的‘爱神’。” “现在是你家的了。”文宜认同她的说法,诚恳道“感谢你的慷慨。这对教授和我来说意义重大。” 演讲台缓慢下降,接下来是合影环节,集团高层及重要嘉宾受邀与新任大使合影。白马兰起身致意,与文宜相互谦让着上台。沉闷无华的暗色布料簇拥一堆锦绣,在衣着利落的英媛中间,梅月庭是如此风情万种。他双臂垂落身侧,腕骨苍白的两手相迭,露出得体的笑容。白马兰闻见他身上杂糅巨幅蔷薇与野百合的幽微气味,木质香令人触动。 来自中土的游客是高山半岛最大的访客群体,且梅垣具有一定的国际知名度,选择他是个明智的决定。在这庞然的名利场,他有恃无恐,再也不需兜售美艳与风情。他绝不会像曼君那样易碎。 开幕仪式圆满谢幕,接下来是属于梅垣的场合。副部长与文大小姐交谈甚欢,市长女士在旁作陪,唐古拉作为东道主和德鲁希律财团的发言人,极有绅士风度地等在台阶前,向梅垣递出手臂,供他搀扶。 “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唐古拉女士。”梅垣的衣着不大方便,侧过身,走下台阶,露出一点花苞似的鞋尖。鹅黄丝绸上刺绣团花,缀着色若芭蕉的小巧流苏。 “你该感谢埃斯特,她为你争取来大小姐的鼎力支持。”唐古拉略低着头。她时而给予梅月庭特殊待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她和埃斯特是好朋友,她有义务维护她的眷属和情人,而且几天前她才在拍卖会上敲诈了埃斯特一大笔钱,文大小姐现在愿意坐下来,同她认真谈谈在永明赌场开酒店的事儿了。 “我是该感谢埃斯特。可是”,梅垣侧过身,意味深长地望了白马兰一眼,对唐古拉道“我对您和对埃斯特的感谢,总归是不同的。” 说罢,他颔首告辞,走进星级酒店一楼的礼堂。 梅月庭的到场让活动气氛瞬间高涨。正在侃侃而谈的着名作家——同时也是r·d新电影的编剧和选角导演,摁下了话头,起身热情地欢迎他,并且表示感谢。她向周围人夸大了梅月庭在电影筹备,主要是筹资方面的作用,“月庭与我分享相同的文化背景,他荣膺天赋,这些工作能顺利进行,月庭功不可没。他的才华和眼界说服了普利希女士与东方集团的文女士,使她们相信这部电影尽管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商业片,但也同样具有投资的价值。” 簇拥在这位作家身边的年轻演员们呈现某种趋奉梅垣的趋势,十九岁的年轻男演员递上香槟。“哦,您太抬举我了。普利希女士是位精明多智的商人,为她打理samp;s影业的是图坦臣·普利希,他与他的姨母特拉什一样,都是爱才的人。”梅垣难得抓住这个能够在白马兰面前肆无忌惮谈论她未婚夫的机会,务必得好好把握,他拿捏着恰当的礼貌与谦逊,那副姿态让人误以为他与图坦臣私交不浅,并曾就着新电影的事情为他提出建议。 “他太适合这儿了。他的样貌和五年前相同,彼时他只是个后起的新人,而今他风华绝代。”唐古拉所感慨的这些内容,白马兰并没有瞧出来,她只觉得梅垣挺着胸脯,高昂着狐狸尾巴,都快骑到图坦臣头上了。 在送别几位贵客之后,白马兰也同唐古拉告别,说“我先上楼”,随即拍拍她的后背,欲盖弥彰道“参观一下你新酒店的套房。” “现在?这么突然?”唐古拉百思不得其解,唤起埃斯特性欲的开关到底在哪儿?她抬手叫来两名侍者,嘱咐她们注意媒体,盯紧后方,等乌戈到了再把人都撤下来。 约莫一小时的光景,将近十点,这栋建筑物中攻心算计、虚荣进取的储备量已太高,逐渐让人变得不适。梅垣发现白马兰离开了,但是她带来的人仍然守在会场门前,看来她接受了自己的暗示,这让梅垣心猿意马。副部长、市长和东方集团的大小姐早已离场,并未在宴会上露面。她们毕竟是社会上的大人物,与这座会场中躁动不安、珠光宝气的浮华底色格格不入。那些成熟、风骚又轻车熟路的男演员会不请自来,即便不能从她们指缝间吻出资源和利益,炒作一些绯闻标榜身价也是好的。 此刻只有唐古拉作为主办方在会场角落与几名受邀前来的鲸豚保护所研究员相谈甚欢,从工业革命时代的海洋题材小说一直聊到以捕鲸为主题的浪漫主义风景画,从艺术赞助人制度谈及绘画材料的选用,再从用作油画颜料结合剂的抹香鲸油脂说回海洋生物多样性保护之于人类社会的积极意义——没有哪个不知好歹的男演员会凑上去自取其辱,那太深奥了,不是他们能聊得来的话题,而且那些女人显然对含有角鲨烷的护肤品抱有相当的敌对情绪。 编剧仍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她对万事万物总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并由此引发自己的见解,谁让她是个作家呢。梅垣赔着笑,借故离场,敷衍地与媒体打招呼,并请侍者引导他去盥洗室,他原本的一席之地很快被早先捧酒的那个小演员顶替。那就是克里斯·莫维安签下的新人,梅垣暗含讥讽地瞥了一眼,能够对白马兰俯首帖耳,已经是克里斯的荣幸了。 “这条走廊右手边第二个拐角是盥洗室。”侍者低垂眼帘,道“第一个拐角是电梯间。” 情夫总有不能让金主妈妈知道的秘密。对于梅垣来说,他不能让白马兰知道他和其他男人一样用私处护理液保持清洁,毕竟他一直说自己生来就香香的。又圆又粉可能是手术,但香香的一定是真的,他不能什么优点都没有吧? 梅垣从手包里取出湿纸巾,熟练地完成清洁工作,垃圾桶里堆得像座小山。他调整好内裤系带,放下裙摆,扭头优雅地离开盥洗室。守在电梯间门前的两名集团成员让开通道,并通知前台解除门禁安全系统。 这位混血普利希总是这么大的排场,梅垣已经很习惯了。等了将近半分钟,电梯指示灯才亮起微弱的白色荧光。 顶层的安保比一楼更加严密,普利希家族的内部成员把守逃生通道,楼层中有人巡逻,甚至连附近建筑高层唯一狙击点位都已经被占领。这家酒店直到明天中午十二点才正式营业,宽阔而深长的走廊中光线昏暗,梅垣站在原地打量周围,发现左侧倒数第三间房敞着门。他走过去,客厅没有人,白马兰坐在卧室纵深处背倚露台的沙发上,穿着单薄的绸质衬衫,手握皮带,正瞧着他。一旁的书桌上平铺她的外套。 “六十七分钟。”白马兰瞥一眼表盘,“看来梅先生聊得很忘我,冷落我这么久。” “您很着急吗?”梅垣回身关上房门。 “着急打你一顿。是的。”白马兰迭起皮带,敲了敲桌面,示意他过来。 梅垣原本期待的是一场性爱,他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勾引到了白马兰,可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看到他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打他。梅垣不知道原因,只下意识地认为是刚才在楼下时,他提到了图坦臣,这让他顿时感到委屈,还有些生气,尽管生气,他也实在没什么办法。 “你知道我会出席你的婚礼。我会表现得和你的未婚夫很熟络,甚至亲昵,让彼此的脸面都过得去。”梅垣提起裙摆走过去,不情不愿地爬上书桌,破罐破摔地跪好,“出于礼貌,他会邀请我改日去你的宅邸作客,而我则会不知好歹地一口答应。当夜我会和你偷情,放荡地大叫,让他在隔壁——” 衣裙被撩开,堆迭在腰上,厚实的牛皮皮带重重落在臀尖。梅垣即刻噤声,身体抖了一下,色泽浓郁的红痕随即浮现在肤表。水色蒙上双眼,他的声音变得低哑,倔强道“让他在隔壁都能听见。” “嗯哼。”白马兰对此并不在意,隔着内裤,用皮带粗粝的边缘摩挲着梅垣的会阴。他今天确实盛装,连内裤都精挑细选,两根丝绸带子勒进饱满的腿根,略微下陷,肤色的薄纱上刺绣花朵。想来不大舒适,将阴囊磨得绯红。 不管什么时候看,他那两颗圆融的粉球都很可爱,离身体很近,时而因疼痛颤抖不停,像只小公猫。 “他是老教母的侄子,比我有自尊。你需要我邀请他吗?需要我询问他的意见,邀请他来和我一起伺候你么?”梅垣感到方才的疼痛很快就被皮肤吸收了,挨打的地方逐渐升温,变得有些痒,“还是说你不敢让他伺候你,才总是用我泄欲?” “你最好闭嘴。”白马兰将他的内裤扽到腿根,善意地提醒他“当心咬到舌头。” 她说得轻描淡写,梅垣预感自己要完蛋了。皮带造成的疼痛和手掌不一样,没有温度,痛感切实而锐利,不带有任何调情的意味。他疼得大腿乱颤,稍微弯一下腰,白马兰即刻更重地打下来,还说他的仪态不好,德鲁希律财团新任的全球大使不该有这么多小动作。梅垣的眼泪滴在她的外套上,细密的哭声中夹杂着哽咽,怨道“你就打我吧,把我打死,你就开心了。” 她被冷落了六十七分钟,难道要打他六十七下吗?梅垣才刚被教育过,但还是忍不住乱动,一双脚踝交错着摩挲,妄图缓解疼痛,鞋尖的流苏悬垂空中,瑟瑟发抖。‘图坦臣’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是个诅咒,从前只是让他伤心、嫉妒,今天甚至还为他招来一顿毒打,梅垣越想越难受,唯一能抓住的只有那件外套,甚至连她的体温都没有,就只是件外套。 “你真是个混账!你不懂怜香惜玉,你是头母鬣狗。”疼痛使他整张脸都变得粉红,“我只是说了他两句,你就给我上刑。”梅垣在喘气和呻吟中艰难地抉择出平衡,低下头,鬓发有些散下来,呜呜咽咽,哼哼唧唧,却仍然不服气,“现在你知道让我闭嘴了,等你的兽欲一上来,就揪着我的头发让我为你做口交。那会儿你怎么想不起来让我闭嘴?” “不用你的嘴,也可以用你的脸。这我倒不介意,我是随和的鬣狗。”白马兰轻飘飘地说着,攥住他的脚踝,在他小腿肚上抽了一记。梅垣身子僵硬,两腿仍然并拢,等反应过来要调整姿势时,已又挨了好几下。腿算腿,屁股算屁股,他感到自己小腿上清晰明白的四道檩子正逐渐发烫,痛感连成一片,这是白挨的。本来就已经很惨了,还白挨了这几下,梅垣溃不成军,叫得可怜极了,前襟的钻石颈花晃得很诱人。 “现在呢?现在想用吗?你打得我好疼,疼得受不了。”梅垣转换了思路,开始耍赖,试图把剩下的打都赖掉。他偏过脸,用湿润而绯红的眼尾望着白马兰,高跟鞋小巧而单薄的前掌在她的大腿厮磨,“可以让我为你口交吗?然后再打,不可以吗?”他压低上身,拱起浑圆的屁股,纤柔的腰肢呈现异常美丽的弧度,满含希冀地追问道“真的不行吗?please,wateryourcolt.(给你的小公驹喂点水)” 长久徘徊在被爱的渴望中,他的艳情总是夹杂着些许天真意味,蒙着水光的双眼呈现出惊心动魄的深情,示好的样子招人怜爱又惹人欺凌。白马兰用拇指揉弄着他的阴囊,浑圆得几乎没有余地,他猝不及防地发出轻微的低呼,喘息声带着煽情的尾音。 “可以满足我吗?我的喉咙好渴。”他说“求求你,女士。ibegforyourmercy.” “为什么满足你?你表现很好吗?”白马兰的动作一如往常,将他的性器拽到腿根,下腹与会阴的皮肤被牵拉,剧烈的刺激让梅垣身体发抖,更深地塌下腰,以便顺从她的力道,看上去就像恬不知耻地迎合她的手。“不是说打得你很疼。”她用食指摩挲着细嫩的铃口,将情液涂抹均匀,“都硬成这样了,怎么这么不老实?” 她似乎只是确认一下梅垣的状态,并没有停手的意思。这狠心的女人,把债收到底,梅垣被疼痛逼迫得大脑一片空白,他无意识地落泪,像个真正的情夫那样委屈求全,向白马兰说尽了颂扬的话语,希望她从轻发落。 虽然屁股很痛,但是前面又涨得厉害,紧绷的小腹有点发酸。梅垣觉得这顿没来由的打很不公平,但只要想到白马兰宁愿留在这儿揍他一顿,都没有回去看望图坦臣,他又由衷地快乐。潮热让他难以自持,简直像发情了,梅垣深深唾弃自己的淫荡,说出的话却很违心,他说吃醋的男人不够美好,感谢白马兰教导他贤惠的美德。 在那之后他又挨了好几下,就在觉得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梅垣听见皮带被扔在地毯上的声音。他松了一口气,但不敢动,因为白马兰没有允许他动。 “你总提起我的未婚夫,遇到堵车都要赖在他的头上,这是寻常事。但若你能学着贤惠,于我而言实是意外之喜。”白马兰将手搭在他细细颤抖的后腰上,顺着脊柱一路摸下来。他浑圆的双臀肿得难舍难分,摸上去有些烫,连大腿都被牵连,柔韧而漂亮的肌肉痉挛不停。 梅垣听出白马兰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对,他无力地回过头,肩膀遮盖住小半张脸,哭肿的双眼显得有些凄楚,问道“那你为什么打我?” 白马兰的手搭在他屁股上,节奏轻缓地拍着,恶劣地说“不为什么,看你屁股圆圆的,想打。” 不是为了维护图坦臣。放在平时,梅垣肯定会欢天喜地,但是现在他痛得要命。“要是再多打我几下,我今天肯定就没办法跟你做爱了。”梅垣屈起手肘,缓慢地放低重心,轻巧地歪过身子,有些没精打采地偎在桌面上,枕着胳膊,道“那我就不原谅你了。” “哦,不原谅。昨天刚收到颈花,你对我又抱又亲,说我是你最爱的人,怎么今天就变卦?”白马兰因他的情夫做派而忍俊不禁,站在桌边,抚摸着梅垣泪痕未干的小脸,“办法还是有的,想做怎么都能做。不过警备队长的姘头就是因此被玩成一堆破烂。若非那个强制他勃起的真空泵摘不下来,他也不至于光着屁股被送进医院。” “我就知道你看了那个小表子的照片。从他拍宣传片故意把自己淋湿的时候,你就在看他。”梅垣咬住内颊,端详她半晌,忽而撑起身体,双臂环住她的颈子,吻住她的唇。白马兰这次没有嫌烦地将他推开,而是勒住了他的后腰,将他从书桌上抱下来。 暴君。梅垣难受得直皱眉,在心里骂她。独裁者,坏女人。虽然很有魅力,但还是坏。 “他当时在冲浪,那是本市最出名的旅游项目之一。”白马兰有些无奈,攥住梅垣的胯骨,动作一点也不温柔。挨打的地方痛得几乎麻木,肌理深层涌出些痒,梅垣发出声闷哼,扶着桌沿原地站稳,礼服仍好端端地穿在他身上,镶嵌在云肩边缘的垂饰珠玉琳琅,因他的颤抖而发出细碎声响。 “那又怎样?会冲浪的模特有那么稀奇吗?”梅垣微微仰着头,用很骄矜的神情看她“你别搞错了,我才是你的表子。” “好吧。你都这么说了,我下次注意,行了吗?”白马兰失笑,面向他朝后退,将之引向自己的枕席,指尖沿着他手腕内侧两道凸显的筋脉滑至掌心,捏住他贝母般华彩的指尖,低声道“justwalk.stoptalking.” 直到这会儿,梅垣才意识到白马兰的热情从何而来。他恍然大悟,低头看了下自己的鞋尖,又感到难以置信,望向白马兰的神情中很有些幽怨,“你真是个东方人,不是吗?” “well.”被发现了,白马兰坦然以对,道“youtellme.(你说呢)” “恨死我了,现在连太漂亮了都要被你打。”梅垣实在有些欲哭无泪,忍着痛迈开脚步,立誓道“我再也不穿这双鞋了,回去我就把它扔了。” “别把话说得太满。”白马兰笑道“明天你就会爱上它了,宝贝儿。” ——哦,如果她这么说的话。梅垣抬起眼皮看她,将所剩无几的那么一点点不悦都抛之脑后,不期然释出那种他在情事前固有的、欲求满盈的眼风。 她就是很喜欢这样。当她们以为是光线太暗、舞台太滑,又或者鞋跟太细的时候,只有白马兰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她享受这种私密、隐晦的占有。白马兰希望他在外是影星,在内是为她所有的家伎。梅垣每步都像走在针尖上,疼痛纠缠瓜葛,难舍难分,从拍卖会那天开始便始终没有得到纾解的欲望在他体内作祟。小巧的绣鞋尖在裙摆下显现出圆润的弧度,裙与鞋间露出一小片瓷白的脚背,浮动的筋骨透青,因动作而一凸一凸,短流苏随之摇晃。 床沿抵住膝弯,白马兰停下脚步。梅垣注视着她的双眼,终于不再说话了。他摘下别在颈项的颈花,又取了盘发的金嵌珠结子,放在沙发上。立领的云肩滑落,黑色礼服裙是系颈的款式,前襟洞开一片旖旎春色。他抵住白马兰的肩膀,轻轻一推,后者顺从地坐在床边,用手臂支撑身体,笑着揽住他的腰。 13·时代红利 顶层的房间只接受与西瓦特兰帕集团有利益往来的客人,昏惑的灯光间浮动着幽微的丁香气息,杂合几分金属的冷意。 不妨碍妇夫的家务事是高山半岛文化区一贯的传统,特拉什固然奉行这条原则,但不管怎么说,图坦臣是她的侄子,感性在这场角力中占领上风,并发号施令。安东·普利希摘下手套,揣进口袋,沉沉吐出一口气。他已有些年纪,灰白斑驳的额发垂落,阴影与脸颊一侧的伤疤几乎迭成利落的刀锋。通常情况下,他不会离开普利希宅邸,但是梅月庭显然引起了教母的关注。 卧房大门的转轴滑润无声,跃动的馥郁尚未完全散去,安东透过重迭的波幔看见他:侧着身子躺着,单薄的身体被淹没在灰绸中,深浅不一的瘀红和指印浮在他苍白的小腿上,仅这一瞥便已足够叫人触目惊心。安东注意到他的发色,比埃斯特更深、更浓,一种似影般的黑。 梅垣透过房屋角落的穿衣镜打量他。普利希家的疤脸男人,蓝眼睛,已经到了穿正装也不让人觉得装模作样的年纪,五官很好看,身材也管理得不错,甚至连脸上的皱纹和疤痕都性感得恰到好处——什么表情?梅垣皱起眉,忽而不满起来。个老男的,那审视的目光是什么意思?就是吃上了时代的红利,不然他也只是个情夫,拽什么拽。 老教母年轻时,市政厅还没有开放婚姻登记的业务,她在同一座教堂结了四次婚,那虽然是四个不同的男人,但没什么要紧的,毕竟见证婚姻的是四位不同的牧师,所以完全合法。她的内眷们在圣坛前接受了长辈的祝福,他们不仅是brothers,还是brother-husbands。但不得不说,那真是属于情夫们的黄金时代,梅垣还是很羡慕的,他不介意跟图坦臣称兄道弟,只要按单双号分好日期,一三五、二四六、星期天是家庭日,可以分享。 “老教母的侄子让你来的么?”梅垣不需要询问,他知道这是安东·普利希。 教母的第二任内眷早在五十年前就被除名,从上流社会的交际圈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有过那个人。然后第四任病逝了,在中土文化区赫赫有名的曼君是白马兰的养父,因遭受舆论抨击而罹患抑郁,英年早逝。几年前,教父寿终正寝,整个普利希家族都回到阿西蒂亚市为他奔丧。现在教母的身边只剩下安东·普利希,他是最后的优胜者,不管当年谁最得宠,而今老教母都最爱他。如果他哪天写了自传或者上位史,梅垣一定会买两本,一本研读,一本收藏。 “教母在电视上看见你,纤细得让人忧心。samp;s影业的人虐待你么?”安东的语气和缓,却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亲切。他在床尾站定,双手合在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梅垣。 “埃斯特虐待我。”梅垣透过穿衣镜看着他的侧脸,暂时没力气跟他计较。一边想着等自己老了以后也要这么有范儿,让年轻男孩儿羡慕得气急败坏,一边冷言冷语道“她昨天用皮带抽了我六十七下,因为我冷落了她六十七分钟,然后她让我穿着衣服和她做爱。她喜欢我昨天的打扮,尤其是我的颈花和鞋。”梅垣尝试着挪一下腿,幅度轻微得如同搐动。 他的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于是腿上的淤红就显得更加凄楚,安东尽量避免去想他被丝绸覆盖的身体是怎样的光景。如果不是一早就知道他是埃斯特的情夫,安东甚至怀疑那孩子昨晚动用了些许不人道的刑讯手段。不过更让安东诧异的是梅月庭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还能硬得起来,他要么比想象中坚强,要么很有当情夫的天赋,要么就是有点受虐的癖好,或许三者兼而有之? “她一早就走了,快结婚的人,确实不该在外头过夜。”梅垣恹恹地将脸埋进臂弯里,伸手从床下提起一只冰桶,递出幔帐“youmind?” 他可能暂时没办法自力更生,安东将桶提出去,交给门口的守卫人员,吩咐他们去接点儿冰块,换两条新毛巾。梅垣趴在床上,实在是不想说话,他只忧心自己会不会坏掉。说实话,他真有点后悔去做整形手术了,白马兰碰到哪里他都又麻又痒,好几次疑心自己会死在床上。 挨打的位置略微靠外,白马兰给他垫了枕头,还将他往起提了些,但过程中仍不免有些牵扯。那样的疼痛让他的感官都变得模糊,简直如同情欲的催化剂,被划归为白马兰的所属物品让梅垣难以自持。他觉得自己要被绞碎了,他的内与外、又或者说灵与肉,产生了明显的分界。被包裹、被容纳的快感使他满足并感恩的同时,屁股痛得要命,他还要用尽全身力气去抑止射精的冲动。只要一到了床上,他的身体就不再属于自己了,梅垣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平日里再恃宠生骄地胡闹,他的本职工作也还是情夫。梅垣不敢败坏白马兰的兴致,他根本不知道那会引发怎样的后果,而且这回他真的被弄得有些惧怕,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被置于这女人的股掌中,再也不可能回头了。这让梅垣想起十八岁生日那天,他在派对上受到普利希女士的邀请,第一次走进她下榻的酒店卧房。两枚钥匙平静地躺在天鹅绒礼盒中,房产赠予协议放在书桌上,他看着受赠人的姓名:梅月庭,在那一瞬间感到无比熟悉又陌生。 时至今日,梅垣早已不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签下那纸合约的,附加条件事无巨细罗列三页,几乎是卖身契,不过慷慨的普利希女士愿意为他垫付契税——用整箱的现金。他没办法抵抗那种诱惑,因为等他再长大些,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住在家里就不大方便了,而随妇居终归是低人一等。 他想要小灰楼,哪怕远在阿西蒂亚市森林的彼端,他也想要。而且面对当时的情况,他真的可以拒绝吗?如果他拒绝了会怎么样?普利希女士会不会报复他?梅垣根本不敢想。普利希女士会给他注射毒品,把他变成电影工业里众多的傀儡明星之一吗?还是会将他洗净捆绑,送给她人作为补足飨宴的玩物?又或许普利希女士心肠仁慈,她只会收回所有的资源和照拂,眼睁睁看着其它影业捏造并散布有关于他的丑闻和黑料,一拥而上,将他撕扯得粉碎,吃得骨头都不剩。 梅垣记得普利希女士从前襟取出钢笔递给他,他签字时手抖个不停。在觉察到危险的同时,梅垣也觉察到自己的恐惧、脆弱和无力抵抗,他急切地需要获得改变现状的力量,为当时的局面赋予可控的感觉,让自己不再处于全然被动的位置。普利希女士将手掌搭上他的肩,指根有力地捋过他的骨骼,在那个瞬间,梅垣的理智终于崩断,害怕的情绪扰乱了他对外界的感知,让他溃不成军。他萌生了一种奇异的觉知,原先的惶然和恐惧顷刻不复存在,他忽然觉察到普利希女士的性吸引力,于是她的那些严肃与凝重顺理成章地褪去——谢天谢地,梅垣发觉自己终于喘得上气儿了,而再反应过来时,却已经在她的床笫之间越陷越深。 那是阿西蒂亚教母的女儿,为完善自我意识的认知过程而来到中土追溯血脉,由东方集团的大小姐文宜亲自接待。她想要得到一个小演员的依恋和爱慕就像呼吸一样轻松。 这段关系的开始对于梅垣来说不仅不意外,甚至还有些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意味。他曾经很害怕她,贪恋她的馈赠,爱慕她的权柄,享受随她而来的追捧和荣耀,但是害怕她本人,害怕她为光环与名利标定的价格,害怕她在未来某日将要加征的杂税。梅垣不知道自己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不得不为她们的关系赋予性色彩,以便缓解自己的焦虑和紧张。他迫切地需要为白马兰付出感情,只有这样,到了该他偿还的日子,他才能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一段有毒的关系。白马兰不可能,也没办法随心所欲地伤害他,如果白马兰这么做了,一定是他有错在先,是他在这段感情中做得不够好。 过去的事情悉数浮现在脑海,白马兰摆弄他,就像摆弄玩具娃娃。梅垣六神无主,说不清自己究竟希望快点结束还是不要停下,然而他从惨痛的教训中领悟到顺从的真谛,哪怕感觉再也无法承受了,也依旧无比配合。 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他认为可行,白马兰认为不行的时候,通常结果都是不行。而床上的事,他认为不行,白马兰认为可行,那么最终往往都是可行。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再次印证了这点。 梅垣也数不清做了几回,白马兰每次都在他快到临界点时起身,美其名曰是体谅他,让他缓和缓和。湿漉漉的性器硬挺着,饱受刺激的睾丸连带会阴都肿得红彤彤,他想给整形医院的医生打电话,担心自己定期做胶原蛋白填充的敏感部位会被压坏,白马兰却只是像对待婴儿一样将他的双腿提起来,在他饱受摧残的屁股上揍了两巴掌,说‘好得很,你瞧,根本没事’。梅垣甚至都不敢哭,他说不清白马兰什么时候又要用他的脸。 她们通常是以口交作为情事的开始和结束,白马兰喜欢那样。昨天晚上,梅垣躺在床边望着她,连手指都动弹不了。他遭受了过度的刺激,下身硬得发疼,甚至有些麻木,快感的强度太大,而他忍了太久,很难得到高潮,那东西只是无助地弹动了两下,什么都没射出来。梅垣着急又不甘心,还有点委屈,他觉得自己表现很好,应该得到些奖励。 白马兰屈膝压住床沿,梅垣能感觉到头颈一侧的床垫陷了下去,他搂住白马兰紧实的大腿,摸她细嫩的腿根。白马兰用湿热的阴阜厮磨他的嘴唇,梅垣下意识地吻住,却被她掐着两腮制止,问道‘怎么这么没礼貌?’ 杂乱的耻毛挂着水珠,时而扫过鼻尖,有些凉凉的。热气蒸着他的脸,梅垣仍簌簌抖个不停,哼哼了两声,道‘谢谢您,女士。’ ‘这就感谢上了?’白马兰好笑地抚摸着梅垣湿漉漉的嘴角,问‘我倒是无所谓,她同意了吗?’ 欺负人。梅垣呜咽一声,觉得她这样很恶趣味,但是性感极了。他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很羞,脸颊烧得发烫,喉咙也干渴得要命。从这个角度,梅垣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白马兰的身型,她的肩很宽,圆润的线条富有力量感,胸部下缘的弧度锋利如弯刀。她的经期快到了,下腹比往常丰腴,有些鼓鼓的,难怪她最近总是很有兴致。 ‘我有礼貌。我想为您口交,可以让我为您口交吗?求求您。’梅垣的呼吸越来越热,快要急哭了,不由垂下眼帘,用鼻尖蹭了蹭白马兰的腿根,蜻蜓点水似的吻一吻她的阴阜,泫然欲泣地低声道‘谢谢你一直以来…呃、对我的照顾。’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变得含糊不清‘我喜欢你,我能亲亲你吗?’ ‘好吧。照顾。’白马兰嚼咬着他含蓄的表述,不在意地一歪脑袋‘她说可以。’ 梅垣撑着上身,有些困难地扬起头,白马兰贴心地托住他的后脑。这女人并不如她的姊妹那般高壮,血肉却如此致密,梅垣觉得缺氧,快要窒息,嘴巴和鼻腔里全是白马兰的味道。他用略微粗糙的舌中为白马兰摁揉阴蒂,如愿听见她舒爽的喟叹,似乎很满意,这让梅垣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不是他吹嘘,但这种口活儿真的需要一些技巧。他的下颌酸得要命,黏腻的情液流到脸上,没一会儿就干了,使他的皮肤有些紧绷。 这几年,梅垣为她口交的次数比收到的片约还多,虽还不能游刃有余,起码不会将自己搞得很狼狈。他察觉到白马兰的下腹在有节律的收紧,明白是快到了,他急促地换了一口气,旋即便被夺走呼吸的自由。滚热的肉体封堵住他的口鼻,那感觉简直像溺水,梅垣能察觉到她的阴蒂及周围组织搐动不已。他搂着白马兰,被她体内掀起的剧烈浪潮吞没,并拢的双腿愈发夹紧,漂亮的肌肉线条浮现于体表。他感到眼前发白,几乎要昏过去,浑身抖个不停。又是这种干性高潮,梅垣都快绝望了,这是整形手术的并发症,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小腹不受控制地痉挛,饱胀酸痛的感觉起先让他无所适从,而后又渐渐上瘾。他真觉得自己被玩得过了头,他可能要坏掉了。 白马兰松开他,重新扎了遍头发,去给自己倒了杯酒又折返,在床边蹲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梅垣这会儿才有些回神。就这么个关心不足的动作,她中途还能抽出空来抿一口酒。 太坏了。都做到这份上了还总不忘记补水,事后经常把他丢在一边,自己去吧台找喝的。威士忌、柠檬汁、三十毫升的糖浆兑一听苏打水,她把酒倒进吸管杯里喝,在这种时候,梅垣甚至觉得她很可爱。 完蛋了,真要命。她用过的吸管杯还搁在床头,梅垣瞥了一眼,再次觉得自己很没救,遂又无精打采地重新趴下。安东拎着冰桶回来,搁在床边。见他随手收拾起沙发上的衣物,梅垣不得不出言提醒,道“你最好坐到那一侧去。” 看着安东微妙的神情变化,梅垣撇撇嘴,不满道“怎么?你想知道细节吗?” 她们后来又做了一次,最后一次。当梅垣趴在床上犯迷糊的时候,白马兰接到乌戈的电话,说他的助理再过半小时会上来拿品牌的礼服和珠宝。 系颈的礼服裙是肯定要赔的,都被白马兰扯得变形了,云肩和他戴在脑后的金嵌珠结子都是有年头的老物件儿,得还回去。白马兰靠在床头叼着吸管好整以暇地看戏,梅垣好不容易才从床上爬起来,洗了洗脸,又把头发梳整齐。他走不稳路,一个劲儿地抖,白马兰很喜欢看他这副受了凌虐的凄楚样子,让他将品牌方的东西放在托盘里端出去,交给乌戈。还假装好心地提醒他地上凉,要穿鞋。他能说什么呢?还不是照做。 乌戈对于他的这种惨状已经很习惯,梅垣说‘你知道吗?埃斯特·普利希是个变态。’乌戈没反应。梅垣又说“如果哪天她被人曝光有性虐待的癖好,你不要太惊讶。”乌戈无动于衷。梅垣觉得没意思,遂回房间了,叨扰的对象转变为白马兰。 ‘乌戈难道是性冷淡吗?还是图坦臣怕他勾引你,把他带去好狗狗医院绝育了?’梅垣刚恢复一点儿精神就又开始讨嫌,问道‘你睡过乌戈吗?他看着很正经,在床上他出声音吗?’ ‘梅月庭,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白马兰有些无奈,放下吸管杯,站起身,将他摁在沙发上。梅垣被扶手抵住了腰,上身则陷进沙发里,他着实被惊了一跳,慌张地叫起来。这姿势太羞耻了,屁股几乎悬空,两条腿被白马兰分开,隐私部位全然袒露在她眼底。 ‘他出不出声我不知道,但是你会叫的。’白马兰很用力地掌掴他的屁股,原本就通红的地方更加充血,肿得热辣。‘我是乌戈的姑表姨妈。他没上过中学,从小就跟在我身边。’白马兰说‘我看你不是学不会贤惠,你就喜欢被这样教训。’ 梅垣痛得扭来扭去,哀叫不已,又不敢太挣扎,免得光着屁股摔过去,那真的会很丢脸。他被白马兰打得脑子发昏,好容易褪去兴奋的性器又颤悠悠地站起来。从刚刚他起身收拾东西,白马兰就有些turnon,盯着他的屁股和大腿看了很久。她骑上来的时候,梅垣被烫得浑身发抖,白马兰握着他的小腿将他固定住,问他是不是故意的,他哭叫着说‘我是故意的,我喜欢被教训,我喜欢。’白马兰问被谁教训,他很配合地回答,说‘您,被您,女士,感谢您的垂训。’ 这是她们之间的小情趣,梅垣会说很多诸如此类的话,把他不喜欢的东西都喜欢个遍,再趁机提一些小小的要求。他先是说‘我喜欢被皮带揍,感谢您用皮带揍我’,后来又说‘我喜欢舔舔,感谢您让我为您口交’,最后他说‘我难受,好想射。可以允许我射精吗?感谢您允许我射精。’ 白马兰对他的表现满意,最后一次做爱没有单方面结束,她很好心地托着梅垣的性器,用拇指摁揉着殷红发紫的冠状沟。梅垣剧烈地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些意味不明的音节,单薄的小腹一阵抽动。高潮来之不易,汹涌的快感几乎让他感到痛苦了,他紧紧抓住靠枕,在失神中踩住白马兰的肩膀才算是找到受力点,一股一股地射了出来。沙发一片狼籍,他的脸也是,不大点的高跟鞋前掌踩得人挺疼,白马兰在他屁股上又拍了一下,见他没反应,只得无奈地摸着他的脚背,没有跟他计较。 看梅月庭这惨样儿,安东大概也可以想见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埃斯特是个正值壮年的女人,性欲旺盛是很正常的事情,在情事中有特别的偏爱和喜好也不值得奇怪,不过他实在不太想知道细枝末节,毕竟来看望女儿的情夫本身就属于特殊情况。如果早知道梅月庭身上的印痕如此显眼,让人无法视而不见,安东根本就不会选择这个时间点。埃斯特那孩子平时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在家时总抱着伊顿,偶尔照料侄女们,笑容温柔平和,稍大些声儿说话都没有。他哪里知道那孩子在床上如此生猛——不过这也是好事。她有一点蔫儿坏,像她妈妈。 “我会送你回小灰楼。”安东拉开窗帘,打开玻璃门,在露台坐下。低头看表,道“十二点之前,趁着地下车库没人。你还有一个半小时,起来把自己收拾利索。” 他只在乎自己的女儿,根本就不在乎别人。他一定是那种男人。梅垣将冰块封进食品袋里,为自己垫上毛巾冰敷的同时眯着眼打量安东。他一定从小被教导‘父亲’是男性最崇高的职业,十八岁订婚,二十一岁入伍服役,每个月将津贴上交给教父,用于家庭内部的开支。他在二十四岁退役,回到普利希宅邸成婚,随后便以服务丈妇并赢得她所有孩子的信赖与依恋为己任。在老教母的三个女儿中,加西亚·普利希与他有血缘上的联系,可他对所有孩子都同样尽心。 他是传统的高山半岛男人,他坚信‘父亲’是社会角色而非生物角色,他必须抛开所有与财产、野心、性嫉妒、社会地位和权欲相关的问题,去养育丈妇的女儿们。他得让孩子们感受到自己在母邦中的归属,她们分享着不基于血缘存在的链接,任何被她们喜爱并尊重的男人都可以成为她们的父亲。她们属于整个社会,故而建设这个社会,让这里变得更好,是贯穿她们一生的课题。安东相信只有这样,他才能算得上是为民族、文化区乃至于世界做出了贡献,只有这样他才对得起他妈妈——而梅垣认为,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完美父亲,都是老教母的功劳。老教母膝下没有男孩儿,这才让他获得通往完美的可能。 他现在是那种下午两点敲响女儿房门,柔声细语问她有没有脏衣服要洗的父亲。可一旦老教母有个男孩儿,他的狭隘就会被充分暴露,他认为男孩儿不需要拥有自我,他们的全部价值都体现在家务劳动中。他就是这样看待图坦臣的,也难怪教母的小妹妹拉德·普利希经常甩脸子给他看。 真不错。梅垣感到由衷的宽慰和愉悦,图坦臣就需要这么一个丈公管着他,才能好好学习为人夫的美德,而他则不一样。现在他已经是个大明星了,对他下手显然不明智,风险大不说,还会重创白马兰的电影产业,安东顶多来探探他的虚实,然后回家鞭策图坦臣,可图坦臣越像个贤惠的人夫,白马兰就越想在外头找刺激。 太爽了。梅垣不得不将脸转向另一侧再重新趴下,免得让安东看见他的笑。又赢了,真痛快。 他在床上又趴了足一个小时,才磨磨蹭蹭地起床梳洗,离开房间之前,他听见安东吩咐保卫人员,把房间彻底清扫干净,丝毫痕迹不要留下。尤其是床。对了,还有沙发。 白马兰将自己的座驾留在酒店,行车记录仪中有小灰楼的定位。安东只是看了一眼坐标,却没按往常的路线走,这让梅垣生出些许疑惑。 “为什么绕路?”梅垣坐起身,说“我身上很痛,想尽快回去。” “市里封路。”安东放慢了车速。他着实也有些体谅梅月庭,顶着一屁股的红肿和淤青还要保持端庄不是简单的事情。 “我没有收到官方的通知。”梅垣话一出口就有些反应过来,在小手包里掏了半天,找到了还被封在保密袋里的手机。他摁亮屏幕,惊觉今天是小贝格森案开庭的日子。 “去看看。”梅垣忽然改变了主意。艾德蒙那欠骟的死猪不是总给白马兰惹麻烦,让她头疼吗?都是艾德蒙,让白马兰跟方丹家的女人谈生意谈到凌晨两点,害得那天白马兰对他发火。之前也是因为艾德蒙,原本白马兰都要在foundingmothers和他共进晚餐了,后来又不得不将他抛下。都是艾德蒙那头死猪,残忍地谋杀小孩子,让达居尔女士痛苦,让所有人心碎,把他的幸福时刻都毁掉了,还总是跟白马兰对着干,惹她生气。 “我要狠狠教训他。”梅垣气鼓鼓地放狠话。安东透过后视镜瞥了他一眼,打开转向灯,并入左拐车道。车内沉默片刻,梅垣的语气忽然软下来,道“能先调头回shoppingmall吗?我是大明星,我需要一副墨镜。” 14·冠军加冕 安吉洛斯曾经是一名心理医生,在慈善基金会负责性侵受害儿童支持的项目组中工作,而今在埃斯特负责的高戒备监狱中服刑。她跨州作案,杀了三十七个男人,是个具有较强反侦察能力的连环杀手。 被逮捕那年,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在法庭上很干脆地认罪,表示自己没有任何道德认知障碍、心理扭曲抑或精神疾病,她服从判决,为自己的行为支付代价,并拒绝忏悔,因为她杀的所有人都是性犯罪者。他们有的对受害者进行身体上的侵害,有的在网络上对受害者进行性剥削。出于种种原因,或是复杂的案件性质导致受害者无法全面呈现案件,审理面临困难;或是取证难度大,案件证据不足以达到起诉标准,胜诉概率低;或是法律体系内存在贪腐现象、受害者因恐惧或耻辱而放弃上诉,使得他们最终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而即便他们曾经入狱,根据安吉多年的工作经验,性犯罪者有百分之三十六以上会重复犯罪。他们的病灶存在于脑子里,就她所杀的那些人,其中有一部分甚至在阉割后转向变态性行为,给新的受害者造成更大的心理阴影。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更多人受害,她杀了他们。 安吉洛斯被审判时,许多人游行抗议,喊出了‘noacquittal,equalshate.guardianangel,walkfree.(不赦免等于仇恨,守护天使无罪)’的口号,她的律师起草请愿书,要求法院对安吉从轻判决,前后近万人为她签名,认为这是由于义愤情绪而引发的、包含防卫因素的犯罪事件,应该从宽处理。 在安吉坚定的拥护者中有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儿,那孩子的邻居老头有过案底,后又再次犯罪。他不愿意见任何人,甚至不愿意报警,在妈妈爸爸的请求下,他同意去支援小组接受心理疏导,接待他的医生是温柔和蔼的安吉姨姨。 那个邻居老头是安吉洛斯杀的最后一个人,他独居,养了两只小虎皮鹦鹉。他的尸体起码得半个月才会被人发现,届时这两个小家伙儿一定被活活饿死了。安吉有些不忍心,毕竟鹦鹉是无辜的,她把它们送到流浪动物救助中心,因此被调查员怀疑并逮捕。 两只小鹦鹉的新主人是那个红发的小男孩儿,他也为安吉写了请愿书。那年他才十二岁,他写道‘我的妈妈爸爸为我心碎。我希望他去死,然后我的守护天使出现了,我爱她,我不希望任何人伤害她。所有人都要感谢安吉姨姨,是的,所有人。那是不分性别的罪,是反人类,她让我们生活在安全的社区,她是真正的天使。我在互助小组的一个朋友不能来到现场,她通过网络聊天告诉我,施暴者笑着对她说,‘如果你不喝醉酒,就不会被强奸了。’她说‘安吉姨姨可能有罪,但更该被追究责任的是法律和政治决策。因为如果监狱不把强奸犯放出来,他们就不会被杀了。’以上。’ 最后法院为安吉洛斯减刑至二十年。她们认为安吉对作案目标的筛选异常严苛,她的危险性低,配合度高。当年逮捕安吉洛斯的调查员在面对媒体采访时就说‘我认为安吉这不是谋杀,而是排除社会危害性行为,安吉是个好人,她完全可以任由那两只小鹦鹉被饿死,可是她没有。她连小鸟都不忍心伤害,可知杀死那三十七个活生生的人,对她而言是多大的自我牺牲。我们要让这样的好人成为殉道者吗?我们要用安吉洛斯的鲜血浇灌文明的土壤吗?至于如何解释她驱车八百公里杀死一个出狱五年没有再犯的前性侵者——哎呀,谁知道他犯没犯呢?许多研究机构都认为性侵犯并不完全是身体上的侵犯,性暴力是政治犯罪和情绪化的综合表现。他说他没有再犯,可受害者认为自己遭受的侵害从未结束。那么要我说,安吉洛斯是谋杀也行,说她是假想避险也未尝不可,有过失定过失,没有过失,就是意外事件。’ 安吉洛斯将一生都奉献给事业,没有爱人与孩子,在犯下第一起谋杀后,又刻意与朋友们疏远。母父相继离世,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法官最终决定将她委托给埃斯特·普利希,让她在阿西蒂亚市服刑,并批准她可以在白天时由狱警陪同,在城里自由活动,晚上回到监狱居住。那个红头发的小男孩儿自十三岁,安吉入狱的第一年,就开始不停地给她写信,在节假日由妈妈爸爸开车带他来阿西蒂亚市看望安吉姨姨。至今已经十年过去了,他在完成变性手术后终于摆脱曾经的自我厌弃情绪,并且考上了大学,很快就要和安吉洛斯结婚。埃斯特给的消息不准确,她说安吉的结婚对象是个红头发的小男孩儿,红头发对了,小男孩儿不对,人家现在已经是个风度翩翩而又举止得体的大姑娘了。 和法官一样,埃斯特同样相信安吉洛斯不会再犯案,此类案件也很难引发社会模仿效应——毕竟是个双向选择的过程,不是吗?首先需要筛选强奸犯作为受害人,这种选拔机制比很多选秀节目都来得严苛。安吉现在住着埃斯特提供的单间,由政府支付租金,每周参加两次艺术疗愈课程,自由使用互联网,还能坐船出海看日落。法院的裁决某种程度上来说也顺便解决了安吉洛斯的养老问题,她只需要每天抽出一个小时来做手工,就能从埃斯特那里换取到相当不错的居住条件和饮食标准,她甚至不用自己花钱买咖啡。狱警会为她付钱,并捏着帽檐朝她点头致意。 高戒备监狱的典狱长嫌鹦鹉麻烦,觉得它每天叫个不停,要和人玩儿,还要做放飞训练,但珀尔不在乎。不需要她养是一方面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她需要一只鹦鹉来收买安吉洛斯,让她同意出境。 “喂,珀尔。”白马兰扛着待组装的花椒木攀爬架从动物保护局的正门出来,蓝黄金刚鹦鹉穿着飞行背带站在她的手臂上。她是浅湾惩教监禁公司的主理人,动保局要求她本人来办理领养手续。 鹦鹉常用嘴巴探索陌生事物,这会儿正梳理白马兰的鬓发,青蓝发黑的爪子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鬓,用舌尖触碰她的耳垂。那感觉怪怪的,白马兰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她提着飞行背带,一个劲儿地缩脖子,道“快过来!别傻站着,你个混球。” “哦,它还挺漂亮。”珀尔有些晃神,屈起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的胸脯,问“女孩儿还是男孩儿?” “i’mgoingtobeatyourass.”白马兰冷笑,将花椒木攀爬架抛进皮卡后方的无车顶货箱,顺手将牵引绳递给珀尔,道“是小姑娘,抱稳点。”当年珀尔在她的病房里抱着伊顿时也发生了同样的对话,她就不该带珀尔来,什么忙都帮不上,只会添乱。她应该叫上弗纳汀。 “哦?它叫什么名字?”珀尔托着它的后背,让它两脚朝上躺在自己的臂弯中,显然感到很新奇,鸟类实际的重量比她想象得要轻。 “安吉说要叫它pipic,皮皮科。”白马兰为珀尔打开车门,随后自己也上车,在后座摸了半天,找到饲养手册递给珀尔,顺手捏起皮皮科的小脚轻轻摇晃两下,觉得它在人怀里的样子像只小狗,有点好玩儿。 “一会儿你去把皮皮科交给安吉,我得回家一趟。我想它能拉近你和安吉的距离。”白马兰摇下车窗看了看距离,两把倒出停车位,道“三楼办公区已经收拾出来重新布置过了,以后皮皮科就住在那儿。旁边是会客室和活动室,你挑个地方吧,钥匙在典狱长那儿。” “嗯、嗯哼,好吧。”珀尔没怎么听白马兰的话,她正低着头专心阅读饲养手册,内容包括皮皮科的身世和喂养的注意事项。 皮皮科五个月大时被一位富有的中年男性从繁殖场买回家。鹦鹉是高度社会化的动物,需要长时间的陪伴,然而那个男人只养了它几个月就感到厌烦,漠视它的需求,把它关进狭小的笼子里。它终日哀鸣,懊丧、抑郁,拔光胸前的羽毛,那男人嫌它烦,又把它连同笼子一起关进谷仓。一次喂食过程中,愤怒的皮皮科咬断他的手指飞走了。它在外头流浪了近半个月,最终被动物保护局在一家宠物店门前发现。 通过脚环,动保局找到了它的原主人。那男人因涉嫌弃养及虐待被判处十一个月的监禁,皮皮科也因具有攻击性而被送入阿西蒂亚市动物园,接受为期半年的社会化训练。在训练过程中,动保局发现它是只从小由人类饲养长大的宠物鹦鹉,早早得离开亲鸟,使其难以融入自己的族群。它仍然怀念上一位饲养者,经常孤独地站在角落,重复那男人教它的把戏,并在完成后自己夸奖自己,‘转个圈儿’,‘不错,真不错,好姑娘。’ 皮皮科喜欢吃浆果,喜欢亮闪闪的东西,会把玻璃杯从桌子上推下去,同时它害怕狭小的笼子,那会引起它的创伤反应。当它兴奋时,可能无法很好地控制力度和叫声,它会咬破人的衣服,或者将人咬痛,这时严厉地斥责它只会起到相反的效果,应该轻轻捏上它的嘴巴数五个数儿,它很聪明,它会明白。 “哦,傻姑娘,你为了一个男人心碎。他伤害你,你还想着他。”珀尔抚摸皮皮科的脑袋,说“转个圈儿。”皮皮科偏过脑袋瞧她,瞳孔收缩,对此无动于衷。珀尔没趣儿地‘啧’了一声。 金刚鹦鹉的寿命很长,动物保护局最终决定为它重新找个领养家庭,让它和人类一起生活。她们附加了严苛的筛选条件,最后挑中了浅湾惩教监禁公司。宽阔的场地和吃不完的浆果还是其次,重要的是监狱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倒闭,皮皮科可以在那儿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不用担心叫声扰民。而且那里生活沉闷乏味,大把的人上赶着陪皮皮科玩。 “这最后一段是给你的感谢信。她们相信你能让皮皮科幸福,而且会定期上门回访。”珀尔把饲养手册合上,白马兰坦然点头,说“不客气。跟我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哈哈,是的。”珀尔心情愉悦,抚摸着观察汽车内饰的皮皮科,认同道“你从来都是最好的选择,埃斯特。从来如此,一如既往——你刚刚说你要回家了?现在才两点半,你不上班了吗?最近这么懒散。” “上,怎么不上,还有一大堆破事。”白马兰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发际,说“但最近我要准备婚礼,累得要命。拉德姨妈从小就喜欢玩布娃娃,给她的娃娃换衣服。她打扮图坦臣,觉得没什么意思,现在又要打扮我。你能想象我把头发散下来,梳成背头的样子吗?” “哦,就让她玩儿吧。不止你,还有伊顿呢,她挑好伊顿的小礼服了吗?戴个小领结,再穿上小皮鞋,天有点冷了,给她裁身小风衣套在外头。”珀尔想象着那样的画面,把自己都给逗笑了,问道“不过拉德姨妈没发现你的发际线有点高吗?” “是的,所以她找了五个造型师为我掩盖这点。她希望我尽善尽美,富有权柄与尊严的同时又要迷人,充满魅力,最好看起来很温和,疼爱孩子和先生,与此同时又具有荷尔蒙和性张力。我一回去,她们就晃着发胶朝我走过来。”白马兰一想到这儿就觉得头皮发痒,“也没办法,这就是营销策略。不守旧,不古板,不崇拜暴力,偏向于宽容而非憎恨,赞同共存共荣,反对垄断独大。这毕竟是我第一次亮相,拉德姨妈正在为我打造这样的人设。” “这个世纪的关键词就是‘表演’,好的形象可以为你争取来更多的信任和支持。比起雷奥哈德她们,你更有优势。你接受精英教育,上过一流大学,你在世界各地都有朋友,和东方集团合作无间,你也完全有资本和文大小姐博弈,彼此制衡。你是老教母的养女,又只有一个女儿,别人更容易从你这儿获得资源和机会。只有你当上西瓦特兰帕集团的教母,别人才有可能获得经营权,分到资本和股份。” “谢谢你,一直鼓励我,支持我。”白马兰笑起来“我会当上教母。” 从上学那会儿,珀尔就知道她是特拉什·普利希的女儿,并对她寄予厚望。每到期末考试前的复习周,珀尔都会说‘埃斯特,如果日后你能当上教母,我就不努力了。’ “你已经准备好了,是吗?所以才把伊顿接回身边来。” “是的。”白马兰点头,“这世界上还有哪儿能比高地女校更安全呢?她们有一套完整的应急方案。你认识校园警卫部队的现任队长吗?她是全球顶尖的职业狙击手,alpha分遣队人质救援组的训练教官。” 珀尔听说过那位队长的能为,她擅长处理棘手的人质危机,组织过大规模反恐行动,还能在核生化环境下作战。执法单位不愿聘请她,因为她身上的军队意味太浓。她从前专职肃清三级以上的恐怖活动,由于多数情况下她只需要往敌人的脑袋上开两枪,以至于现在高地女校得专门为她授课,每周一次,培养她使用手铐及尊重司法程序的习惯。a-girl,珀尔有些无奈地笑了,她们都这样。 “说起来,伊顿都快要上学了。自从图坦臣带着她回来,我还没去看过她。什么时候我去瞧瞧那姑娘,看你方便。”珀尔坐在车里有些无聊,说着话从包里掏出一盒蓝莓,摇得哗啦哗啦直响。皮皮科浅灰色的瞳孔收缩一下,站在了珀尔的膝盖上,朝她伸爪子。 “什么时候都行,不过第一年我不想让她住校。” “哦,怕她在学校哭鼻子吗?小爱哭鬼,生活老师会很头疼的。” 白马兰睨了珀尔一眼,不接受她无礼的指控。伊顿爱哭是很正常的,那孩子天生具有很强的感知能力,她儿童时期的语言体系不够精密复杂,不能满足她的需求。 “神经系统促使人类将内在感情写在脸上,尽管理智偏向于掩饰内心活动,但伊顿对于人们面部表情的细微差异高度敏感。她的意识和觉知是种天赋,巨大的天赋蕴藏在过小的身躯中,这无疑是痛苦的,所以她才总是哭。”白马兰打了把方向,叹道“我早跟你说了,我不是因为她小时候爱哭才将她送走的。” 事实恰恰相反,白马兰让图坦臣带着伊顿离开高山半岛,去迈凯纳斯姐姐家暂住,是因为那段时间她这个当妈妈的很爱哭。 她不在的时候,伊顿黏着图坦臣和德尔卡门,只要她出现,伊顿就会立刻伸出小手要她抱。这个孩子在身边,她就什么都做不了,从花园到普利希宅邸有半小时的车程,伊顿在图坦臣的怀里从头哭到尾,‘妈妈、妈妈’地喊着,只要稍一从图坦臣怀里挣脱,即刻就去拽她的头发。白马兰拿伊顿没办法,她爱这个孩子,超过爱她此前生命中的一切,但她不能总抱着她,她有事儿要做。女儿需要她的拥抱,她却腾不出手,连女儿这样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只要一想到这儿,白马兰就要落泪了。 图坦臣带伊顿坐上游轮的那天,白马兰根本没有露面,她怕这个孩子哭得太厉害,让她于心不忍。可后来她发现,哪怕送走了伊顿,她也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伊顿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她,白马兰在办公室坐下,觉得已经辛勤工作大半天,可以奖励自己想一下伊顿,抬头看表才发现时间只过去二十分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给图坦臣发邮件,问‘在干嘛?’图坦臣发来伊顿的照片,不仅没有缓解她的分离焦虑,甚至还有加重的趋势。 难道是她不会建立安全的依恋关系吗?白马兰意志消沉,深感挫败,垂头丧气地回家找妈妈。她疑心自己无法承担母亲的责任,她在想,有没有可能伊顿不是个粘人的宝宝,问题会不会出在她身上?她是个没有耐心的妈妈。 特拉什·普利希并没有教她怎么带孩子,只是说伊顿和她小时候非常像,总是在哭,无时无刻不在哭,但凡看见迈凯纳斯和加西亚被抱在怀里,她就会哭个不停,那是因为她具有高度发达的神经系统,有超乎寻常孩子的情感需求,这是镌刻于她们血液与肌骨中的宝贵财富。关注细节、做事谨慎、性格平和、对疼痛敏感、善于思考且在乎她人,这些都是很好的特质。特拉什安慰自己这不安的小女儿,她不是没有耐心的妈妈,恰恰相反,她勇敢,敏锐,坚韧,聪明,她完全有能力养育一个高度敏感的宝宝,她会是特别特别好的妈妈。 也正是在那一天,特拉什·普利希袒露了她对白马兰的期待。迈凯纳斯和加西亚都是她的女儿,但她们并不能胜任教母的位置,特拉什询问白马兰是否愿意接她的班,她觉得白马兰才是那个真正合适的人选。 伟岸的力量与雌厚的财富于人是种盈余,这种盈余并非肆意妄为的借口,而是有所不为的底气。对于西瓦特兰帕集团的最高掌权人来说,社会的运行机制只不过是无数个像她们一样的族群为了争取私利而多方博弈,最终取得的动态平衡。她们长久地处在政商勾结与权力寻租的核心,法律形同虚设,道德毫无意义,大部分人都只会顺势而为,固步自封,党同伐异,将利益牢牢攥在手里,而这定然会削减她者的力量,弱化族群的整体博弈能力,这对她们没有好处。特拉什·普利希坚信,她黑色头发的小女儿是集团中的大叛逆者,埃斯特会为集团带来良性的制衡,她会延缓集团的衰老和僵化。 和伊顿的分离让她暂时无心工作,为什么要如此焦虑呢?为什么不能把这看作一个契机呢?特拉什建议她去自己一半血缘的归属地度假,每过十四天,再去迈凯纳斯家住两天,让小伊顿适应这样的频率。因为她不会止步于浅湾惩教监禁公司的主理人,日后她会成为西瓦特兰帕集团的教母,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和女儿相处,这样的亲子模式会持续很久。 “你知道孩子的哭声让你异常烦躁,可能只是因为基因吗?并不受主观意志的支配。”白马兰将车驶入监狱外围道路,对珀尔道“对孩子哭声不敏感的人,她们的后代很难存活。你总是觉得伊顿太能哭,哭起来太吵了,让你心烦意乱,或许只是潜意识里,你对她的保护欲太强了。” “谁知道呢,我是第一个抱她的人。”珀尔端详着白马兰的侧脸,好一阵子才道“而且当时我吓坏了。辅助生殖技术可能增加胎盘前置的风险,我早就知道了,人工植入的受精卵在子宫下段着床,和子宫内膜发育不同步,我告诉你没事儿,我有个朋友也是这样。但你突然流了那么多血,医生说要立刻终止妊娠,那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聊天,可一整个上午,我都在跟你说我的节目。” “我喜欢你的节目。”重重铁门依次开启,白马兰驶入内车道,在监狱广场前停下,“我喜欢听你说起你的成就。” 【番外一·道成肉身】 孕二十八周时,白马兰被确诊前置胎盘,住院观察。医生说她的腹围太小,伊顿的发育情况可能也不是很好,而且她有发生出血症状的可能,如果出血量大,需要立刻终止妊娠,保证她的生命安全。伊顿的体重只要不低于三斤,进了保温箱大概率都是能够存活的。 从情感立场出发,白马兰无法接受这样的诊断。 图坦臣是普利希家族中身体条件最好的青年男子,从备孕、精子筛选、遗传学检测到胚胎移植,这过程中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孕早期那段时间,她偶尔觉得想吐,懒散不愿动弹,躺在沙发上把碱水面包当零食。眼瞧着她的饮食结构发生改变,有点不健康,德尔卡门给她竖了个‘禁止随意投喂’的牌子,但迈凯纳斯姐姐路过还是会朝她扔小饼干。 最初的不适感消失后,白马兰没什么理由赖在家里不去上班。她分管的建筑公司在该季度接连中标,现在月份还不大,她的身体也很轻松,经常戴着安全帽下工地。从十六周开始,她逐渐能感觉到胎动了,伊顿的小手小脚在她体内有固定的点位,时不时戳一下妈妈。白马兰喜欢伊顿偶尔动一动,最好是在她无聊的时候,如果动得太频繁,她会觉得很肉麻,要是伊顿不小心将她弄疼了,她又会有点烦。 此刻的白马兰对于自己的女儿有种懵懂的、不具象的母爱:有点爱,不是特别爱,心情舒畅就爱,难受的时候不太爱。这不仅是因为她暂时没办法将自己的女儿跟怀孕时期的不良反应分开看待,还与她的思维方式有关。 一直以来,她都需要以‘埃斯特·普利希’作为锚点和基准,开启自己人生的旅程,这个身份无时无刻不在与她的自我进行磨合,白马兰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在完善自我认知之前,对于所有身份的认同都是无稽之谈,她有时觉得自己只是学着迈凯纳斯和加西亚的样子在表演‘特拉什教母的女儿’这一角色。 白马兰从来都很反对用有机体的肌肉收缩和腺体分泌去解释心理,这是灵与肉的二元对立,是将主体思维割离主体。她承认妊娠荷尔蒙能够重塑女性大脑的神经元结构,那属于科学范畴,她不懂,但她不认为激素能改变人的自由意志。她觉得自己在妊娠期产生的母爱实际上是种基于预测模型的提前排演,能够帮助她在生产后尽快适应生理与生活上的改变,这是种从无序归于有序的演化机制,但往往她一难受就忘记演了。 至于她对伊顿的真实感情——这么多年过去,‘埃斯特’和‘白马兰’在她身上呈现出血肉相融的状态,却仍然无法为她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她承认妈妈爱她,也自认为有能力去爱伊顿,然而她恒常睁开双目,却是一个久盲之人,她看见自己的价值与能为,看见伊顿和普利希家族的联系,唯独看不见自己本身。白马兰觉得伊顿这个孩子让她有一点点嫉妒。 她克服了人生迄今为止所有的崎岖,她的自我在一片虚无的混沌中破土而出,爱自己爱得捉襟见肘,不遗余力,爱伊顿却爱得轻而易举,水到渠成。生育是白马兰做出的选择,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在这样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往往是具象的,就连生育损伤和妊娠期并发症都有一定的阶级性,她是普利希家族的女儿,她以为自己会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全身而退,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心灵终归是权势不可管辖之处,外物无法缓解她的精神危机,人类天生的主体性和成为母亲必须经历的让步与损伤同时存在于她的身体里,而伊顿,伊顿,她的孩子,她用血与痛创造的独立生命,是如此安静坦然。 加西亚发现了白马兰的矛盾情绪。她认为白马兰在母女的分离课题上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能够分化自己与孩子的差异,并始终以自我作为主体,她接受创伤而不强调牺牲,承认自己的不平衡和不自洽,这是非常好的事情。在成为母亲之后,这将成为她追求自我又共情孩子的力量源泉,她不会推卸为人母亲的责任,但也不会剥削压榨自己。母性生来是矛盾的,既要独立存在,又要无私地与婴儿分享身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加西亚觉得白马兰只是在为自己和伊顿的发展开辟空间,她在竭力创造并维持一所精神上高度自由的花园。 加西亚姐姐正在面对母女分离的课题,艰难地学习如何放开自己的女儿,允许她独自做出决定,并接受这些决定对于自己的深远影响。白马兰认同加西亚姐姐的观点,她几乎被说服了,她认为她和伊顿的关系是健康且稳定的,她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在孕期的烦躁,容忍伊顿造成的不适,并期待自己成为母亲后的生活。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得知自己的妊娠过程不太顺利,她有失去伊顿的可能。 医生告诉她,临床上对胎儿体重的预估误差范围在五百克以内,她的胎盘处于前置位置,遮挡了部分胎儿结构显影,无法清楚观察,而她的腹围不达标,可能是胎儿发育迟缓的信号,这引发了白马兰很大的情绪波动。五百克是一枚苹果的重量,对当时的她来说,却意味着伊顿三分之一的生命。现代医学从来都无法根除分娩风险和产后损伤,生育是一场豪赌,每位母亲都曾经是赌徒。白马兰不喜欢这个概率。 考虑到她是部分性前置胎盘,对于宫缩能力的影响较小,剥离面能够在一定时间内获得复位,对于妊娠结局的影响不大,胎儿宫内发育迟缓也已经排除了病理性因素,并没有有效的治疗措施,只能吸氧并静脉输液,促进成长。医生建议她采取期待疗法,由医院进行病情监测,在保证她安全的前提下延长胎龄,提高新生儿的存活率。 那段时间白马兰不想见任何人,伊顿长得太小了,可能会死掉,她不想听妈妈和姐姐们安慰她。护士长担心她夜间大出血,所以每隔两个小时来病房确认她的情况。她们为输液、输血和手术做好了准备,以防白马兰随时需要终止妊娠。 后来珀尔回到高山半岛,白马兰孕三十二周,半卧在床上翻阅普利希集团旗下某建筑公司的管理原则和授放权事项,工地负责人一行人灰头土脸地站在一旁低眉顺眼地挨训斥,大气不敢喘。 新来的挖机手是工地负责人的侄男,臭小子被残缺不全的流浪猫尸体吓着了,慌乱中将废弃建材倒在其她工人身上,致一人肌腱断裂,三人骨折——肌腱断裂的那个是踩到坑洼崴了脚,白马兰不明白为什么没人及时修补路面。 这样举手之劳的小事都懒得去做,可见思想上大意到什么地步,消防设备检查维护、施工机械与工器具安全管理,还有高度危险作业监护,更不知道懈怠到什么程度。得亏是没出事,否则一出事就是大事。白马兰一个头两个大,将负责人叫到病房,就施工安全问题大发雷霆。负责人原以为她在观察期,忙着静养保胎,没空下工地纠察整改,故而懈怠,听她说要叫外部督查进场,逐级追责,这下老实了。 负责人收拾东西,埋头快步离开,回去自纠自查,尽快整改。白马兰重又躺下,和珀尔聊天。 自有娠以后,白马兰不大情愿接受别人口头上的关心,那对她来说是种负担。她不喜欢别人问她的冷热,要不要添减衣服,是否考虑剪短头发,她是成年人,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这种关心是对她独立生活能力的质疑。而且她就是不爱穿裤子,连内裤都懒得穿,上厕所很麻烦,怎么了?伊顿天天在她的膀胱上跳霹雳舞,她能把裙子系在腰上,从兜里掏出一次性的站立小便器,尽量对准马桶,不给图坦臣增添额外的工作量,道德水准已经足够高了。 比起关于自身的话题,白马兰更喜欢和珀尔聊她的新节目,她们平时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不需要任何改变。当珀尔说起她的收视率完胜另一名电台主持人,成功抢到黄金时段的播放档位时,白马兰与她一起哈哈大笑,真情实感地为她高兴。 ‘——oh,wait.’白马兰的笑声戛然而止。珀尔站起身,向她投去关切的目光,问她怎么了。 ‘我有点漏了。’这种潮湿的感觉在孕晚期实在难以判断,白马兰也不知道是她笑得过于得意忘形,尿了一点,还是阴道分泌物之类的。 ‘好像不是有点。’随着湿热的触感在身下以极快的速度蔓延,白马兰警觉地掀开小毯子。 她很少在非创伤性损伤中看见这样颜色鲜红、汩汩流动的血,大多数时候她的血是暗红的、黏稠的,伴随着凝块和膜状物。 白马兰以无法目测估计的速度失血,珀尔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她扑到床头去摁呼叫铃,都过去一秒钟了,还是没有人来,失去耐心的珀尔跑到走廊喊叫,白马兰完全没有听懂她在喊什么,随后德尔卡门冲进病房,捧着她的脸,和她说了两句话。在那之后,医护人员赶到,她们认为白马兰出现了轻型胎盘早剥,胎儿心率正常,但有宫内缺氧征象,需要立刻准备手术。 那时白马兰真的有些慌神,逻辑开始倾斜,思维逐渐失序,她感觉不到疼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德尔卡门蹲在地上检查她和姐姐们是否中弹,‘除了被击中头部直接瘫倒以外’,德尔卡门说,‘大部分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在发现自己中弹之前就会因为内出血而陷入昏迷,休克,最终死亡。’哪怕是全球最顶尖的狙击手,也看不见那颗夺走她们生命的子弹,身体被穿透的瞬间往往是不痛的。白马兰坐起来一些,抚摸小腹,找到熟悉的位置轻轻摁下去,她感觉到伊顿动了,还活着,攥紧的小拳头划过她的肚皮。 但愿流的是她的血,但愿那枚不可视的子弹打在她身上。她是成年人,她会没事的。直到被推进手术室,白马兰的心里都还只有这一个念头。不要是伊顿,伊顿只是个小宝宝。 原本医生还在担心伊顿太小,难以存活,毕竟白马兰的腹围不太理想,羊水也不多,胎儿在她腹中活动度受到局限,处于强制性体位,四维彩超难以看清全貌,这是很合理的估测。医生也没有想到这个不足月的小姑娘缩成一团,偷摸儿长到4.7斤,妈妈肚子里有限的空间都被她占满了,这让医生有些意外。 由于多种原因,伊顿缺氧缺血,一出生就被诊断出坏死性小肠结肠炎,在医院住了二十五天才回到妈妈身边。伊顿转入普通病房的那天,珀尔来看白马兰,又恰好赶上。那时候的伊顿太小了,连颈椎都是软的,被护士抱在怀里。白马兰怂恿珀尔摸摸她,珀尔刚一碰到她小脸,伊顿就哭起来,护士说‘二妈摸摸怎么了?不哭不哭,二妈摸摸。’珀尔大惊失色,叫道‘埃斯特不是我老婆!’ 白马兰抱孩子的次数不多,竖向切口的张力较大,牵拉又强,恢复速度很慢,尽管没有切断肌肉和神经组织,但出血和疼痛让她元气大伤。安东去医院分担图坦臣的陪护任务,因为担心伊顿小脚乱蹬,踢到她的刀口,所以只在孩子睡着时给她抱着玩一会儿,刚有点醒转的迹象,就又接过去。白马兰其实也不很在意,不管抱着伊顿的是安东叔叔还是图坦臣,她都会将自己的食指塞进伊顿的小拳头里,或者戳她圆鼓鼓的小脸撩闲。只有在伊顿被她作弄得啼哭不止,不得不抱到隔壁房间安抚的时候,她才会略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她第一次当妈妈,对自己的幼崽感到好奇嘛,怎么了? 安东叔叔对白马兰这个小女儿有些过度保护,疾言厉色地训斥图坦臣纵容她总抱孩子是不知轻重。椎管内麻醉本身就容易损伤腰肌,造成暂时性的神经功能紊乱,何况剖腹产跟一般的开腹手术不一样,她的内脏器官都还没有完全归位,即便孩子很轻,也要少抱。白马兰虽然不反驳安东叔叔,但是会趁他不在的时候教唆图坦臣,让他把伊顿抱过来玩一会儿,这会儿不多抱抱,以后越来越重,抱起来更累。医生都说她身体素质好,恢复得也很好,妈妈的身体健康固然重要,心情也很重要,何况母婴之间就是应该建立亲密的联系。安东叔叔既不是医生,又不是妈妈,他懂什么。 图坦臣一方面很认同安东叔叔,一方面又觉得白马兰的话有道理,于是严格遵循医嘱,按照每天不超过三小时,每次不超过三十分钟的频次,让她跟伊顿联络感情。偶然一次,白马兰发现伊顿只要听见她的心跳就不会再哭了,那之后,她就经常以此为借口,要和伊顿腻在一起。 单独一个都够让人操心的了,产妇和新生儿在同个房间,往往是忙完这个忙那个,整日忙不过来。好不容易有点空闲,图坦臣又不舍得去补觉,那就浪费了。他总抱着膝盖坐在白马兰的床边,和她一起观察伊顿。小婴儿的神经系统没有发育完善,无法控制面部表情肌,经常挤眉弄眼,有时情态像白马兰,有时情态像他。在这些瞬间中,图坦臣总是产生剧烈的情感波动,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他终于理解女性于他天然的震慑从何而来。 这是图坦臣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埃斯特·普利希:她的皮肤枯黄,由于痛苦和衰弱而微微歪着头靠向右肩,垂眸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剧痛袭击她,使她的眉宇布满阴影。她的身相与玫瑰圣母堂天顶之上的中保圣人重合:passionofblessedmary(玛丽亚的受难),天母的爱子降世为人,为世人而受分娩的苦难,她是母之子,子之母,她产下所有人类中的第二代,为古之君主们受以恩膏并赐灵的荣耀的王。 埃斯特在分娩后变得憔悴、枯槁,刻痕深凿的双唇触动图坦臣心中的悲伤。他从女人的肉体中诞生,在死亡后也将进入地母的怀抱,他接受男性的偶然与脆弱,在他一贯的认知中,男性的肉体生生灭灭,女性的不朽贯穿所有史诗。他在埃斯特身上看见神共人的脐带,中保圣人在受难中给予人类生命,分娩是她的圣伤。分属三个位格的圣母、圣女与圣灵在她的肉身中同归为一个本体,共受钦崇,共享永恒。 埃斯特骤然衰落的背后是死亡的迫近与强大,互为正反的生死两面摧枯拉朽,力量悍然,在她的身体中相搏。而她为人的英勇、矫健与牺牲拔地而起,寸步不让。她天上的母并不比她更具力与勇。 中保圣人也曾在上帝面前成长,而当她分娩时,她天上的母任由她受苦,在灾痛的此岸与天堂的彼岸之间,任由她的肉体撕裂,任由她垂死。天母将‘生死’作为她肉体的能为而非所为,她不是碌碌一生的存在,她注定继承拨转生死的神力,而当她应用这力时,她注定为其所害。 严酷的事实昭然若揭,任何一个站在她面前的人都会洞悉真相:人生与人死时,神都不在场。正因如此,神学家和历史学家们将这样的图式称为‘最大胜利’,母亲的死亡战胜死亡本身,天母的缺位证明天母的存在,她肉身凡胎的胜利为人间带来荣耀的王。正因她临世的人身是女身,正因她所产的儿子是女子,人类的存在才是合法的。她将人类的性愉悦与生殖能量分离,继而使其从兽性中进化出来,她主动选择流血,并通过流血给予生命,以此告诫人类:为分娩所流的血,远比为掠夺所流的更高贵。因为人是来生活的,而非来死亡的。 生命不是堕落的,也不是邪恶的。不要在天空中寻找空洞的精神、觉醒和救赎,而应在尘世间把握每一个摆脱苦难的机会,这是天母的旨意。神授的权力只赋予了母亲与女子创生的资格,而避孕、堕胎和缓解分娩的痛苦则是这位天上的母赐予人类的终极命题:人子,你能否掌握母亲所赐予的肉身的控制权?你能否填补或替人填补母性与自我实现间日益扩大的裂隙?你能否如母亲爱你般爱你的姊妹兄弟,哪怕贵为人王,也视她人如珍宝?你能否用智慧建设你的母邦?人子,你天上的母要你知道,肆意屠宰或繁衍人类的生命会为你带来短暂的荣耀,而那并非天堂的曙光,却是地狱的荧火。人子?人子!这个世界的秘密,在你的经血里面。 凡人终将接受必然性的摆布,命运的力量无法抗拒,然而生死两端的中间,是属于人而不属于神的地方。她们是不断转动的小硬币,看起来就像一丛银色的花朵,她们如行星般运行于固定的起点与终点之间,似不竭的月相循环交融,她们仍在自然的演化之中,却造就最瑰丽与最奇异的图景。 当日下午五点十七分,夕阳照在病房的墙面上,流淌在埃斯特的眉眼间。她漆黑如鸦羽的额发沾满日光,多么惊心动魄,像召唤人类仰望云天。 生命如是之观,何等壮美,何等恢弘。 图坦臣不动声色地挪到她身边,垂下头颈,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肩膀,想要离她更近一些。他在心里默念向伟大母亲神的祷文: forbehold (看啊) ihavebeenwiththeefromthebeginning (我从最初就和您在一起) andiawaittheenow. (我现在也等候您的降临) blessedbe. (因赐福而蒙福)* 一只手扶住他的头颅,掌心温暖,指尖冰凉。图坦臣痉挛着舒展,在她的枕畔失声,痛饮母爱的冥河。 他的金色鬈发有些毛躁,几天没有护理,失去了往常的光泽,白皙的肩头斑着数块深浅不一的淤紫,那是伊顿帕入睡时下意识的吮吸造成的。尽管不明所以,白马兰还是默许了图坦臣的行为,她觉得图坦臣可能只是累了。自从来到病房陪护,她就没见过他睡觉。陪护床上永远空无一人,他总是安静地望着她,白马兰被他盯得有些毛毛的。 这么个小男孩儿,早些时候健康快乐,掰着手指数她的预产期,趴在她肚子上听胎心,眨着雪亮的一双眼睛,都快要等不及。白马兰总觉得他与拉德姨妈养的牧羊犬形容相似,吃零食的时候经常顺手喂给他,而今当了父亲,一夜之间就变得很成熟。他倒像个人了,叫白马兰不大适应。 除却早期的下床活动之外,大部分时间,白马兰都在静养,迈凯纳斯姐姐暂管她的工作,偶尔将最新进展分享给她。如果她不是普利希,或许会进入家庭理事会的互助小组,那么也就不需要加西亚姐姐频繁地往来于医院和宅邸间了。 直到产褥期结束,白马兰才出院。她的情况不错,皮肤组织已经愈合,子宫切口的缝线尚未完全吸收,但产露已经排净,宫腔内没有残留,妊娠期造成的身体负担和不良影响几乎全部消除。她一直有锻炼习惯,加上腹围较小,腹直肌分离的程度比较轻微,已经自行恢复。内分泌系统还需要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回到产前水平,这段时间盆底肌的肌肉弹性较好,应当定期做康复训练和生物反馈。 她是普利希家族这一辈中最幼的一位,也已不再是埃斯特小姐了,她的腰比从前宽,胸脯增厚,脂肪垒就粗壮的臀腿,在逐渐恢复体育锻炼后,她会变得更有力量。 德尔卡门载她回到宅邸,妈妈和姨妈并没有出来迎接她,白马兰问她们在哪儿。 “老教母和拉德带着安东出去了。”德尔卡门说“今天是浅湾惩教监禁公司召开股东大会的日子,半个月前已经发布通知,那时还不知道您今天出院。” “哦,真稀奇。”白马兰的嘴唇已很有血色,她翻看婴儿车的使用说明,问道“为了什么事?” “为了股权转让,女士。” 她的动作停顿住,将说明书放在一边,长眉下一双明目环视周围。偌大的宅邸寂静如眠,连呼吸声都几要湮没无闻。图坦臣抱着伊顿留在花团锦簇的前庭,对于她倏忽终止的脚步十分惑然,在原地站定,没有贸然上前。 日光明耀,色彩斑斓,白马兰转回视线,接着问“受让人是谁?” 她总是没什么耐性,从小就等不及自己拆礼物。德尔卡门微笑着望向她,声音和缓有礼,“股权转让协议在您的书房,女士。” —————————————————————— *参看monicasj??,barbaramor;thegreatcosmicmother:rediscoveringthereligionoftheearth.harpercollins,2013. 15·一把梭哈 经过陪审团裁定,艾德蒙‘蓄意绑架并致受害者死亡’的罪名成立,此案暂时休庭,并将在一周后进入量刑阶段,艾德蒙会面临死刑判决或者终身监禁。 白马兰窝在转椅里翻看狱医整理的伤情鉴定,艾德蒙肱骨末梢的增厚是亚急性干骺端骨折后的重建,通常情况下,内旋暴力会导致这样的桶柄样骨折,具有虐待儿童的典型特征,可能是他的父亲提着他的胳膊将他扔下楼梯导致的。 这种骨骼重建在他身上还有很多,颅骨和双侧桡骨都发生过线状骨折,有着不同层次的重建。肱骨近端骨折,在非手术治疗后发生骨不连,肱骨头内有典型的骨丢失,会在局部用力时发生疼痛。他的右肩部不能负重,狱医因此判断视频监控中穿着玩偶服的嫌疑人是他,他得通过非负重侧下肢的姿势控制调整步态,维持稳定性,长久以往难免对他的左侧腓肠肌、足弓及膝关节的屈曲角度造成影响。 白马兰将这些材料发给了与她相熟的检察官特鲁斯女士,目前已经立案,检察机关将以虐待罪向艾德蒙的父亲提起诉讼,其所在地当年的家庭理事会成员也将被追究连带责任。现在她的待办事项清单上只剩最后一条了。 “你觉得他会真心向达居尔女士忏悔吗?我只觉得是梅垣把他气疯了,他在耍诡计。”白马兰打开抽屉,顺手将钥匙串拔出,丢在托盘上,弗纳汀的身体颤了一下,跪在她桌边安心顺奉的姿势略有摇晃。 “一会儿去把材料交了,不要忘记,典狱长总催你,怎么能行?”白马兰对他最近的表现有些无奈,厂区新进了一批设备,为鲸豚遗产地烧制玻璃挂件,弗纳汀难得感兴趣,巡视完犯人就躲在办公室自己玩。白马兰今天刚在办公桌上发现一只玻璃质地的多肉植物,小巧可爱,插在硬币大小的迷你花盆里,想来又是弗纳汀的艺术作品。她将鉴定报告撂在托盘上,弗纳汀含糊着发出哼声,前额的短发垂落,肌群不敢剧烈舒张,只随着呼吸而小幅度地起伏,愈发显得上身线条起承确凿,转合勾连。 实木托盘本就不轻,一端抵着他的小腹,另一端的两角用细铁链拴在他的乳夹上,金属的蝴蝶夹力度很大,再加上配重,尽管固定在腰部的织带已经收得很紧,他还是觉得有点痛,肩胛脊柱都开始冒汗。 通常情况下,白马兰不会保留自己办公室内的视频影像,起码删掉她在场的那几段。说到底是普利希家族的女人,多少有些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她这儿有些来源不同的枪支零部件和手制子弹,要用的时候组装一下,用完了擦干净,或收起来,或处理掉。监禁业务干多了比较有经验,尽管技术层面不存在完美犯罪,但逃避司法系统的追责并不是什么难事。 “怎么不说话?”白马兰俯身从桌肚底下提了半桶汽油,倒进纸杯里,将发射机组件和接收器泡进去。她喜欢用汽油作为清洁剂,容易挥发,后期进行无害化处理也比较方便。她翻箱倒柜地找试管刷和擦枪布,难得抽空瞧了弗纳汀一眼。 他的皮肤颜色介于月白和象牙之间,肩颈线条熟练流畅,皮肤光滑,胸肌饱满,饱受压迫的乳尖红得曝露,泛着些微血点,两湾剔透的浅灰瞳子掩在半敛的长睫下。 这个寡言的年轻人,从小在母亲的理发店里帮工。前几年父亲的身体有些不好了,每周三次去医院做透析,上头还有老人需要照料。这使他感到自己负有某种责任,须得留在本市照看所有家庭成员,因此才选择在私人监狱当狱警——二十出头的年纪,毫无未来可言的工作,几乎不堪被称为事业。 他总是很习惯沉默,下意识地闭嘴,如果上帝在造人时分配天赋点数,替他和梅垣拉个平均值就完美了。白马兰盯着弗纳汀,堆迭的覆面与下巴的阴影间露出细白的颌侧,实在引人入胜。她屈起食指,指节划过弗纳汀的眼轮和颧骨,弗纳汀抬眼望她。 “该把日子往前提一提,你说呢?虽然达居尔几次三番给我打电话,希望他死得痛苦,但我不觉得她会真的忍心虐杀艾德蒙,她毕竟没见过形容可怖的尸体,很难不恐惧——不过我也不觉得达居尔与他会面后,还能容忍他活着。” 艾德蒙的辩护律师代表他向达居尔女士提出请求会面的申请,‘想要忏悔’是他的原话。尽管普利希女士、检方律师及达居尔的发言人都认为这是艾德蒙找的借口,试图以此为掩盖真实目的,趁机实施报复行为,达居尔女士仍然同意了会面请求。她未尝就真的相信艾德蒙连篇累牍的鬼话,她只是想要个交代,不去见一见杀害自己孩子的凶手,她不能甘心。 “我等您的吩咐。”弗纳汀低声说道。 白马兰垂眸望着他,将装填好的弹匣递到他的嘴边,抵着他柔软的嘴唇懒慢地摩挲着,弗纳汀低下眼帘,张嘴叼住弹匣。 “真是个好孩子。”白马兰不吝赞美,在清洁枪械的过程中腾出手,替他摘去一只乳夹。实木托盘失去平衡,倾倒的趋势朝向另一侧,弗纳汀的喘息声骤然变得急促而沉闷,不得不伏低身体,殷红的印痕赫然在目,饱受欺压的乳尖充血红肿。白马兰喜欢弗纳汀的顺从和沉默,她喜欢这具精壮强悍的肉体在她的掌心中发抖,那让她直观地感受到自己的掌控力,并深深沉醉其中,而且她也想看看弗纳汀对她的迁就和忍让能够到达何种地步。 她清楚地知道这个骑摩托车的毛头小子喜欢她,并将与她相处时得到的反馈作为探索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参数。白马兰倒是有点奉献精神,就是不知这小伙子最后能得出个怎样的结论。 “得有个人替我丢垃圾才行,我能信任你吗?”白马兰转向他,用鞋尖挑起托盘,解开他腰间的织带,并将另一只蝴蝶夹摘下。弗纳汀维持着分开双腿,两手背后的跪姿喘息着,白马兰一言不发地伸出手,缓慢地覆盖上他的胸脯,指尖、指根、大鱼际,依次接触他干燥发凉的皮肤,用掌心不轻不重地碾过他获得赦免的乳首,忽然觉得很有食欲,想吃蛋糕。弗纳汀为此打了个寒颤,下身的把手招摇,已然在工装裤里支起帐篷,他的睫毛湿透,眼底泛泪,神情中犹有奉承之嫌,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腕骨,丰隆的上臂肌肉将t恤袖口撑得鼓鼓囊囊。 她逼近的样子一如毒蛇嗅探,浓烈的阴影投射在弗纳汀的身上,望着她摊开的手掌,弗纳汀屈身,将弹匣放在她手里,漆黑的工程塑料上一点濡湿。弗纳汀仰起脸,即欲说话时,被白马兰用食指抵住嘴唇。“不如换一种问法。”白马兰抚摸着他的颈项,将堆迭的覆面缓缓拉至鼻梁,问道“你能信任我吗?” 修长的指骨使她的手筋节分明,颇具力量感。呼吸产生的热流细微而规律,在覆面表面不断积攒。白马兰握住他的颈子,缓慢收紧,拇指根部抵住喉结下方的凹陷,堵死气道。弗纳汀望向她的双眼没有丝毫动容,两手仍在身背后,未尝挪动。 “你是个好男孩儿,对吗?你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天赋和力量,不会被艾德蒙那种人带坏。 白马兰将他身体的一切变化收入眼底,窒息所导致的血管扩张带出肺腑深处的浓红,从脸颊蔓延至颧骨。浮动的青筋在太阳穴上盘桓,没入齐整而浓密的发际。他在对抗自己的身体本能,毫无张弛的胸腔与小腹因此颤抖,眨眼的频率变高了。白马兰知道弗纳汀并不感到恐惧,他的眼睑仍处于松弛状态,那使得生理性的泪水边沿模糊,在他的眼中漫涨。 “holdstill.”白马兰将鞋底踩上弗纳汀的腿面,用指尖触碰他的眉梢与眼尾,时而掠过覆面柔软服帖的布料。呼吸所造成的溽热已经散去,变得冰凉且湿,弗纳汀闭了闭眼,被掩盖的双唇微弱地挪动两分,那是yes,ma’am,一句充满尊敬的无声应答。 弗纳汀的小腹收得更紧,愈发沟壑分明,窒息与疼痛使青筋肆无忌惮地攀爬他的手臂。“如果害怕,为什么不抱着我呢?又没有谁绑着你的手。”白马兰抚摸他紧绷的肌肉,将他引向自己,弗纳汀顺从她的指示,浑身最后的力道在顷刻间卸去,颤抖的双手以某种视死如归的柔情搭住白马兰的腰。 “你会向我施予同样的力道与伤害吗?” 弗纳汀已然到达所能承受的极限,他闭上逐渐失焦的双眼,抗拒伤害白马兰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试图别开脸。“shhhh——”白马兰将重心前倾,阻止弗纳汀同她分离的趋势,她低声安抚他,轻拍他蓬松的小脑瓜,“别动,别动。睁开眼看着我。” 他那双浅灰色的双瞳比以往更亮,蒙着一层丰润的水色。短暂的两秒钟,白马兰想知道的一切都得到确认。隔着冰冷的覆面,白马兰将吻落在弗纳汀的唇上,松手的同时托住弗纳汀的后脑,将他搂在怀里。在这个瞬间,弗纳汀如害怕被弃般紧紧地抱住白马兰,弓着腰,剧烈地呛咳。他不断用前额磨蹭着白马兰的小腹,痛苦的低吟在她的怀抱中逐渐微弱,模糊不清。 “做得好,弗纳汀。”白马兰抚摸着他后脑的头发,满意地轻声笑着。他微弱地哼哼着,白马兰托起他的下巴,掀开覆面的一角,绯红的手印在他的皮肤上逐渐浮现。弗纳汀瞧了她一会儿,一歪脑袋趴在她腿面上,哼哼着说“有一点痛。给我揉揉。” 这小子的t恤被翻到身后,现下也不知道翻回去,就这么晾着后背。实打实的一身血肉,毫无保留地将重心搁在她腿面上。拿这小子没办法,不管没有好歹,经常闯进她的办公室,抱着她的脑袋不撒手,企图用胸闷死她。白马兰经常被他一套组合技打得不知所措,往往是扣子崩在脸上就已经愣住,等反应过来,他饱满柔韧的胸脯就招呼过来了,软软的,很难抵挡。若对他稍微严厉一点,更要蹬鼻子上脸——这小子不知道痛,总觉得在玩儿。 白马兰打开电脑显示器,将浅湾男子监狱的管理系统和平面图调出来,一边将手探到他身前,用掌根摁揉着他的胸脯,时而捏一捏充血的乳尖,觉得还挺解压,但嘴上仍道“有一点重。”弗纳汀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等艾德蒙的判决书下来,就将他调去c区,住二楼,给他安排个舍友。他有点疯疯癫癫的,让他去车间工作一段时间,然后转去晾衣房。他用过的钢锯条,你记得收好。”白马兰操纵着光标,从晾衣房沿着消防安全通道的防护栏至地面,到了c区的放风广场。“这儿的第一级责任人是谁?” 弗纳汀扑棱着脑袋坐起身,看了眼电脑屏幕,又趴下,说“新人。他刚来。” “好吧,他被开除了,因为下周有重刑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越狱。”白马兰忖度片刻,从办公桌里摸出一只崭新的手机,递给弗纳汀,道“我给他的赔偿金。只准在c区拍卖,知道吗?” 这种手机没有号码,没有服务合约,不能上网,只有八十分钟的话费。单向拨号,卫星通话,支持全天候、全球范围内的通信。在浅湾监狱,与外界通话虽然免费,却也只是作为月度考核分数达标的奖励措施,每月一次,拨号给直系亲属,不得超过五分钟,且受到严格监管。这么一只不受监管的手机能卖到万把块钱。 维系监狱内部稳定的秘诀是唆使犯人内斗,让他们拉帮结派,为了泡面、零食和广谱抗真菌药物而彼此仇视,不惜大打出手。浅湾监狱中所有的帮派老大和监舍长都知道手机的来源,他们同样也知道是谁定期发行香烟、饮料、浪漫小说和成人杂志。普利希女士难得在某个监区广施恩惠,在那之后,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随后被证实死亡,那么一定是意外事件。如果他们对此毫不知情,还能被奖励看场电影,每个人都能分到爆米花,但若是辖下成员似乎听见一点动静,那没准儿整个监舍、乃至于帮派全体都会被暂停通信和购物,狱警会把最脏、最累的活都派给他们,别人吃完饭轻轻松松洗碗的时候,他们得撅个屁股刷厕所,而那该死的厕所甚至得一天刷五遍。 “行了,暂时就这样。”白马兰看了眼手表,该去教堂彩排婚礼流程了。她站起身,用鞋尖碰碰弗纳汀的大腿,道“你去看看艾德蒙还发不发疯。人身伤害的刑期还没结束,绑架致死的罪名尚未量刑,我真担心他现在把自己弄死,那就真让他赚到了。” “典狱长将他关禁闭了,女士。”弗纳汀迅速收起鉴定报告和钥匙串,将实木托盘推到办公桌底下,随即站起身,又凑到白马兰的跟前同她歪缠,道“我送完材料就去禁闭室看他。” “好吧。我得走了。”白马兰搂着他的腰,埋在他胸前深吸一口,贪恋地蹭了蹭。弗纳汀不舍得她走,遂抱住她的脑袋,像春日里同姊妹嬉闹的小熊崽,结结实实地拥了个满怀。 这小子倒是胸很大,也很软,还香香的,紧贴着她的面颊,但是有点太紧了,她要窒息了。“松开我。”白马兰的语声听上去闷闷的“撒手,坏小子。别用你的胸挤我。” 被发现了。弗纳汀和她拉开半臂距离,用那种很无辜的眼神看着她。明明平时就很喜欢,有事没事都要来两下,这会儿又不喜欢了。“衣服。”白马兰目睹他的乳晕呈现出色泽浓郁的深粉,实在有些诱人,于是将他兜在脑袋后面的t恤翻回来,拽了拽衣角,往他的裤子里掖,道“穿穿好。” “这样不时尚了。”弗纳汀张开胳膊,说“要有点儿褶。”白马兰横着眼皮睨他,瞧着他诚挚又认真的神情,一时间有些沉默。在讨打这方面,弗纳汀和梅月庭实在是势均力敌,她对弗纳汀又向来没有脾气,反倒喜欢同他胡闹。白马兰也搞不清什么时尚不时尚的,将弗纳汀褶皱的上衣往外扽扽,抬手拾起自己的制服外套,兜头丢给他,忙不迭地把这坏小子扭送出境。 “不用我开车送您吗,女士?”弗纳汀被她扣着手腕往外推,边走边回头瞧她。普利希女士不耐烦地摆手,又忍不住笑,说赶紧滚蛋。 弗纳汀很以招惹她为乐趣,虽然有时候也换来一顿揍,但那也没什么。等他办完普利希女士吩咐的事情,已快到交班的时间了,他从办公区离开,去查看艾德蒙的情况。 在监狱工作其实有一点辛苦,尤其是c区的犯人,总是不听招呼。刚入职的时候,典狱长就告诉弗纳汀,不能给他们好脸,得让他们知道谁是老大。如果他们往你的脚边吐痰,你就得用他们的舌头擦鞋,否则下一次他们就会把纸糊的锥形武器捅进你的眼眶。弗纳汀牢记典狱长的教诲,头个挑衅他的犯人被他打得尿裤子。典狱长站在走廊那头瞧着,有些惊讶地‘哇哦’一声,拿起对讲机让普利希女士看监控,说‘新来的那个假姑娘有点猛哦’。 c区各派的势力分布已经很久没有改变过了,死翼和十三号姊妹会在外头为了餐厅的面包供应生意处处较劲,打得不可开交,她们的外围成员在监狱里同样针锋相对,活动频繁。弗纳汀进入走廊,原本嘈杂的环境倏忽鸦默雀静,相邻几个监舍内的打手站起身。当看清只有他一个,那混血不在场时,监区内逐渐恢复了窃窃私语。 “小虾米,你女友给你打钱了。”弗纳汀从口袋里拿出写着十四位数字的纸条,递进监区。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散,栗色短发的男人走出阴影,从两名打手间穿过,问道“她什么时候来看我?” 小虾米是死翼某骨干的男朋友,在这片区称王称霸,不知道他为什么有个这样的昵称,可能小时候长得比较矮吧。“她说。”弗纳汀一抖手腕,将纸条从他手里抽走,道“mother-t和玫瑰园已经握手言和,再有人找她告状,你就死定了。她下个月来看你。” 谁能成为家庭餐厅最大的食品供应商,谁就能为帮派成员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再也不需要走回从前犯罪的老路,普利希女士不得不在前段时间的农产品教育会上为她们调停:玫瑰园的罗萨莉亚已经在经营养鸡厂了,不要和mother-t竞争面包生意,后者的管道维修服务显然输得一败涂地,而高山半岛的手工面包供应市场是她率先进入并抢占市场份额。 罗萨莉亚对此不满,她总能第一时间回应混血普利希的号召,mother-t那个老东西永远都只顾自己,现在的规模化养鸡厂都得配置机械装备,她不得不吝惜预算,可她不想辞退多余的劳动力,又或者降低员工的工资标准,所以她一定要拿到面包生意的百分之四十.mother-t认为罗萨莉亚太傲慢,她不能放下帮会成员的自负,只想着抱西瓦特兰帕的大腿,结果就是她的人想挣钱,却不肯从最底层的工作开始干起,看到别人盈利才动手去抢,可如果她做不好,市场就会关上大门,她们谁都别想进去。 最后的调停结果是,由十三号姊妹会的产业公司为死翼成员免费提供为期十个月的就业培训计划,她们可以拿着结业证书去mother-t的烘培坊和食品公司应聘。德鲁希律的高级员工将去往罗萨莉亚的养鸡厂,教导门店经理如何控制运营成本,为企业创收,这样她就可以给想要正常生活的人发工资了,而她的农贸市场得为mother-t提供五个摊位。这个结果还不错,罗萨莉亚和mother-t握手言和并签署协议。 弗纳汀有点好奇他们的妈妈和姊妹们已经停手,为什么他们还要争个你死我活,普利希女士倒是不在意。有些男孩儿就是没脑子,每天都受到睾酮素和前列腺素的影响,控制不了自己,倒也不为了什么,就是喜欢暴力,崇尚暴力,像没有进化完全的黑猩猩。‘让他们打,破坏监管秩序数罪并罚,执行新的刑期。’普利希女士全然地置身事外,乐呵着说‘协商联盟按床位付我钱,每人每天十二块。’ 见弗纳汀把话带到就要离开,小虾米追了两步,迫切地握住牢门,问“我可以给她打电话吗?” 普利希女士说,可以适当给这些人一点甜头,收买他们,这样管理起来会更容易,尤其选择那些牵挂着家人的,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有时也要将平等对话的权力还给他们,帮他们做一点事,但不要和他们交朋友。只有当其他人都以为狱警会卖老大面子,他们才会真的安分下来,守好监狱中的层级秩序,才能长期保持稳定。 “好吧。”弗纳汀环视一圈,答应了小虾米,看了眼走廊尽头的时钟,道“整点的时候。” “谢谢你,弗纳汀。”小虾米得偿所愿,露出颇为得意的笑容。觑着对面因斗殴遭受处罚,失去通讯机会的丧家之犬,他的手下明显更得意了。“向普利希女士致意。”小虾米抬起两指,做了个脱帽的手势,弗纳汀颔首。 除了死翼和十三号姊妹会以外,其她的监狱势力都有些不成气候。夹缝生存,举步维艰。但在面对性犯罪者和伤害儿童的犯人时,他们的态度倒是一致得出奇——那些人是不被关照的人,若伤得不是很重,根本不会有狱警管他们。私人监狱没有医疗专项经费,年初定下的预算得承担这一年里所有内分泌治疗和常见疾病的花销,不会平白浪费在那些人身上,针对他们的霸凌和故意伤害成了狱中常设的娱乐项目。 巡视了一圈,弗纳汀没见到什么异常情况。他摘下对讲机,叫人带小虾米出去打电话,随后去禁闭室查看艾德蒙。 “想吃饭了吗?”弗纳汀拉开观察窗口,敲了敲监室门。 艾德蒙对此全无反应,他仰头坐在床边,双手被分别铐在两侧床柱上,层层纱布包裹着右手的滞留针,营养液通过透青血管进入静脉。 他安静的时候显得没那么讨人厌了,瓷白的皮肤承载着微弱的夕光,浅色的头发已有些长,丝丝缕缕地披散在颈项间,闪耀着细碎的波粼。 “水呢?也不肯喝吗?”弗纳汀照常问了两句。 这个高级狱警只是埃斯特养的狗。他根本就没有把弗纳汀放在眼里,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开庭的当天,两辆卸去轮胎的运输车挡住了法院地下车库的入口。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不得不在前门下车,穿过愤怒的抗议人群。负责此案的调查员实不明白其中原委,艰难地维持秩序,acpd的基层警员倒是站在一旁说风凉话:如果混血普利希对阿西蒂亚市的旅游宣传推广也能收获如此效应就好了,瞧瞧这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丧尸围城。 四面八方涌来的抗议人群将他逼迫至当中,冲突性的紧张情绪形成高度的双向浸润,集体性的亢奋几乎摧垮艾德蒙的精神。在场的每一个男人都是比他更成功的攻击者,懂得如何挑选软弱的敌人,而他佩戴着手铐与脚镣,再次被放置于无处发挥的情境,仿佛回到童年,回到了那段被父亲当成弱者,肆意操纵、殴打的时间里。他出离愤怒,想要高声痛骂埃斯特,喉咙却因惊恐发作而锁死,不断地发出清脆的痉挛。他是如此信任埃斯特,渴望得到她的爱,然而埃斯特却用他伤痛的经历人为构建出一种娱乐奇观,以便宽慰她者的内心。艾德蒙感觉自己受到了抛弃。 直到庭审第一天结束,他都保持着这种愤怒。傍晚时,弗纳汀押解他离开法院,人潮群情汹涌,俨如一片暴怒的血海汪洋,他的目光掠过喧杂的波澜,看见了埃斯特的车。他觉得埃斯特果然是在陪他做游戏,那好胜的女人,最后一把梭哈,未免有些太过火。那瞬间艾德蒙有些缓过来了——但也只是一瞬间。 车后座的玻璃缓慢降下,埃斯特的车里只坐着一个年轻男人。那是个男影星,艾德蒙曾在电视中见过他的脸,他是个用容色与煽情勾引女人的魔鬼,变化成埃斯特喜欢的模样,骗那单纯无辜的女人堕落至地狱。 墨镜无法掩盖梅月庭的姿容,他艳生双颊,美得出奇,和别人几乎不在一个图层。在远离喧嚣与吵闹的安全地带,他安然闲适,高枕无忧,层层迭迭的蕾丝领缘花光悦动,宝石耳坠在他细白的颈项间折射出淡青鳞彩。他的情态是如此居高临下,艾德蒙因他那种仿佛看垃圾的眼神而怒火中烧。 看见他用力挣扎却无法摆脱弗纳汀的掌控,梅月庭露出愉悦的神色,简直像在观赏滑稽剧表演。艾德蒙几乎可以想见这个魔鬼平日里是什么样子,当埃斯特想起他,想来看看他时,这个梅月庭定然如同他的父亲一般柔声诱引,伏在妈妈的肩头,将妈妈勾回枕席的囚笼。 难道他没有听见幼童的哭声吗?不。他肯定听见了。正是因为他听见,他才那样做。艾德蒙被气得快要发疯,可是梅月庭却在笑,他摘下墨镜,伸出手——他连指尖都那样精致,淡粉的指甲闪耀着贝母般的光泽,骨节远不似其他男人那般粗俗凸出——分开双指,抵上自己的嘴角,在艾德蒙暴怒的注视下吐出肉粉的舌尖,做了个极具性暗示意味的动作。 短暂的几秒,他脸上挑衅的神情终归于空,笑容收敛之后,他变得冷漠而嫌恶。这样的神情,在埃斯特的脸上也曾经出现,直到今天,艾德蒙才发现其中的渊源。是他,一定是他用柔声和软语将埃斯特诱进恶艳的地狱。 这魔鬼,这秽物。 他将墨镜丢在地上,回正身体。车窗缓慢地关上,他的侧影变得端正,定格在下巴微抬的庄重姿态,扬长而去。艾德蒙彻底崩溃了,竭力抑制着自己想要抱着脑袋尖叫的冲动。他是个扭曲情欲观念的恶魔,使受诱惑的人永远被关在第二层地狱,埃斯特不仅没有发觉,反而深深沉醉其中。再一次的,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将母亲从他身边夺走了。 “达居尔女士同意见我了么?”艾德蒙一想起这件事便怒火延烧。他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问“什么时候?” “她同意了。在量刑听证会结束后,普利希女士会替你们安排会面。” tuneserasjamaislafiévreusecaptive. (你永远不会成为那狂热的囚徒) qu’encha?ne,qu’emprisonnelelit (让床铐束缚,被牢牢地禁锢) 艾德蒙迎着夕光闭上眼睛。 16·第十本小说 焯水杀青的柏子在白酒中浸泡七日,室外阴干,配入湿热地区逆风传香的老山檀和产于沙漠无流区的绿乳。古方中常以白芨进行粘合,不过文宜觉得白芨粉的药味不够清爽,祁庸遂做了不使用任何粘合剂的版本,花香中透着凉韵,山野清香在空气中漫散。祁庸想起她们在kampinoska的那段时间,柏树的林海漾起波澜,雪团簌簌而下,空气中携带着鲜明的冷意。 文宜的手穿过无措的人群,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拥在怀里,回望着玫瑰圣母堂前耀目的黄色警戒线,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祁庸点头。 “白马兰一定被气疯了。”文宜头疼地揉着眉心,将插在口袋里的保温杯拿出来,倒了杯热茶递给祁庸,叹道“她的结婚礼堂变成了犯罪现场。” “她在里边儿发火呢。”祁庸回身指了一下,道“这个场地不能用了,是再租一个大礼堂还是直接在宅邸内举办婚礼,她正在考虑。” 收到信息的时候,文宜正在路边购买一种叫tostadas的小吃。祁庸说婚礼彩排挺无聊的,让她带点儿小零食。圆形的玉米脆片大概手掌那么大,浇上鹰嘴豆泥,放上蔬菜和金枪鱼。她跟老板说‘contodo’,意思是所有调料都要,红绿辣酱、芝士、牛油果和奶油,再加上一点油醋质地的酱料。她正在看老板切牛油果,祁庸的消息又来了,一连发了好几条。 祁教授:[图片]你看,警察来了。 祁教授:拉封锁线了。 祁教授:[图片]在清场。局长亲自来了,白马兰去问情况。 祁教授:我吃了一个冰淇凌,里面有鱼子酱。好恶心,吃不惯。 祁教授:古物收藏室失窃了,保安被人一枪托敲晕,关在书橱里。 祁教授:我的保温杯在你那儿吗? 正在此时,一名男探员掀开警戒线,带着古物收藏室的负责人从现场出来,请祁庸进入现场,看看是否能够提供追索依据。 “好的,乐意效劳。”祁庸喝了两杯热水,那股恶心劲儿有点缓过来了,两手插兜,若无其事地进入现场。角落中的白马兰郁闷地捧着脸,毫无头绪的帕兹坐在她旁边。 阿西蒂亚市最近正在对现有供配电设施进行年度预防性试验,进行临时断电,玫瑰圣母堂的自行发电无法供给监控。一伙贼人远程黑入圣母堂的安防系统,获取ip地址,上传了一个能够对系统进行全面检查和重新规划的程序,只通过一张编码卡,就让圣母堂的灯光系统和报警传感器重新启动,趁着二十分钟的监控空白打碎收藏室的彩绘玻璃,盗走了展示柜中一封十九世纪、价值连城的情诗手稿。 “救救我。”白马兰对祁庸道“我累坏了,我要回家歇歇。” “你走不了,小姑娘。婚礼的事情让新郎去操心,你累什么?”帕兹攥住她的手腕,腾一下站起身,大有生死与共的架势,道“你要配合我的行动。布吕克勒的情诗手稿是阿西蒂亚市最珍贵的文物艺术品之一,一旦出境,就涉嫌全球性的非法艺术品交易和窝藏,我没有好果子吃,你也要完蛋。” 这倒是真的,她和帕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国际合作协商联盟裁剪了医药方面的用度,可对于被法官判决需要进行内分泌治疗的暴力罪犯,她们又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强制执行。纳税人不肯在罪犯身上花钱,她是私人企业,要听集团董事会的安排缩减预算,犯人非自然死亡她是会受处罚的,全靠帕兹局长替她兜着。 “何况咱们有祁教授在这里。我给国际调查局打了电话,周探员说针对艺术犯罪的调查,祁教授与她的团队是最专业的。”帕兹比了个手势,道“这边请,教授。” 白马兰落后她们两个身位,一把揽住了文宜,看见她怀里的保温杯,就知道她在这种情境下无处发挥,也是个打杂的工具人,于是明知故问道“她们来查案,大小姐你是做什么的?” “跟你一样,去古物收藏室涨点儿见识。”文宜横起眼皮,撩了白马兰一眼,道“我比你正当得多。祁教授任职的实验室已经是与艺术犯罪组协作办案的第三方机构了,我是实验室的赞助人——话说回来,你的婚礼怎么办?要延期吗?” “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白马兰也不大清楚,耸了下肩,道“回头问问图坦臣。不过派对日期不变,那毕竟是我最后一天自由,有了家室难免要收敛些。” “和他结婚很妨碍你恋爱吗?我觉得你对他挺好的,又没有苛待他。”文宜不理解白马兰,思忖了一阵,有些豁然开朗。可能白马兰每一个都喜欢,跟这个睡在一起还放不下那个,所以表面上要演一演。 “我对他,只能说还行,一般般,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一家人在一起。”白马兰对图坦臣的印象还停留在伊顿小时候,她总觉得图坦臣还挺开朗的,很有活力,笑起来很好看,尾巴摇成螺旋桨——如果他长了的话。得知教堂失窃,不能作为结婚场地时,图坦臣很失落,整个人都懊丧得快要融化了。白马兰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让德尔卡门先载他回去。 “教母的侄子只是有些情绪敏感,让他自己安静一会儿,可能就好了。”文宜搭住她的手腕,劝慰地拍了拍,道“打个好底子,往后才不会出事儿。这是如何行使主权的问题。” 螺旋楼梯上摇曳的身影顿住,文宜随即停下脚步,抬头就见祁庸一手扶着栏杆,回头无奈地看着她。“我又说错什么话了?”文宜瞧着她的脸色,有些心虚地乐了两声,道“小心点,别摔了。” 文宜说的都是养宠物的经验。小鱼到新家有点趴缸、夹尾,放在暗处静养几天就好了。小狗情绪敏感、冲人狂吠,多做脱敏训练就好了。正常人得知朋友的配偶情绪低落,不管是否真心,总会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文宜就不会往好了劝,经常混乱中立、偶尔混乱善良,主打自由自在和随心所欲。看她又想小事变大,大事爆炸——当然,前提是别人的事,祁庸忍不住叹气,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扭头走了。 她分析过文宜的性格成因,其实也不难理解。文家有遗传性的视神经萎缩,致病性线粒体dna的突变位置在3460g-a,从母亲到女儿都是携带者。媒体将之称为代代相传的烙印,文家人则称其昏星的诅咒:未得满足的情感消除在平静与悲伤兼而有之的午后,哪怕是诸神也惋惜于昏星的出现,使得夜幕又从高高的山上降下。 文家的女人有25%的可能在后天失明,平均发病年龄三十一岁,男人就更不必说了,概率高过抽奖活动中的‘谢谢惠顾’。 和文家所有人一样,文宜淑质艳光,美若有神。她的妈妈从不亏待自己的眼睛,只有艳压芸芸众生的漂亮男人才配和她在一起,为她成熟的卵子供精。至于那男人的情感需求,谁在乎?那么多钱砸下去,想买谁都买来了。如果他的问题连给钱都解决不了,那就停他的卡,让他自己安静两天。 大概因为视神经纤维退行性病变总是急性发作,造成的损伤又不可逆转,时间对于文家人来说珍贵异常。因为总有一日,所有鲜艳的色彩、陆离的形状,所有引动人心的美景与艺术,都将成为无法追溯的旧日国度;成为令人着迷的幻想,浮于历史的安乐乡;成为遥远而极乐而美丽的怀旧之情;成为假的、不确定的、有所隔阂的回忆和想象。文宜的妈妈恨不得一年有十三个月,每月有三十二天,她很少将时间花在先生和孩子身上,因为不关注自己的每分每秒都是浪费。 自然而然的,文宜小时候和爸爸更亲近,和妈妈有点不太熟,妈妈身上很多缺点在文宜的眼中被放大了。她可以接受妈妈的繁忙和冷漠,也可以接受母父间压抑的氛围和极度不平等的地位,她不在乎。姥姥说过,只有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事能打扰她看矿物图鉴和人文地理绘本。真正觉得委屈是在小姨有了孩子之后,妈妈把表弟抱在怀里看野生动物纪录片,可是妈妈都没有把她抱在怀里过。文宜不能接受,明明她才是最重要的,自那一刻开始,她才真的觉得妈妈忽视了她。 或许是为了弥补她的缺失,或许是受够了漠视和冷落,文宜的爸爸活到二十三岁才终于硬气了一回,因她妈妈回家后径直从她身前走过而大发雷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文宜睡觉前,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垂泪,文宜第二天去上学,他还是坐在那个位置。当天晚上妈妈带她们出去吃饭,爸爸像往常一样说着、笑着,仿佛无事发生。那个瞬间,文宜有些难受,感觉胸口闷闷的。她不认可妈妈,她不能理解妈妈。 这种被忽视的不平衡感是在成长过程中突然消失的。在文宜逐步开始了解视障、接触盲文,针对日后可能面临视的神经萎缩反复进行适应性训练之后,她意识到自己从前有一些理解和认知上的偏差。姥姥说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侧重点不在‘她’身上,而在‘自己’身上。她的时间不够用,她想去北极看虎鲸和极光,想欣赏名画那堆迭的颜料形状和斑斓色彩,想跟朋友们扮上妆,排演戏剧段落,乐也融融地笑在一团,妈妈一定也是这样。 在那之后,文宜很自然地同妈妈亲密了。实际上妈妈并没有她印象中那么遥不可及,只是不太喜欢未开蒙的生物,小猫小狗,小孩儿,之类的,哪怕是自己生的,沟通起来也有点浪费时间。在她初潮之后,妈妈给她找了妇科医生,教她如何通过经血判断健康情况,教她拉丁语、抒情诗和博弈论,还教她如何管理自己的财产。文宜不再记挂小时候的事,她也学会关心自己的表弟,通过实际举动向小姨表示支持。男孩儿基因病发作的概率更大,年龄更早,小姨爱他,为他的未来担忧,以至于埋怨自己。 长大以后的文宜再度看见妈妈坦然享受爸爸的服侍和照料并对此习以为常、居之不疑,那会儿的她几乎忘记童年时妈妈大步流星走在前头,爸爸抱着她,怎么都追不上的场景了,她想到的是为雌性供食的黑头鸥、奇盗蛛和玉带凤蝶。受生于自然,受困于自然,这多正常?难道不是吗? 妈妈在短时间内为家族做出的成绩和贡献、为她打下的基业与财富,早已撼动文宜的内心。她坚信妈妈是完美的,无愧于自己,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祁庸一贯熟识的文左之浪荡爱玩,终日狂欢,或为半瓶廉价烈酒挑起事端,借着快刀游戏与人好勇斗狠,或在地下赌场大小通杀。二十克拉的宝石戒指作为战利品固然可喜,从兜里摸出来时仍套在肌腱松散的断指上实在倒人胃口。她有家族中一脉相承的共性,晔兮如华,温乎如莹的外表下隐藏着疯癫又偏执的性格底色。她乐于以身涉险,从不出于任何值得言说的崇高目的,仅仅只是为了尽兴,为了安抚自己随着年龄增长而愈发烦躁的内心。有时她不惜火上浇油,让事态发展得更戏剧化,更有意思,只有那样才无愧于她的五感。 纵然文宜日常中总有她看不过眼的部分,可文宜对她总是好的吧?人前人后,她没有道理不去维护自己的太太。 见祁教授从古物收藏室拉着警戒线的大门经过,仍低着头往前走,不知忖度什么,帕兹伸手将她拦住,轻轻往后扽了些,道“在这儿,教授。” “哦,好的。”祁庸有些回过神,将怅然与多思抛诸脑后,穿上一旁探员递给她的鞋套,进入案发现场。 古物收藏室的彩绘玻璃碎了满地,跃动的蓝色、粉色、黄色在地上铺就明媚近乎于虚幻的光影。痕迹检验人员正在取证,管理员拿着藏品目录对着书架清点。祁庸的视线扫过墙壁上错落有致的画框和去日生灰的书架,定格在房间中央的展示柜上,防尘罩被挪开,放在一旁的地面上,黑色台面空无一物。 “去年,布吕克勒尚未完成的散文稿件以四百六十万的价格被布吕克勒博物馆拍走。”祁庸觉得这案子有些棘手,现场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失窃文物的尺幅又太小,往兜里一揣就走了,很难追查,于是道“想必有保险公司会为这次失窃支付赔偿金,帕兹局长,你应该和相关负责人商量,拿点钱出来”,她的话没有说完,忽然灵光一现,似乎想到点什么,抱着胳膊盯着展示台,微微歪着头,脸上的神情逐渐转为一片空白。 她这话没头没尾,帕兹没有处理艺术犯罪案件的经验,想多问一嘴,被文宜拦住,面无表情就是祁庸思考时的表情,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跟她说话她也不会回应的。 “教授的意思是开通一个无法在网络系统中留下任何踪迹的特别账户,根据市值的十分之一悬赏。这不是真的把失窃案当作绑架案处理,只是为了拖延一些时间,为藏品追回增加筹码。就算无法破案,最终同意缴纳赎金,也可以设下埋伏,在交易过程中实施抓捕。”文宜替教授解释,帕兹局长还没有表态,古物管理员已经重燃希望,转过身眼巴巴地瞅着帕兹,见她无动于衷,又转向文宜。 “想把这样一件知名的文物悄无声息地卖出去,是痴人说梦。一旦稿件无法出手,追查又紧,那些没有销赃渠道的犯罪团伙极有可能就此将艺术品毁掉,这是最坏的结果。”文宜想了想,道“但更普遍的情况是将其作为贷款的抵押金。文物艺术品是黑市的硬通货,往往被用于毒品和军火交易,最近得盯着点儿了,可能是私下交易,也可能是违法拍卖。能提前拦截最好,否则卧底的风险太大,得和swat联合行动。” “那倒不是必须的。在高山半岛,我们有自己的解决方案。”在听见黑市时,帕兹紧绷的神情反倒有些缓和下来,眼神从白马兰脸上飘过,后者皱起眉,对此无可奈何,‘啧’了一声,抱怨道“哪天你让我去卖屁股我都不意外。” “怎么会呢?谁对你的屁股感兴趣?”帕兹打定了主意,转身吩咐门外的探员,道“你,去找司铎,联系保险公司,催催赔偿款。你,给布吕克勒博物馆打电话,请她们迅速组织专家工作组,完成价值评估,发布求助信息。你,联系艺术犯罪组,在被窃艺术品的电子数据库中备案,然后和保险公司对接,完成开户的事。”说罢,她拍了拍白马兰的后腰,道“你在这儿替我听着,一会儿来汇报工作。我去给文化遗产保护理事会打个电话。” 谁说她是高山半岛最大的结社党首了?她明明就是义警。 “回头我要是被扔进贼窝里,你也别想跑。”白马兰伸出食指,杵了杵文宜的胳膊“祁教授当老大,我给她开车,你岁数有点儿大了,徐郎半老,还颇有姿色,当她的情妇勉勉强强吧,再从你的防务公司挑几个最好的雇佣兵出外勤。” 夕阳与秋色之中,文宜的皮肤呈现出较为灰暗的冷色调,在光影流动的瞬间银光闪烁,薄镜片在紫外线的作用下转为至深的茶色。她笑着答应,嘴上仍在调侃,说着些不入流的话,白马兰注意到她黑白分明的眼瞳着色浓艳,精彻于骨。那是个颇得趣味的神情,对即将发生的事感到兴奋。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出现在她的脸上,很有些奇怪。 “你的眼睛最近怎么样?”白马兰不动声色地掩上半扇房门。 “为什么这样问?”文宜觉得很没来由,笑着看向白马兰。 为什么?因为她的态度很耐人寻味。任何一个身价上亿的集团接班人都不会像她这样以身涉险,白马兰从前只觉得她有一些爱玩的习气,现今已不是‘玩’那么简单了。她有点朝向蝙蝠侠凯特发展的趋势,她们都很有钱,背后都有专家团队,而且都是同性恋。 “关心你。”白马兰一摊手,随意道“偶尔也念及你的近况。” “基因病嘛,有什么办法,都是没有先兆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发作、什么时候发作。”文宜显然没被这样的说辞打动。她熟悉白马兰的为人处事,这个人最不妙的地方就是自我袒露度低,却总是诚心诚意,不管她说什么,都让人觉得是真心的,往往在被她卖了之后还总念及她是为了自己好。 “我母亲已经失明了,现在退二线。”文宜仰头,毫不退缩地直视着西沉的太阳,脖颈间的淡青血管沿着胸乳锁突肌的走势没入皮下。她出了会儿神,忽而感到说不出的倦怠至极。快到她了。母亲之后,就是她了。 祁庸和古物管理员正在查看情诗手稿的副本,恍惚间语声交错。长方形的稿件,宽六厘米,长七厘米。制作副本时,用的还是胶卷相机,没有办法识别印刷颜色和小污点之间的差异,使得真迹副本上出现了书写错误,不符合当时的标点用法规范,以此为样板印刷的摹真本也有同样的问题。不过除此之外,所有的细节都是一比一复刻,甚至连纸张都与原件来自同一造纸厂。 “左之,别再说了。”祁庸将手稿副本托至前额,对光研究纸张水印,看罢了又将副本递还,走到文宜身前,捧起她的脸,使她头颅回正,道“你要懂得避谶。” “我知道。”文宜垂下眼帘,吻她的掌根。 与祁教授初次见面时生出的疑惑始终没有得到解答。两个人的错觉互相在对方身上重迭,则可以说她们相恋了。是什么让祁庸这样久居象牙塔的清白修士接受一段世俗意义上的忠诚爱情?爱慕对象还是文左之这样一位性格离奇、手段污损、年纪轻轻杀进核心圈,从母亲肩头接过重任的大小姐。如果说文宜长期压抑着的孤独、茫然与恐惧催生出激烈的欲求,那么祁庸呢?这滥膺天赋与荣耀的宠儿,她渴求的是什么?白马兰想不明白。她们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又不约而同地对相识的经历闭口不谈,白马兰的第六感告诉她这其中一定有点儿猫腻。 “祁教授。”负责现场取证工作的调查员从书架后绕出来,道“有发现。请您过来看一下。” “哦。来了。”祁庸从文宜怀中抽身而出,离开的速度如此之快,总让人怀疑她一开始就没怎么投入。文宜有些无奈,冲着白马兰一歪头,认命地跟上。 古物收藏室不大,五排书架后狭窄的侧翼空间内放置一张书桌,取证人员戴着手套,将一口木箱从桌下搬出来,箱内放着一些书,被翻得乱七八糟。“根据负责人提供的藏书目录,丢失了九本讽刺小说,《男骑士戈尔德》上册的口袋本——喏,就是这样的,很小,差不多类似今天的六十四开本。”说着,取证人员将一本红色外壳的小说递给祁庸,道“玫瑰圣母堂一共只有十本。这本被压在书箱的最底下,可能没看见。” “罗卡斯古董书店倒闭之后,她们送来五箱十九世纪的书籍,从搬来时就没有锁。”管理员解释道“目前已经完成了初步的价值鉴定工作,存放在这里的大都只是一些批量发行、卖不出去的小说,不具有收藏或研究的价值。核查时疏忽了。” 不是,精神病吧。白马兰皱起眉,“这也偷?之前罗卡斯书店清仓的时候,五十块钱能买——” “哦,她们还挺厉害,比我想得要专业一点。”祁庸摆弄够了,将小说摊平放在桌上,露出释然的笑意,对一旁的调查员道“麻烦你去请帕兹局长,我要和她谈谈案情。” 白马兰看天看地,有些尴尬地低头挠了挠眉心。 17·海誓山盟 jizai17.com 罗卡斯古董书店曾经由高地女校的毕业生运营,同时也经营文具用品,包括纸张、钢笔和墨水。布吕克勒曾经就读于高地女校,情诗手稿是她于在校期间完成的,使用的是罗卡斯造纸厂生产的、带有圣杯水印的纸张。同样的纸张也被用来印刷《男骑士戈尔德》口袋本的上册,而到中、下册面市发行时,罗卡斯造纸厂已经被玫瑰圣母堂并购,原本的圣杯水印也被更换成玫瑰样式。 祁教授的猜想是,实施盗窃案的是一伙职业罪犯,她们偷走小说,是为了将最中间的空白页摘下,用来制作赝品售卖。而偷走真迹则是为了造势,增加可信度——毕竟只有原作真的丢了,她们才有可能鱼目混珠。 除此之外,祁教授还能够确定,这起犯罪极大可能是书店或教堂的内部成员监守自盗。自从十三世纪,高地女校建立后,高山半岛文化区的古董书商就向学校宣誓,承诺不会将书籍出口,以免珍贵文献流失,罗卡斯古董书店直到倒闭都坚持原则,没有开通线上购买渠道。而清楚原作手稿所用纸张的水印,并且能够在玫瑰圣母堂收藏的所有十九世纪口袋本小说中精准锁定《男骑士戈尔德》,于二十分钟内完成盗窃并离开现场,她不是内部人员的概率有多大? 祁教授建议帕兹局长尽快完成案件侦破工作,因为这帮人还挺专业的。她们弄到了原作使用的纸,按化学成分一比一复刻油墨并不困难,做旧就更简单了。高山半岛没有文物微痕特征比对数据库,原作手稿在登记入库时也没有上链存储,由专业人士给出的正面鉴定往往并不能表明这些作品为真,只能说明在采集颜料或纸张样本的区域中没有发现任何迹象证实其为假。假设这帮人的活儿很细,那么一旦赝品在黑市上流通,想要甄别原作可就困难了。虽然也不是全无办法,但肯定会影响抓捕行动的开展,无法当场用肉眼确定对方持有原作的话,逮捕令该如何签发呢?就算一时间拘住了人,拿不出能够说服法官的决定性证据,还是得放人家走。更何况,艺术品市场一直都是全球化程度最高,透明化程度最低的市场之一,只有极少数的核心参与者能够及时掌握内部消息,她们不可能为了这一次行动,就让艺术犯罪组的线人承担暴露身份的风险。 ——就让帕兹和她的姑娘们头疼去吧。 “嗨,德尔卡门,我回来了。” 白马兰进屋率先跟老管家打了招呼,将车钥匙抛给她,心情还不错。安东叔叔正和供货商沟通婚礼事宜,换了场地,现场布置也要更改,图坦臣想将原本的教堂头粗齿蜡烛换成三根式的烛台,搭配螺纹长杆蜡烛,底下装饰山茶花,桌布也要换。他自从回来之后就没闲着,列了一长串清单。 “玫瑰圣母堂正在升级安防系统。”德尔卡门说“还是租用了以往举办宴会的大礼堂。” “好吧,我没关系。”白马兰经过客厅,和安东挥挥手,随即道“我上楼瞧瞧图坦臣。” 德尔卡门点头,“他在伊顿小姐的卧房。” 伊顿懵懵懂懂地知道圣母堂丢了东西,被警察姨姨封锁了,妈妈爸爸要换个地方办婚礼。她很好奇丢了什么、是谁偷走的、为什么要偷、会不会上报纸,一连串的问题砸得图坦臣无力招架,他对此也不是很清楚,给伊顿拿了个小平板,让她自己在互联网上检索关键词,其它事情可以等妈妈回来以后再问妈妈。 “我的金苹果怎么总是对报纸这么感兴趣呀?”白马兰有些失笑,抱着胳膊靠在门边,问“妈妈可以进来吗?” “嗯!”伊顿这一整天都因见到所有亲密的家庭成员而兴奋不已,往小床里挪了挪,热情地邀请妈妈坐在她的床边。 “报业已经很不景气了,自战争之后,人们不再相信大众媒体,认为它们丧失了民主政治功能,且没有伦理道德。”白马兰坐在伊顿身边,瞥了一眼她正在浏览的网站。此伩首髮站:po wenxu e2.c om 距离案发不过六小时,没有任何可用信息被披露出来。玫瑰圣母堂的工作人员回绝媒体采访:有问题请致电阿西蒂亚市长办公室。秘书长称警方已经展开调查,盗窃行为的成功实施可能与电子防护设备失灵有关。而帕兹局长则说根据国际调查局艺术犯罪组历年来的工作经验,近80%的艺术品失窃是内部工作人员所为,将问题又踢还给圣母堂司铎。白马兰俯身亲吻伊顿的脸颊,同时轻柔地揽过图坦臣的头颈同他贴面,熄灭平板屏幕,柔声道“纸媒的信息是单向传播的,但胜在安静。新媒体可以实现信息交互,高效、流动,可是冗杂、多变、无孔不入。伊顿要学会自己判断。” 她总把伊顿当成和她一样的人,用与成人沟通的方式和孩子说话,图坦臣担心伊顿听不懂,于是道“妈妈的意思是…” “我知道。”伊顿笑起来,抢答道“人会撒谎。要把真的部分摘出来,拼在一起。就像拼图一样。” “没错,伊顿说得对。”白马兰很难不觉得这是个很有几分天才的小金苹果,她捏着伊顿的小手,用力亲了两口,夸赞道“聪明宝宝。怎么这么聪明?像妈妈。” “不如这样。”图坦臣提议道“早几年,唐古拉姨姨兑了一家报社,改日叫妈妈带我们去瞧瞧,好不好?” 她那家烂报社,一年能亏百来万,几次想脱手,可惜没有人愿意接盘,近年来转战融合媒体,试图通过互联网电子商务的营销模式以小搏大,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上次听唐古拉提起她的报社,还是想要跨文化区地投放个什么新闻,版面费三万已经谈拢了,所有审核流程都跑完了,就差最后临门一脚时,对方忽然说要收点服务费,狮子大开口地要走六十万,气得唐古拉破口大骂,说‘我骟,这她爹的还要脸吗?’ 见伊顿点头,白马兰失笑,表示自己会和唐古拉姨姨约好时间,送她过去,然后让姨姨和爸爸陪着她,如果自己那天没有安排,就和她们一起去。 有时候妈妈会很忙,日程表就是摆设,不能确定的事情,妈妈总是不会答应她。伊顿欣然同意,她对此从来都不较真,因为自己已经是大孩子了。 “晚安,妈妈。”伊顿把平板还给爸爸,抱着自己的毛绒小兔,在白马兰脸颊上亲了亲,黏黏糊糊地在她怀里腻歪一会儿,又去亲图坦臣,说“爸爸晚安。” “晚安,宝贝。”图坦臣替她盖好被子,留了床头的一盏小台灯,轻轻拍了会儿她的后背,才跟白马兰出去。为着婚礼的事劳碌半月,今天被失窃案打了个措手不及,图坦臣身心俱疲。他将边桌上的婴儿监护器打开,轻轻合上房门。 “你还好吗?”白马兰笑吟吟地瞧着他,问“是不是累了?” “有点焦虑。”图坦臣对她向来很坦诚,说“妈妈和老教母都说婚礼要如期举行,虽然有德尔卡门和安东叔叔,但时间这么紧,我还是担心现场出纰漏。” 毕竟是一场传统婚礼,长辈都希望尽可能地庄重、严肃。白马兰倒是挺无所谓的,她的流程很简单,入场、寒暄、合影、站在原地等着、宣誓、亲吻新郎、合影、寒暄、宴客、合影、宴客、退场,回普利希宅邸接着宴客。婚礼对她而言意味着高强度社交,锐意进取和攻心博弈,跟以往的每天都差不多。真正需要费心的是婚礼现场及周边的安保工作,如何布置场地反倒是最无所谓的事情。 “别担心,能出什么纰漏呢?”白马兰安慰地搂住图坦臣,摸摸他的后背,说“不过你该换一双婚鞋。我觉得还是之前那双木底、丝绸鞋面的好看,很复古,而且裙摆和披肩都不会碰到地。” 看着图坦臣为难的神色,白马兰已经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拉住他的双手,直视着他的双眼,认真道“这没什么好介意的,反正以后我会成为家里最矮的那个。” 伊顿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她梦寐以求的一八五身高,都是她的功劳,因为她选择了图坦臣——而且穿那双鞋确实视觉效果更好,跟高显得脚小。图坦臣的单鞋像船一样,大得都能独立成州了,潘多拉的女儿可以坐着他的鞋躲过大洪水。也难怪文大小姐总说顾此失彼是人生的常态,这句话还是很有学问的。鱼和熊掌往往不能兼得,白马兰并不喜欢高个儿的男人,但是为了伊顿,她还是选择了高个儿的图坦臣作为配偶。 “那好吧。”图坦臣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道“我明天和妈妈说。她也觉得安东叔叔的建议没道理。” 听说拉德姨妈又跟安东叔叔发生了一点小摩擦,安东叔叔认为过于盛装会让图坦臣习惯于展示自己,日后不能尽他在家庭中的义务。拉德姨妈觉得安东有毛病,她说‘那是图坦臣的婚礼,不展示自己,难道展示你?’白马兰对此没有什么看法,只想赶紧办完,否则战线拖得太长,影响她干活儿。她总觉得自己就像游戏里的玩家,生活中随便遇到某个人都有可能是给她布置任务的npc,她的未完成事项已经罗列一长串了。 不过如果真问起她的意见,白马兰还是希望图坦臣能尽可能地耀眼,展示她的财富与社会地位。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而今并不将人夫的温顺视为操柄,只有独立、光鲜又强大的男人甘心委身,才能真正地为她添彩。 仅仅因为埃斯特的几句安慰,图坦臣感到自己的焦虑情绪得到了缓解,依恋地走在她身边同她说话。白天在玫瑰圣母堂时因着呆在祁教授身边,帮她查证史实资料,听她分析案情,还要跑腿去一楼餐厅给她打热水泡茶,白马兰觉得自己有大半的脑细胞都为此牺牲,她还挺喜欢听图坦臣东拉西扯,感觉很悠闲,挺自在的。 图坦臣和白马兰分享他最近看的书和电影、接了伊顿去教堂的路上瞧见洒水车,后头跟着一小片彩虹,他还拍了照。阿西蒂亚大学的教授回复了他的邮件,年底他可以提交入学申请。就在刚刚,八点多的时候,还有一个叫天鹅的男孩儿往家里打电话,在新闻上看见玫瑰圣母堂失窃,所以安慰了他,还给他看了最近与市立美术馆合作,准备投放在免税商城内的装置艺术。 “天鹅?”白马兰一怔,这才想起她上次给天鹅的私人名片,上头留的号码是花园的座机电话,估计天鹅不知道可以请接线员转接到她的手机上,总归是打都打了,他又真心为这场变故而遗憾,就同图坦臣聊了起来。 “你不认识他吗?他说他加入了一间独立工作室,就在samp;s影业园区内部。”图坦臣感到些许困惑“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他是个小孩儿,比我小一轮都打不住。”白马兰笑着摇头“来这儿不久,差点被克里斯拐走。” 她前脚刚迈进卧室就开始脱衣服,图坦臣很自然地接过去,迭了两下,搭在沙发扶手边。“我担心克里斯把他卖掉,就邀请他拍杂志——”白马兰眼尖地瞧见桌上用来垫酒杯的最新一期《风尚》,笑道“这不就是吗?有几个品牌还挺喜欢他,他以前是跳艺术体操的,还拿过世界级奖项的金牌。” 小一轮怎么了,梅月庭那时候也很小,才十七岁,都没有成年,埃斯特不也照样下手,只要她觉得足够成熟就行。天鹅年轻、好看、黑头发、有成就,鉴定为埃斯特会喜欢的类型。 其实图坦臣真心觉得埃斯特这个人很割裂,她有道德的时候简直像个圣人,但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里,又实在下流得有点太过了。为着上次他去参加集团例会,碰了一鼻子灰的事情,埃斯特半开玩笑地说要整一整小加兰,并将其在外与年轻模特厮混乱玩的影像刻碟,寄到她家里。被先生拿住闝倡的证据倒是没什么,这种自家地盘也埋有她人手眼的失权感才真让人头皮发麻。她已经有阵子没动静了,是正处在两难之间,小加兰以智囊的形象立足于集团间,对外向来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如果想把告密者揪出来,总少不了与亲近的成员围坐在一起观看录像,她不准备让别人看光她的屁股和性癖好。 若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埃斯特与天鹅有交往,图坦臣恐怕还真有几分警觉,他很难不去想埃斯特与情夫们的相处模式,他上次甚至梦见埃斯特和克里斯的表弟滚在一起——要知道,埃斯特甚至没见过那小子。但是天鹅极坦荡地把电话打到家里来,言语又是那般诚恳、真挚,没有一片城防朝他竖起,也没有一把利刃暗自出窍,图坦臣听了她们认识的经过,对此一笑了之,并将酒杯从天鹅的脸上挪开,拂了拂杂志封面的水渍。天鹅是那种全世界最容易结交的小男孩儿,眼明心亮,亲亲热热,如果克里斯说他的夜总会出了点小问题,需要天鹅的帮助,天鹅兴许还会毫无防备地回到那个有去无还的泥潭,询问克里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们聊得很好吗?”白马兰目睹图坦臣的小动作,走在妆台前坐下,随口发问,同时在裤子口袋里摸索着什么。图坦臣走过去,为丈妇梳理头发,道“我觉得他人很好,而且总是很积极。”想了想,他又补充道“stayingdeluluisthesolulu.(近乎幻想时刻的积极态度就是唯一正解)” “what039;sthatsupposedtomean?”白马兰好笑地瞧着他,想拉他的手,图坦臣并没有察觉,正低着头专心涂抹护发精油,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怎么挤兑埃斯特就忍不住地偷乐,说“年轻人才会说的流行语。你岁数大,你不懂,你连自媒体账号都没有。我和天鹅都有。” “我岁数大。”白马兰坦然承认,将图坦臣的手捉住,摁在自己肩头,慢慢展开五指,握住他的掌骨,把一枚戒指套在他的无名指上,道“五至十岁的年龄差正好。是谁不懂?” 红宝石不算特别有价值,近十克拉的鸽血红稍贵那么一点,白马兰拿去换了戒托,又用黄金和钻石镶嵌。现在由她的小金苹果保管的婚戒曾经属于她父亲,以后将属于她女婿,根本算不得数,一克拉出头的天然红钻是贞静、温柔的珠宝,只能求婚的场合用一下,日常佩戴未免太不起眼了。何况首饰这东西,小了没意思,是哄小男孩儿的玩具,必定得大才行,大才能显出普利希先生的分量。 “怎么买了新的?”图坦臣收回手,瞧着埃斯特买给他的戒指,觉得很漂亮,尺寸也合适。虽然平时对衣服首饰一类的不感兴趣,觉得总是大差不差,但这是埃斯特买来送他的,一种别样的珍视涌上心头。他越看越喜欢,忽而感到此物珍贵,富有价值且难以替代。 “想着你没有,颈饰也借了安东叔叔的。就是以往不在意,好歹要有件像样的,日常能戴。往后交际的场合也多。” 从前拉德姨妈一直供养着图坦臣,家业不需他打理,有姐姐们顶着。图坦臣被照顾得很好,衣食无忧、私校游学,他的成长过程没有受到外界的任何干扰,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高山半岛男人,自强又独立,相信自己会很有一番天地,必然能做出足够反哺母亲和家族的成就,同时又能为丈妇分担压力,并将孩子照顾得很好。白马兰始终对他寄予厚望,她会提携图坦臣,并用他的成功壮大自己的声威。 “谢谢你,埃斯特。”这不是件便宜的礼物,图坦臣有些心神荡漾。望着埃斯特头颅低垂,托起他的手,亲吻戒指光滑的表面,他感到一阵心花怒放,身体热起来,脸也发烫,当即将他吓了一跳,他几不受控地挪动身体,甚至感觉到埃斯特的体温。在她抬头时,图坦臣青涩地将她的唇角吻了一吻,转着圈儿的小天使撒着花瓣、吹着长笛在图坦臣心里忘乎所以地欢呼雀跃,他认真地向自己的未婚妇许诺,说“我会好好戴的。” ——这就对了,好好戴吧。 庄重严肃地在高处坐正,佩戴着折射教母权柄的红色宝石,裙摆的纹理永不褶皱。好好做她登高的台阶,做一个没有喜恶和情感的象征符号。白马兰屈尊地仰头,忽视图坦臣全部的怦然情动与心旌摇曳去看集团的下一任教母,去看拥有这位普利希先生的自己:悍然的野心概日凌云,璀璨的前途莫可逼视。她的配偶是如此俊美、典雅、又颇具一二分的神性,镶嵌在她的权杖之上,为她日后的威严与铁律增添供人倾慕的光环。只有被她握在掌中,图坦臣才能发挥出自己最大的功能,因为她就是这般得体,这般温厚,将教母的权柄传递于她是恰当、远见而英明的决定。 白马兰托住他的后脑,在温情脉脉的氛围中同他交颈相贴,低声道: “你要尊重安东叔叔,但是不用事事都听从他的安排。” ——母亲已经年迈,集团需要新的领袖。 “多和其他先生交际,让他们帮衬你,给你出一出主意。” ——女性长辈的智慧和阅历是宝贵的财富。 “别担心以后的生活。你有我,有伊顿。”她用额头碰了碰图坦臣的眉心,抚摸着他的唇角,更深地吻了他一次——你务必将拉德姨妈的助力奉至我的手边。我的信使,我的牧羊人,传我号令的希尔米,whowassoontodisplaydeedsofrenownamongtheimmortalgods.(在不朽的众神中很快展现其丰功伟绩。)白马兰看着他直冒热气的耳朵尖,笑得温存可喜,用前额碰碰他的眉心。 西瓦特兰帕集团是阿西蒂亚湾最庞大的虎鲸群,即便家族内部结构稳定,以和平友爱为主,也难免为了权力发生争斗。 迈凯纳斯守住了普利希家族的尊严和荣耀,她的技术公司是春泉生物最大的股东,持有的股价价值近三百亿,随着春泉生物的市值水涨船高,她的身价也在节节攀升,她可能无法成为西瓦特兰帕集团的教母,但她是普利希家族实质性的掌舵人。而加西亚则分到siwatl酒店集团三成多的股份,这家集团的大股东是德鲁希律财团,掌控着高山半岛的数家商场与奢侈酒店,她们的触角遍布机场、航空公司、码头和观光旅游项目。 如果说姊妹之间没有比较,那是不可能的,白马兰比自己的两个姐姐都更好胜,更热衷于证明自己。她接手了妈妈的政治人脉,下一步,她要接手妈妈的持股公司。 普利希投资公司除了通过购买股票控制子公司以外,也从事一定的业务经营,帮状态不好的公司扭亏为盈、投资初创企业之类的。上个世纪,普利希投资公司的股本仅仅六个亿,其控制的十六家企业资本总额却高达七十个亿。相比之下,钱就没那么重要了,决定谁能掌管钱财的权力更重要。只要能够成为普利希投资公司的大股东,她就能平稳地成为西瓦特兰帕集团的教母,或者反过来。而在那之后,她会带领族群往更广袤的市场进军,就从和文大小姐的合作开始。 “我会让你获得你想要的一切。” 埃斯特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给他一种微妙的感受,似乎郑重而又轻佻。图坦臣并非懵懂无知,却也是初涉情场,他脸红心跳,茫然不懂回应。埃斯特看起来很高兴,脸上的神采他从未见过。他又对她心动了。图坦臣对此感到绝望,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们离得太近了,这使得埃斯特在望向他时不得不将下颌抬起一个极小的角度。图坦臣对此感到忐忑,他不知道这样视角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不好看。他下意识地寻找埃斯特的眼睛,去看那双如深水般令人着迷的双眼。图坦臣注意到她眼神里幽微的变化,她的笃定、欣赏和…憧憬。 “我们。”图坦臣握着她的手,对富有情感色彩的肢体接触还有些不大习惯。他摩挲着埃斯特的指甲,将这贵重的触感铭记于心,强调道“获得我们想要的一切。我向你许诺,我会为你尽心,为我们的家尽心,我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在某些时刻,白马兰不仅没有道德,甚至连良心也欠奉。她微笑着低喃,重复一遍图坦臣的话,这情感经历一片空白的年轻男人对她有种天然的依恋和信任,轻而易举地被她俘获。 这一夜,除了一个吻,依旧什么都没发生。 18·免责自由港 现在是玫瑰圣母堂失窃第二日的子夜,距离达居尔返程的航班起飞还有十个小时。 尖锐的刹车之后是她沉闷的脚步,巨幅的雕花烤漆门轰然关闭,硬木鞋跟踏在中空的楼梯面上,笃笃有声。 完蛋了,她怎么心情这么差?尽管梅垣早有预料,但像现在这样未免也太差了。时钟的长指针‘咔哒’一声指向十二点,梅垣着急忙慌地摘下卷发夹,一股脑地推进妆台抽屉里。原本准备扑到床上装睡,又想起自己连卧室灯都没关,整座小灰楼灯火通明。 装也装不成了。梅垣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小跑着迎她到卧室门前,想撑着门框摆一幅被搅扰清梦的慵懒姿态糊弄一下,却发现白马兰已经快步登上二楼。她那隶属于东方族裔的双眼如同乌玉,半敛在长睫之下,幽微似深潭。光影被利落的面骨轮廓分割,她的侧脸逐渐从晦暗中浮现,喷溅式的血点已经干涸,在皮肤肌理中氧化、剥落,如膨裂的积锈,使她此时此刻看上去略有些神相——只恐怕不是什么正神。梅垣发出小小一声惊呼,双手捂住了嘴巴。 “shutup.”白马兰横了他一眼,兀自走进浴室,在盥洗池中接了些热水洗脸。 艾德蒙没有发疯到最后一刻,否则杀他会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尽管白马兰从来都不相信艾德蒙会忏悔,但不得不说,他声泪俱下的样子比起之前更加可憎。枪声经久震荡鼓膜,颅骨内侧跳痛不止,直到此刻仍未平复。 干涸的血液在池中散开,白马兰抬头审视镜中的自己。水滴从睫毛的缝隙间滚落,顷刻覆盖眼球,她发现梅月庭扶着门框望她,眉眼间杂染着罕见的忧心。 “这么安静?”白马兰抽了两张纸,将鬓发擦干。 莫名其妙,是她自己一进门就说让人家闭嘴的,人家听话了,她还不乐意。梅垣低头摆弄着腰带,卖乖道“你要做爱吗?要玩具,还是要我?”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用。”白马兰脱下外套,道“今晚我在这儿过夜。” 既然她这么说,梅垣心里也还尚存一分侥幸。肯定是因为她不能这样回家,家里有她的未婚夫,还有她的女儿,她不能面色阴沉、怒气冲冲地带着满脸血回去。高山半岛的传统是女男双方在婚前有叁天不能见面,而且她的小金苹果已经习惯妈妈热情的拥抱和温柔的亲吻,她不想让女儿看见她的坏情绪,更何况她身上还有一股极重的硝烟味,火药燃烧产生的气体和颗粒物附着在她的手指和衣服上。 小灰楼不是她的家,梅垣不介意承担她的情绪。这里是她逃避家庭责任的休息场所,是她的离岸管辖区和免责自由港,不管她多晚回来,她的情夫总是等着她。 “我知道了。”梅垣拧身出去准备睡衣和拖鞋。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有些八百年难遇的懂事和贤惠。白马兰盯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特别像一只猫,打碎了主人的杯子还能如此坦荡。 轿车打横停在小灰楼的前庭,梅垣拨开窗帘张望片刻,确实没有瞧见乌戈——也是,她应该是自己开车来的。除了她,还有谁敢那样踩刹车,两道灰黑的车辙在夜幕中清晰可辨,明天等她离开以后,得找人用专业的清洗剂认真擦一遍地坪。 看白马兰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艾德蒙必然让她很生气。梅垣纠结地咬着嘴唇,真是完蛋了,老早之前,白马兰就明令禁止他跟普利希家族那些不能见光的业务扯上关系,也别总想着要挑衅图坦臣。那天是他冲动,也有点恃宠而骄,想着是安东主动来找他,并不算他违反禁令,才打着白马兰的旗号耀武扬威了一阵——不过看着艾德蒙被气得面部狰狞,七窍生烟,想要朝他扑过来,却被狱警死死摁住,梅月庭觉得挺解气的。当时他还觉得自己表现得挺好呢,他以为白马兰会喜欢他这么做。 “站在那儿干什么?”白马兰一出门就看见梅垣趴在窗边,偷偷摸摸地朝下张望,小巧的指甲经过精心打磨和建构,修饰薄粉颜色,像珍贵的小贝壳。他拨弄着猞狸灰的羊绒窗帘,有些心虚地转过身,说“担心你看了我碍眼。” “往抗议人群里挤的时候不担心,现在开始担心。”白马兰坐在他的床边换衣服,梅垣挑起眼帘偷看她,片刻功夫,磨蹭到她身边,说“那我…” “你什么?拉德和她的女儿们没有跟你计较,不然现在得出动直升机沿着海岸线搜寻你的尸体。” 她把脸一板,忽然又很凶,梅月庭不敢跟她嬉皮笑脸,半边膝盖都压在床沿了,又默不作声地撤下,在原地站定,低头捏着手指,擦拭着指甲上的指纹,小声咕哝道“我就是赶上了,想去瞧瞧呗。那个老情夫不拦,我就觉得应该没什么事儿。” 忽然想起安东,梅月庭就又理直气壮起来,辩解说“是不是他故意的?他是不是算计我了?我那么痛,那么累,他还要绕远路。平时又没人敢惹我,他说不能走大路,我的脾气就上来了嘛,那正好遇到艾德蒙的庭审结束,我就让他停车,我去看看。这也没什么,我讨厌艾德蒙已经很久了,我跟你相处的时间不多,有时你还得去处理他的突发状况,给我的时间就更少了,我要跟他新账旧账一起算。要是早知道你生气,我肯定乖乖的不敢去,那绕路…”梅月庭干脆往她膝上一趴,将睡裙撩起来,给她看自己腿根的淤痕,说“绕路就绕啊,身上疼,我就想着你。你不来看我,多疼几天,我就多想你几天。这也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的皮肤白,上回又被打得很惨,局部皮下渗血尚未完全吸收,青黄、淡紫的印痕横亘,看起来有些凄楚。早几年他还小,清瘦苍白,不谙世事的模样,白马兰对他非常留情,第一次做完以后他顶着满身淤痕蜷在堆迭的被子里流眼泪,感觉连呼吸都快要断绝,但就白马兰的观察与判断,梅垣其实只是体量小,所能承受的阈值还挺高,她并不担心会把梅月庭玩死在床上。 “我才说你一句,你有十句话等着我。”白马兰虽不全然买他的账,但也没有责备他的念头,只是将他拨开,说“哪天被人缝上嘴,你才能学会沉默的美德。” 反正是她投的保。梅垣没有自己的银行卡,片酬具体多少也不清楚,都是直接打进白马兰的账上,他要花钱的时候,就刷白马兰的副卡。就算哪天被人把嘴缝起来,不能拍戏了,也是白马兰的损失。 “可是又没有怎么样。”梅垣很干脆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说“达居尔不是要他死吗?他死定了,我气他一下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抽他两巴掌,不也没关系吗?” “怎么蠢得…”白马兰的话到嘴边实在语塞。 她理解不了为什么梅垣能扰乱艾德蒙的心智,连侧写员都做不到的事,他信手拈来,轻而易举。艾德蒙的精神状态原本就非常堪忧,在梅垣用不知什么手段刺激他之后,那小子就彻底崩溃了,他怯懦,恐惧,像只鹌鹑一样蜷缩着,忍不住浑身发抖,以绝望又无助的面目示人,承认自己瘦弱、悲惨,通过谋杀手无寸铁的幼童臆想自己的胜利。他的辩护律师因他的转变而产生片刻茫然,要知道,伊纳颂曾经见过他在第一次庭审期间的病态与猖狂,并打心眼儿里相信他患有精神疾病,那年轻有为的男律师信誓旦旦地提出艾德蒙的冷漠是种病理性的解离症状,他应该因此获得免刑,并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离群索居地度过余生,他应该得到帮助——最初的情绪过去之后,伊纳颂感到羞愧和愤懑,他意识到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被艾德蒙欺骗了,但是接了这个案子就不得不硬着头皮打下去。 白马兰努力咽下那些不大美好的字眼,道“他横竖要死,你刺激他干什么?连孩子都杀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这倒是个始料未及的原因。梅垣难以置信地瞧着她,眨了眨眼,再次凑上去,将她的小腿抱在怀里,欢快道“你在乎我就说嘛,吓我一跳。你担心他伤害我,你就说嘛。” “滚远点。”白马兰将他搡在地上,有些后悔自己说了这些话,遂拧身掀开被子躺下。原本就烦,还被他歪缠。 “不要嘛,别让我离开你。”梅垣跟她撒娇,从床尾爬上来,连同被子一块儿,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一个劲儿地亲她的脸,央求道“我不烦你了,你也不要再烦了,好不好?你抱抱我,我们一起睡。我身上很暖和的,你摸。”他去捉白马兰的手,引着她摸向自己的腿根,道“是不是?你喜欢的。” 白马兰无动于衷,梅垣干脆手脚摊平趴在她身上,枕着她的胸口低声咕哝“这是我的床。” 这个梅月庭是她投资史上最浓墨重彩的败笔。白马兰恼起来,一把摁住他的腰,在他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两下。隔着布料,声音沉闷,仍然很响,可想而知力道有多重。梅垣连眼睛都湿润了,攥着被子的手很久才松开,没有吭声,仍是抱着她。梅垣会察言观色,白马兰不开心的时候,他会很安静的。 “我输了。”白马兰烦躁地说“那小子耍了我。他没有硬气到最后一刻,弄死他也不解恨,感觉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这个女人总是在追求一些转瞬即逝、虚无缥缈的刺激和欢喜,她是善战者,是征服者,得胜的欲望永远都没有尽头,渴望主宰一切的积习沉淀在她的骨子里。梅垣抬起脸,小巧的下巴颏垫在她的肩上。 陪审团无法就判处死刑达成一致,艾德蒙被判处终身监禁且永不得保释。达居尔不愿多等,白马兰于是决定法外行刑。她将艾德蒙转移至二楼的双人监舍,扣下他曾在车间使用过的钢锯条,并利用弗纳汀的执法记录仪做了假证。帕兹局长那里已经打过招呼了,官方的说法是艾德蒙利用车间生产工具破坏监舍围栏越狱逃跑,过程中因拒捕而被击毙。她甚至连逃跑路线都帮艾德蒙策划好了,还让同监舍的另外一人走了一趟,验证该路线切实可行。在那之后她将艾德蒙带到厂区的浴室与达居尔会面,那里时常发生斗殴,能够提取到的血液样本多且杂,就算事发也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达居尔的诉求在见到艾德蒙的那一刻再度动摇了,她原本只是希望杀了他,让他付出代价,但后来她又希望艾德蒙能告诉她抛尸地点,后者表示愿意开诚布公。在达居尔的要求下,白马兰离开了,将场地留给她们二人。 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儿差不多有四十八斤,四舍五入一下,再算上利息。白马兰想,如果她是当事人,她会从艾德蒙身上剔掉五十斤肉,把他连着cpr呼吸机一起丢进海里。 约莫二十分钟,达居尔从浴室中出来,白马兰注意到她的眼球表面有出血点,愤怒和悲伤导致血压急升,眼内压造成静脉破裂。她抢过弗纳汀腰间的手枪,回到艾德蒙身前,后者嘴唇翕动,不停地念诵祷告文,祈求中保圣人救赎,只因他‘所作所为皆是善行义举’,他令达居尔‘不必受拖累地活着’。 板机扣到一半,‘啪’的一声卡住了,白马兰行至达居尔身侧,扶住她的肩膀。艾德蒙冷汗如瀑,惨白的顶灯下,他双瞳晦暗,喃喃祷告:‘求你不要大发震怒,也不要永远记念罪孽。求你垂顾我们,我们都是你的百姓。’ 他看上去是如此惊慌失措,无辜又无害,就好像是眼前这位失去孩子的母亲不够宽容。 ‘aster.’艾德蒙紧盯着她的脸,央求道‘please.’以往那种疯癫的神色颓然而散,白马兰注意到他眉弓的弧度是如此和缓,就连眼皮深凹处的褶皱也因为表情的转变而永远消失。 ‘贝格。’白马兰轻轻扣住达居尔的手腕,道‘别这样。’ 很明显的,艾德蒙松了口气,是看见一线生的希望。他额角的青筋逐渐隐去,那种低下的、祈求的、乖顺且可怜的眼光落在白马兰身上,那瞬间他变得很像渴求保护的孩童,将白马兰放置在某个本不存在的阻止施暴者的角色上——妈妈。 …妈妈? 如果是这样,艾德蒙针对她的一系列挑衅行为似乎都可以说得通了。荒诞的心理感受使白马兰从震惊中回神,随即感到反胃和受辱。 为什么是她?她看上去是一副很没有立场且容易被男人打动的模样吗?她看上去很像会背叛达居尔,和这位伤心的母亲大谈道德、正义和司法吗?白马兰不想和艾德蒙过多纠缠,说他是墓园里攥人脚踝的凉风都有些抬举,他像被夏天叁十八度高温融化在沥青路面上的口香糖,无意间踩上都得重新给皮鞋打掌。白马兰很庆幸自己一直控制着情绪,没有对艾德蒙动粗,她怕艾德蒙舔她的手。 ‘这样会弄伤自己。把枪口抬高,手腕放平。’白马兰将达居尔颤抖的手臂下压,纠正了她握枪的姿势,让她微微侧身,以免被灼热的子弹壳烫伤。‘枪声会很响。’白马兰望向达居尔的双眼,后者肯定地点头。白马兰替她打开了保险栓,几乎就在那个瞬间,枪声在封闭的室内炸响,滚烫的弹壳落地,滚至白马兰的脚边。 虽然是第一次用枪,但达居尔的准头很好,每枪都避开了致命部位。她不会直接杀死艾德蒙,那不划算,艾德蒙死不足惜,而她却杀了人,实在是太不值得。白马兰垂着眼帘,对眼前的场景视若无睹,置若罔闻。艾德蒙起先还声嘶力竭地哭叫她的名字,随后声音渐渐小下去,白马兰从口袋中摸到事先准备好的医用外科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俯身捡拾弹壳。 艾德蒙在失血,体温急速下降,意识模糊,神智不清,他的肤色越来越苍白,嘴唇透着缥紫颜色,血沿着砖缝流淌至达居尔脚边。就像白马兰预料的那样,目睹艾德蒙的惨状使达居尔无法继续施暴,哪怕她真的很想那么做。她的整个上身都在颤抖,迟迟无法扣动扳机,最终她抬起胳膊,冲着对面的瓷砖墙壁连发数枪,清空弹匣。她站立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开枪时她的身板坚硬如铁不可撼动,结实、阴郁,像一棵松,却在转身的瞬间蓦然被轻若无物的雪片摧折,陡然间委落泥土。白马兰两步上前搀扶达居尔,滚热的泪珠砸在她的领口,沿着锁骨淌进胸怀,她搂紧了达居尔的腰,发现那双眼睛再次被忧伤浸透,湿冷的海潮漫过达居尔的鼻腔,让这刚刚结束一场攻坚持久战的女人几乎站不住。 白马兰颇为艰难地拥着她,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肋骨,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到脊背抵住门轴,她扶住达居尔金石般强固的胯与肩,道‘让乌戈送你回去——弗纳汀,你去监控室,完成善后事宜。’ 她的航班很快就要起飞了,她得回去收拾行李,或许睡上一觉。‘动手吧,普利希。’达居尔把枪托递进白马兰的掌心,自己立住了身形,道‘不用让我确认了。’她摇晃着后退了两步,脚步虚浮地走出浴室,垂眸静候的乌戈抬起手臂供她搀扶。她说‘谢谢你,普利希。如果有生之年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将是我的荣幸。’ 临海城市的夜,偏僻的厂区,湿冷的空气,白炽灯的光。地面上是氧化的血,零碎的肉,微黄的脂肪和粘稠的浆液。吊灯的电线裸露在天花板表层,光影摇摆不定,白马兰蹲下身,将艾德蒙装进尸袋。他的呼吸很轻微,身体被搬动时涌出大滩血液,拉链在他的前襟绞死,他苍白的手指搭上白马兰的指尖,嗓音嘶哑而虚柔‘送我回去吗?妈妈。你来送我回去吗?’ 高山半岛的天总是黑得很早,填埋场的人照例会在凌晨来收垃圾,毁尸灭迹,清理现场,她们已经合作过很多次了。白马兰原本准备将艾德蒙装在尸袋里,丢进将近十米深的填埋场,就像达居尔要求的那样,使他在难以承受的恐惧和痛苦中死去,但此刻达居尔并不在这儿,她结束了复仇,已经离开了,这使得白马兰感到一丝动摇。 她将艾德蒙被冷汗濡湿的额发梳理整齐,别至耳后,艾德蒙温驯地看着她,冰冷的手心贴上她的腕骨。‘我来送你下地狱。’那是她唯一一次和艾德蒙发生肢体接触,她用艾德蒙的手握住枪,将枪口抬至太阳穴,干脆利落地扣下扳机。失去意识是瞬间的事,子弹造成的巨大冲击力严重破坏脑部组织,白马兰猜测这不会造成剧烈的疼痛。血溅在脸上,白马兰拉上尸袋的拉链,低声道‘ihavehadmercy.(我确饶恕你。)’ “艾德蒙做出的那副模样,就好像他才是受害者。我猜想达居尔可能更伤心了,她是哭着离开的,几乎走不稳。”白马兰抚摸着梅垣的头发,感到被碎玻璃揉进心肌,随着呼吸而疼痛不已,“我有点儿好奇你干了什么。”她将梅垣一张小脸掐在掌心里,揉了又揉“真够可恨的。该把你关在小灰楼,派两个人贴身守着你,省得你到处惹事。” “我也没干什么,我只是告诉他…呃、我们发生过性关系。”梅垣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心虚,觑窥着白马兰的脸色,没理也硬要搅叁分,不由搂住了她的腰,加快了语速,迫切地想要说明自己此举情有可原,“你们女人根本就不了解,可艾德蒙是个什么东西,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听我说,白马兰,达居尔女士为了小贝格森付出全部的心血,艾德蒙没办法从她身上得到任何关注,他的目标是你。我只不过是向他宣示一些主权而已。真的,仅此而已。” 一想到这里,梅月庭就生气。也就是跟他在一块儿的时候,艾德蒙的奸计才会得逞,他人微言轻,阻止不了这个老实女人上坏男人的当。若是换了教母的侄子,就算艾德蒙把自己吊死在马桶上,他也绝不可能松口,他只会说——当然,是在梅垣的想象中——他只会说‘哦,埃斯特,你要为了那么一个渣滓放弃和女儿、和我共进晚餐的机会吗?太不值当了,埃斯特,你是个商人,不是吗?’ “这有什么可崩溃的?我有性伴侣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吗?”白马兰觉得梅垣这说法荒谬得出奇,随后又深感懊恼。她今晚先后两次被艾德蒙羞辱,第一次是得知自己被他视为理想中完满的母亲形象,第二次是得知那小子被击穿心理防线是因为见到她的性伴侣——这是什么意思?白马兰想不明白。她没有魅力么?她的魅力不足以让国际上炙手可热的影星对她投怀送抱吗?围绕在她周围讨好的追求者不够多么?连艾德蒙那样的变态杀人犯都自以为能够忝列其中吗? 心火延烧胃袋,白马兰抱起胳膊,难受得抓心挠肝。她就应该把艾德蒙往尸袋里一装,直接拉进填埋场丢掉,让他慢慢死,不过这会儿再后悔已经晚了。她将视线下移,定格在梅月庭身上,叹出一口长气,充满温情地笑着审视他,这神色看得梅垣心里直发毛。 他并不知道此刻的白马兰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无奈,只以为自己的说法不被认可,屁股很快又要受罪了,大脑于是飞速运转,倏忽灵光乍现,安慰道“中土的医师将心肝脾肺肾统称为五脏,fivezang-organs,五脏俱有不同的属性,主宰不同的情绪。金能克木,悲能胜怒,达居尔一直很愤怒,如果今天她能大哭一场,从中医的理论上讲,她很快就会好了。”他凑近白马兰,向她献谄,见面之后第二次热烈地亲吻她的脸颊,说“你也可以安心了,女士。小贝格森很爱妈妈,如果妈妈能幸福,他泉下有知…呃、你们说spirit,soul,或者essence?anyway,他也会安稳的,变成一个小天使。” 文化隔阂之下,白马兰并不怎么能理解梅垣说的医学理论,所谓的六节藏象学说都还只停留在她认知层面的浅表,不过大部分时候梅垣一些小点子都挺管用的。达居尔只是需要她的帮助而已,那女人并不比她怯懦,也不比她羸弱,很快就会开始新的生活了。白马兰发现有时梅垣这张嘴说出的话还挺熨贴,遂认可地将双手搭上他的后腰,从腰椎摸到脊背,指尖缠绕着他的头发。梅垣给自己找到舒服的位置,他往下挪,枕着白马兰丰厚的胸脯,恬不知耻地蹭了蹭。他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 不知道是不是连日疲劳的缘故,他眼底淡青,单薄的皮肤底下还透着一点红。 注意到白马兰的视线,梅垣动了下脑袋,用下巴支着脸望她,双眸清亮,黑白分明,波光流动。“这次我姑息你,以后不准掺和这种事。”白马兰在他的腰上拍,梅垣一歪脑袋,黑发蜿蜒着散在绸质床单上,他很乖觉地闭上嘴,点头,手臂舒展着,嫩粉如玉兰花苞的指尖轻轻触碰着白马兰的前胸。 大多数顶奢品牌都会很乐意跟梅月庭合作,他太漂亮,太贵气了,即便在商会晚宴上也依旧是个大明星,其他艺人则沦落为稍高级些的销售。祁教授形容梅垣是‘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严妆佳,淡妆亦佳,粗头乱服,不掩国色’。他的外形是中土文化区繁盛时代的脸相,那些名流公子和贵夫对他代言的产品趋之若鹜:只有穿着月庭穿过的衣服、拎着月庭拎过的包,才能显得他们和梅月庭一样贵而不恃,谦而益光,风俗逸雅,奇章华胄。白马兰因此而非常重视他,他是她的左膀右臂,还是她的情人。 有时白马兰甚至觉得自己爱着梅垣,这恐怕是一份如常且平凡的爱,让她短暂地放下自恋的积习和对于全能的渴望。梅垣的不可控没有引发她的恼怒和镇压,她当然也可以派人将梅垣看护起来,把他软禁在小灰楼,除了工作,不放他出去。但那样未免显得有些大动干戈,不是吗?他又不会犯什么大错。怀璧其罪,需要那样苛责吗? “拉德姨妈的大女儿把妹妹弟弟看得比什么都珍贵,想起这个大姑姐,我就头疼。她弟弟没从监禁业务里分一杯羹,她已经对我很不满意了,她才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插手,就是你不对。让她知道了,拆你的腿。”白马兰用拇指抹过他的眼睑,他的皮肤波光粼粼,如反光幽邃的丝绸,大概是涂抹的面霜融在了皮肤的纹理中,“你要做好自己的本职。还要尊重图坦臣。” 梅垣小眼珠子一转,根本分不清白马兰这话中的含义究竟是爱他,还是惧内。他在白马兰身上叽里咕噜地翻了个面儿,抬起脸,亮晶晶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问“图坦臣分不到的蛋糕,我看一眼都有罪,对吗?” “对。”白马兰点头“你有罪不止这一桩,但这桩是死罪。” 图坦臣的姐姐昆西是条疯狗,最好还是别惹到她。伊顿出生的那年,samp;s影业的话剧院发生演出事故,她的情人从将近叁米的高台跌落,左腿叁踝骨折,且留下了长期耳鸣的后遗症,无法辨别声音方位,甚至听不见立体声。他自己显然懂得利害,以‘爸爸说他认识一位很好的康复师,希望我能回去,调理一段时间’为由,离开了高山半岛,安东将他送到机场,亲眼看着他的航班起飞才回来。彼时的白马兰还在特护病房,需要充分的休息,她没有太多精力过问,但并不代表她不介意。 “你们普利希家的监禁业务,我还不稀罕呢。”梅垣对此倒是不在意,他将手搭在白马兰的胯骨上厮磨着,引颈同她相贴。 埃斯特·普利希正值壮年,如日中天,很快就轮到她执政了。 荣耀的阿西蒂亚,荣耀的普利希。她是教母的继承人,是集团的年轻党首,可那又怎么样?梅垣俯身,浅浅吻上白马兰的胸膛、脖颈和下巴。这样的距离,如果此刻他手里有一把刀,必定能够稳准、迅疾地插进白马兰的心脏。没有任何势力发展他作为外围成员实在是可惜,因为对于梅月庭来说,杀死这个女人就和吻她一样简单。 他所用的唇膏有股蜜香金芽的茶味,寻隙侵入她的呼吸,白马兰等待那个惯例如常的吻,她抬起脸,梅垣同她耳鬓厮磨,“他分不到的蛋糕我不稀罕吃,他得不到的丈妇…”梅垣笑起来,吻着她的嘴唇,含糊着低声道“你,白马兰,我大吃特吃。混血普利希有什么了不起,只是我的咸味小点心。” 白马兰被他说得笑起来,好端端的美人,为什么就不能是哑巴?她预备要睡了,懒得搭理梅月庭,抬手将屋内的吊灯熄去,“希望你在我的婚礼上不要这么真情流露,口不择言。”她的心情有些好起来,嘱咐道“演好你的角色。你是个恭谨、谦卑的情夫,一个出气筒,一棵摇钱树,一件儿漂亮的装饰,为我博得满堂彩。如果下半辈子你还想拥有自由,就别让我提醒你。明白吗?” 真无情,字字都带刺。晚上看新闻,发现教堂被偷了,他还高兴来着。梅垣没有动,很久才垂下头,靠在她的胸怀里。 “我是见不得光,我也上不得台面,我更年轻的时候做错了很多事,但最错的一桩还是成为你的情夫。”月色漫散,他的声音里带有些微隐秘的幽怨“就因为我当时错,我从中获利,我贪慕虚荣,所以别人认定我的诚恳是假的,我的恋慕是假的,我的爱也是假的,我对你的表白是故作姿态的煽情,我都是为了你的钱,为了你的地位,为了骗你给我买叁十一克拉的大钻石。” 他常常有点不合时宜的小聪明,以至于他迄今所有的大举动都显得不慧。有时他也和朋友开玩笑,说‘做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的就是做我们这行’,他跟随白马兰来到阿西蒂亚市,一头扎进茫茫情海。这可真不是个好地方,从来都只闻千万去,不见一人还。 “我原本是来找你算账的,准备把皮带解下来,打得你满床乱滚,好长记性。怎么又被你糊弄过去了?说这种话,招人笑。”白马兰在他脸上摸到的是一片温热的濡湿,随着爱抚,水渍被抹开了,就显得艰涩,“爱欲就那么高贵吗?优先等级那么高?比你其它欲望都重要吗?大钻石不够好?你之前不是还很喜欢吗?个子不大,胃口不小,你挺贪,还是欠收拾。” “我贪啊,如果我不贪,我怎么会跟你呢?我早就知道你有孩子,知道你以后肯定会联姻。都这样了,你还不收心,还招惹我,所以我觉得你肯定会爱我。难道不是吗?” 这到底有什么重要的?白马兰想不通。她想不通的事情实在太多,但还是男人的价值取向和人生追求最让她想不通。“要是不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你就一直说,一直说,不让我安生睡觉,是不是?我现在把你摁住了抽一顿,你就舒服了,是不是?” “嗯。”梅垣点头,较真时有股孩子气,“你先说,就算你结婚了,我也还是个受宠的情夫,你不会因为他冷落我,你说,你还是会经常来看我。等你说完,我会满怀期待地将皮带双手奉上,幸福地跪在地上被你打。” 有时候白马兰真心觉得梅垣只是长得聪明,实际上很呆。如果身背后没有依仗,他根本不可能混成现在这样的大明星,早就被生吞活剥了。 “我不会因为他冷落你。”白马兰捏住梅垣的手指,搓了搓,将笑意收敛去了,“我会随心所欲地冷落你,等着再次见面时看你患得患失的反应,这就是包养情夫的乐趣。” 她停顿片刻,有些正色,道“把脑子放清楚,梅月庭。那种能和你同生死、共患难,彼此扶持,共度难关的配偶只存在于你拍的电影里。你当然可以演那些生离死别、绝境逢生的浪漫桥段。但银幕之外,你是属于我的,你最好不要对我抱有任何幻想,也不要考虑所谓的未来。不是你不配。我言尽于此。” 19·婚礼派对 傍晚时分礼成,埃斯特·普利希在亲友与各界名流的见证下亲吻她的新郎。婚礼的后半程是场私密的小型宴会,受邀宾客移步普利希宅邸。 “哦,瞧瞧,这是谁来了?”靠在二楼阶梯上为侄孙女系鞋带的加西亚一眼看见白马兰,她站起身,敏慧机灵的年轻侍者上前为她递酒。白马兰在她身边停住脚步,后者欢笑着在宾客的瞩目下举杯,高声道“荣耀的西瓦特兰帕!在诸位的见证下,我的妹妹,埃斯特·佩纶尼斯·普利希,于今日正式缔结婚约,组建自己的家庭。让我们祝贺她!并祝贺普利希先生。” 欢声笑语在廊柱间回荡,宾客纷纷向埃斯特女士及普利希家族致意。就在此刻,图坦臣从三楼的衣帽间出来,走下楼梯,将一张迭好的蓝色方巾掖进白马兰的前襟口袋。她们在人前亲吻彼此的脸颊,共同举杯。 看起来可真是亲密。 坐在会场外围饮酒的梅月庭已然有些微醺,望着图坦臣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地挽着他的情妇步入会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图坦臣本人,比照片上好看,高挑、健美、步履从容、昂首挺胸、光彩照人。难怪呢,难怪白马兰会选择他,他金发碧眼,是标准的高山半岛族裔,瞧瞧他的腰,真窄,被束腰勒得都快内脏移位了吧? 他应该不需要做漂白和漂红手术,梅垣有些迷蒙地思忖着,毕竟人种不同,他的性器是白马兰喜欢的粉红色吗?天生的?金发也是天生的吗?不,不可能,梅垣认识不少金头发的蠢小子,若是问起来,都是天生丽质,实际上每月都为美发沙龙贡献巨额流水。 ——shewalkedinwithatallblondeonherarm(她手挽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男郎走了进来),出现在无数电影脚本里的文字浮出脑海,梅垣捏着酒杯,饱受妒火煎熬的心灵忽而讥讽漫涨。他太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了,所有不可一世的主角都拥有这样的手部挂件,傻乎乎的金发美人在一百二十分钟的时长内承担将近全部的裸露戏份,不遗余力地向观众渲染主角的权力、财力和性魅力。 至于白马兰,他心爱的白马兰。梅垣转过身,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这玩意儿真够难喝的,但比起他此刻的苦涩情绪更好下咽。他不忍心去看白马兰,那对她来说是种残忍。婚姻会毁了她。从前她是个令人生畏的女人,在得知她是结社组织的青年党首后,甚至连她的笑都会让梅垣发怵,可现在的她看起来却很平和,甚至还有一些温情。她自己难道不觉得荒谬吗?她喂别人吃枪子儿的时候也会满脸幸福洋溢吗? 普利希家族的宴会上从来不缺热场的明星,白马兰自然没有看见梅垣。她共图坦臣在场内与来宾寒暄,随后又同自己的姐姐们聊了会儿天。约莫十几分钟,拉德姨妈将迈凯纳斯叫去二楼书房,说妈妈要见她,加西亚去前庭喂狗,等到跳舞的环节再回来。作为宴会的男主人,图坦臣去招待男宾,克里斯围绕在他身后献谄讨好,努力捧场。这小子很擅长社交,有用不完的热情以及精湛的演技,有他在侧,白马兰对图坦臣很放心。 “你的小猫不开心了。我敢打赌,他还没醉,但已经快哭了。”唐古拉捏着酒杯上前,搂住白马兰的肩膀开怀大笑,令她往梅垣的方向看。白马兰‘啧’一声,往她嘴里塞了一勺新鲜海胆,视线扫过会场,没看见昆西,确认安全。 余光撇见雷奥哈德、小加兰和其她家族的几位核心成员步入会场,白马兰端着酒杯起身,道“等我一会儿。”唐古拉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出些意味不明的语调,实在耐人寻味。 埃斯特与雷奥哈德并肩揽腕,那样子简直亲如姊妹。哪怕没有商谈,没有会议,她们仍然习惯彼此敲打。雷奥真是够拧巴的,在试探对方底线的同时诚恳地祝贺对方新婚快乐。 其实有时候,也不能说埃斯波西托与加兰家族的人总是和她对着干,但通常情况下,对公司某项决策提出异议的同时需要附加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不是吗?如果她们找不到比埃斯特更合适的继承人,唐古拉觉得她们实在没理由继续拖延高层权力交接和人员调整。 说到底是她们在管理岗位占据的比重变小了,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两个家族具有很强的结社性质,底色浓郁,如何完成转型是埃斯特与两位家族掌权人的共同课题。在唐古拉看来,她们对埃斯特这个人或许并没有很大的不满,只是太焦虑、太急切,她们担心这位上任在即的年轻教母不能给她们兜底。 未几,白马兰又回到唐古拉身边,她正在吃香烤牛脊,配菜是鹅肝、烤海苔和几团醋饭。这个人从小就不吃蔬菜,一口也不,白马兰在她身边坐下,发现自己的餐盘里莫名多出一些小番茄和芦笋。 “圣母堂的案子很棘手吗?需要我打听打听吗?” 参加完典礼,大小姐和祁教授向白马兰道贺,说‘愿天母的甘露降临在你们心间,蒙爱人被爱吸引,愿你们家庭和睦,彼此相爱。’唐古拉眼瞧着她们上了车,却没有出现在派对上,帕兹局长也未出席,料想是被玫瑰圣母堂的案子绊住了脚。 “我需要你密切关注本市近期所有的艺术交易,对方大概会举办地下拍卖会,所以拍品图录极有可能是自制的,本地的影集制造商也都不要放过。”白马兰停顿片刻,道“事实上,我认为此事有点蹊跷。如果我是贼,我会先等风头过去再把货出手,可祁教授未免咬得太紧了,好像笃定那伙人很快就会有动作似的。” “你真没道理。懂艺术的人不一定懂金融和市场,你到底也没有从事过艺术犯罪。她是国际调查局的顾问,凡事有她的理由。信任危机是毛病,你得改改。”唐古拉对此不以为然,祁教授看上去就是个道场清白的修士,她能有多大的杀伤力?怀疑祁教授,都不如怀疑她,德鲁希律家族主要负责集团的财务板块,唐古拉的手下有一大批年轻有为的职业交易人,认识不少独立的艺术经销商。 几乎所有的老牌家族都会聘请艺术品投资顾问,有些无法公开拍卖的作品只要经过变造就能抵押给银行,再通过拍卖捐赠给非盈利机构,享受一些优待政策。埃斯特很少过问这一板块,她毕竟是个以结果为导向的人,把那些伪造鉴定结论的专业人士、违规抵押借贷的银行高层、做局哄抬价格的拍卖行、诈保的职业交易人、私相授受的画廊经营者,和若隐若现的地下结社组织统统抛开不谈,就单说这些流离失所的沧海遗珠有没有得到保护吧。如果唐古拉能为埃斯特争取到高达拍品估价百分之五十的减税额度,那她就会违心地腆着脸说这是合理的避税手段,而非艺术品造假和金融欺诈了。 “好吧。”白马兰颔首,感到有些被说服了,总是对朋友的爱人处处疑心似乎也不大体面,“你的动作要轻。听祁教授话里的意思,那群着名交易人和国际艺术经销商里有调查局的线人。这种时候,别被她们抓住什么把柄。经济犯罪科正满世界地寻找鲁扎那个虚拟货币诈骗案里超过一千三百亿巨款的下落,这过程中逮到什么小鱼小虾,顺手办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上个月经济犯罪科的专家团队发现某位着名地产商与鲁扎有金钱往来,于是介入调查,最终揭露那位地产商串谋洗钱、贿赂法官等一系列的犯罪行为,找到了她的赃款及其在海外的秘密账户,唐古拉对此早有耳闻。那些世界级的权威人士可不会闹着玩,她们中的大部分人就靠在调查局充当高级顾问来抵刑期了。不管怎么说,打工还可以出去转转,透透气,总好过被抓去坐牢。 “埃斯特!” 大厅内悠扬的舞曲逐渐变得热情洋溢,克里斯兴奋地召唤白马兰,同时邀请迈凯纳斯进入舞池,作为东道主的长女和新人的姐姐为接下来的舞会开场。她会跳踢踏舞,从年轻时就是聚会的焦点,而今上了岁数,功成业就,孩子们也都大了,便很少在人前展示。 “别推辞了,姐姐。”白马兰从身后拥着她的腰,踮起脚在她脸颊上‘吧唧’一口,道“这是我的婚礼派对,让我开心一下吧,姐姐。” 盛情难却,年逾五十的迈凯纳斯被自己的小妹妹搂着摇晃,无奈将衬衫挽至袖口,语气中颇有溺爱的意味,道“为了你,a宝。” 少男们的尖叫声几乎冲破屋顶,迈凯纳斯的魅力不减当年,她继承了教父的体量与肌骨,壮硕肩臂,巨幅胸襟,贴着头皮的圆寸在昏黄的灯下呈现出近乎银灰的斑驳颜色,隆重的正装与她展示踢踏舞蹈时的散漫气质产生强烈对比。 一支曲子大概四分钟的时长,节律的鼓点声戛然而止,迈凯纳斯的呼吸逐渐平复,不紧不慢地整理衣领与袖口,举杯道“敬普利希妇夫。”在场宾客纷纷回敬,祝酒此起彼伏。声声道贺之中,原本在三楼玩耍的孩子们彼此追赶着,顺着旋转楼梯跑下来,加西亚手里盘弄着一只气球,慢悠悠地跟在后头,道“教母来了。” 宅邸一楼的走廊尽头隐约传出电梯到达的提示音,九十三岁高龄的特拉什在拉德与安东的陪同下步入会场,伊顿牵着姥姥的手,踩着地毯上的印花一步一跳。 老普利希年迈,身量短缩,头白如雪,但依然很有威严。高山半岛的海风浑浊了她的双瞳,裸露在衣袖外的双手皴皱,如古木根系。人群如开山分海般散向两侧,伊顿看见位于场地中心的白马兰,于是松开老普利希的手,兴奋地叫着‘妈妈’跑向她。 白马兰迎上前去,弯腰抱起伊顿,托着她的小屁股,让她骑在自己胯上,惊喜地望着老普利希,道“妈妈”。图坦臣伸手摸了摸伊顿的后背,有些热,但没有出汗。他放下心,挽住白马兰的胳膊,微笑着问好,道“教母。”迈凯纳斯合手在这对新人的斜后方站定,加西亚慢悠悠地凑到大姐身边,捉弄地用气球敲敲白马兰的脑袋瓜,被伊顿当场抓包并没收作案工具。 身前是她的女儿们,m.p、小盖和a宝。特拉什笑起来仍然中气很足,满眼垂爱地望向这三个姑娘,就连最幼的a宝也已经长大,在家族的根系上结出自己的果实,拥有年轻的继承者并增添了新的家庭成员。 历史就像台球,是随着后来者的加入而不断改变原有布局的位置游戏。安东搬来沙发椅,放置在会场一侧,左右分散的人潮随之调转方向。老普利希落座,双手搭着斜倚身前的手杖,以迈凯纳斯和加西亚为中心建立起的小家庭围簇在她身后,年轻的孩子们不由自主地凑到跟前,依恋着老祖母。随着特拉什的到场,原有的布局改变了,宾客安静下来,雷奥哈德与小加兰依次亲吻她的戒指,分管辖区的数位党首轮流向她致敬。老教母的到场让这个热情洋溢的派对变得很有些庄重,侍应生纷纷离去,前庭内的安保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严密,大门外两头肩高七十公分的卫犬明显进入戒备状态,颈上的项圈随着头颅的摆动划出一如枪栓的冷弧。 会场内鸦默雀静,只有克里斯明显比之前更快活,他跋山涉水地跑到会场另一端的沙发上为教母取毛毯,又不远万里地跑回来,把它交给安东。高跟鞋发出的响动轻快如小鹿,香槟色的礼服裙在大腿一半的位置,裙摆蓬松,随着克里斯的动作上下跃动,把他衬托得像只香草味的小蛋糕。 “看见西瓦特兰帕的姐妹们欢聚一堂,为我的小女儿庆祝,我很欣慰。家人,族群,朋友,共同组成这个庞大的社区。”特拉什环视会场内的每张面孔,一些故人的情态在其女儿与孙女们的脸上翩然浮现。 “八十年前,我跟着我的父亲,白天在街头卖冰品——就是一种将蜂蜜、果汁或者羊奶与冰沙混合制成的甜点;晚上收垃圾。母亲亡故,世事多艰,我徘徊在家族的外围,梦想着有一日能够进入这个庞大族群的核心圈,与姐妹们情同手足。在…那大概是一九四几年的时候,父亲离开了我。他是个命运坎坷、生平困顿的男人,渴望的是恬淡温馨的生活,跟一个丈妇,养几个孩子,做些小本生意。留在普利希家族,他永远都不会安宁。” “长辈们对他的离去相当不满,她们认为这个男人遗弃了亡妇的孩子。接纳我的是勒帕尔·普利希,我母亲的姨亲表妹。她养育了十一个孩子,五个是她亲生的,其中最小的是拉德。”特拉什抬起手,捏了捏拉德的臂膀,依稀还记得她婴儿时的模样。 “那时我们的生活很拮据,勒帕尔妈妈将一锅炖菜分给我们十一个孩子,吃完饭后大家躺在地毯上,彼此依偎着取暖,听收音机。温馨,幸福,但拮据。遥想我的父亲,他总在天还不亮的时候准备要卖的冰品,我通常还没有睡醒,那些繁琐、复杂的工艺我也都没能学会,所以我靠捡垃圾补贴家用,与阿西蒂亚市所有底层人都很熟悉。父亲为我取的名字,玛塔什,在他离开后逐渐被人弃之不用,她们说那男人已不再是我的家人了,她们才是。她们用一种亲密、具有描述性质且不带恶意的方式称呼我:trashgirl,小垃圾。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里,我与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这些有或没有血缘的姐妹们,共同经营起垃圾清运业务。从最初的街道、学校,发展到农贸市场、餐馆,甚至是码头,trash·policie这个名字逐渐为人所知。” “我的朋友越来越多,业务越来越广,和其她生意人一样,我也需要一座大本营,一间情报站。我开了第一家冰淇凌店,聘了一位服务生,兰金斯。他有银色的头发,琥珀般的瞳孔,高大的身形,温和的性格,和一颗坚韧的心。他是个从不抱怨的好男人,无论来者是谁,他都会不计前嫌地为她们端上热腾腾的炖菜和烤面包,先把肚子填饱,让身体暖和起来。他的厨房是派系战争中最后的安全区,他为我化解过无数次的危机与风险,在中保圣母的见证下,我们结为妇夫,并很快有了迈凯纳斯。那时我领导着阿西蒂亚市最大的街头帮派,金店周围的下水道、主城区外围的建筑工地都处于我的势力范围之中,给我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我与人分享这些财富,作为交换,她们向我提供支持。我逐步进入普利希家族的核心圈,得到上一位教母的赏识,在她的帮助下脱胎换骨,真正地成为商人。我成立了法人公司,并在工商部门办理了营业执照,签订特许经营协议书,由普利希、德鲁希律、埃斯波西托、加兰与莫维安五个家族合资,开办了一家垃圾处理厂并五所清运站。也就在这几年里,我创立的冰淇凌公司将连锁店开到了海外,经营麦芽糖生意的莫维安和贩运私酿酒的埃斯波西托使用的都是我的冷冻储存饮品运输链和销售网——然后,就在一夜之间,产业全部停摆,我与姐妹们挤在垃圾清运站的办公室里收听前线的战报。那天我们失去了昨日的一切,也就在那天,西瓦特兰帕,神话中面向英雌的圣地在秽土上重生,我们的相聚创造了今日的一切。” 外来的、强加的先进规则、体系和制度并不足以确保事态往好的方向发展,这就是之所以交流与殖民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国际合作协商联盟无法解决高山半岛的问题,她们需要的是西瓦特兰帕集团,需要的是自治和尊重。 特拉什抬起手,素有眼力的克里斯为她递上一只空杯,深红的酒液顺着杯壁涌下。为表忠诚、敬服与联盟的稳固,也因为情至浓时的自然流露,雷奥哈德附和地举杯,道“向西瓦特兰帕致敬。” 光下酒色辉煌,她更加抬高了手臂的角度,“向教母致敬。” 虔诚的人群中混迹着白马兰的身影。母亲是她最早接触的偶像,是她建立自我意识的夯土,实现社会价值的参照,或许她并不喜欢在人前谈起自己的妈妈,那会使她看上去不够独立,但她比任何人都更以特拉什教母为荣。 直到此刻,梅垣才真的有些懂得白马兰话里的意思。她说‘能和你同生死、共患难,彼此扶持,共度难关的配偶只存在于你拍的电影里。’ 和她在一起的许多个瞬间,梅垣对于外界的感知都是封闭的,或者说他拒绝思考自己对于白马兰的意义。曲折而狭长的海岸线在车窗外飞掠,光色柔和的前灯掀开细密的雨帘,他爱的人就坐在他身旁,与家人亲亲热热、欢欢喜喜地打着电话闲聊,他坐在一边,憋了一肚子话等着和她说。这并不能表明他仅是白马兰危险生活中稳定的踏板,不是吗?相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他太希望这是真的了。他希望白马兰不向他介绍自己的家人,只是因为没有必要。 可惜不是。 她说‘你最好不要对我抱有任何幻想,也不要考虑所谓的未来’,那种脚踏实地、有所依靠的幸福,与她风云诡谲、朝不保夕的生活去之甚远。梅垣发现他从来都算不上是白马兰的‘自己人’,她有属于她的亲族,有属于她的位置,如果她不能完成一个普利希的分内之事,那她对西瓦特兰帕集团就没什么用了。这到底是个具有结社性质的姊妹会,亲密无间、生死与共在某种程度上同样意味着共陷囹圄、难逃其咎。 “我想说的是” 祝酒声逐渐止息,特拉什重新开口:“三十年前的夏天,鲸群巡游港口,白马兰开遍山坡。那年我们五个家族聚在一起,就像今天这样,庆祝我有了第三个女儿,m.p和小盖有了妹妹。英勇、忠诚和宽容是西瓦特兰帕集团不可撼动的珍贵品质,将误入歧途的失意者团结在一起的并非血缘,而是对于自己与她者终能获得幸福的美好愿景。埃斯特·普利希是我寄予厚望的小女儿,愿她的家庭与集团共享荣光。” 老教母亲自下场为继承者做背书,话语已经很有力度。她给埃斯特提供信誉和保障,如果其她人再以血缘作为针对埃斯特的理由,那么她只恐怕西瓦特兰帕集团的姐妹们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亲如一家。 片刻寂静,特拉什站起身,恢复了老祖母的和蔼神情,她将手掌贴上白马兰的脊背,道“祝福她们!” 20·服从性测试 老教母带着孙辈离场后,婚礼聚会被推向高潮,一张张笑脸中,梅垣也人云亦云地道贺,为普利希妇夫新婚而干杯。热情欢快的音乐在宅邸内响起,女女男男在舞池中踏起轻快的步伐。白马兰与图坦臣也在其间,她们交颈相拥,看起来亲密无间。 跳完这支舞,这对新婚燕尔就会离开了,白马兰将女儿寄养在妈妈这儿,无疑是在告诉别人她近期不大方便,她深切地爱着图坦臣,并准备将这份爱转化成行动。这跟在大庭广众之下裸奔有什么区别?图坦臣私底下用枪指她脑袋了么?让她像开屏的公孔雀一样急于展示爱意。 即便事到临头,梅月庭也还是无法接受白马兰即将耽溺于另一个男人的温柔乡,他噙着酒杯坐在外围,对场内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身影显得有些落寞。普利希宅邸内的安防措施太过严密,宾客们的手机被统一保管,直到离场后才发还,甚至都没人找他合影。 快乐都是她们的。他肚里泪下,满腹愁苦,除了酸涩、艳羡与妒恨以外什么都没有。这里还是普利希宅邸吗?梅垣仰头望着光华璀璨的水晶灯,感觉自己像个在冷宫里期盼君恩的御夫,简直快发疯了。 派对的气氛被推上高潮,加西亚喝多了酒,指挥着乐队演唱高山半岛传统的世俗歌曲,奔放唱词中带着些色情意味的暗示,小伙子们哄堂大笑,尖叫着起哄。雌狮雷奥与她恭顺的十位同僚带领着埃斯波西托家族的小狮子们纵情享受佳肴,在欢声笑语中碰杯,向伟大的月经致敬:即便有些年纪,也能吃好喝好,海鲜、牛肉依次下肚,松露、鹅肝稍后在旁,她们毫不担心会被痛风寻衅问责,这都是月经的功劳。拉德的大女儿昆西此刻与她的姐妹们在一起,宴会上总也少不了年轻的人们互相调情,她摊开双臂倚在靠背上,翘着腿,用眼神鼓励自己的小表妹将那栗色头发的漂亮男孩儿从户外泳池拐到一楼的客房里去。 “梅。” 梅垣循着声音望去,发现来人是乌戈,他眼中流露出惊喜的神色,脸上还尽量保持着端庄和矜贵的表情,问道“她有什么吩咐么?” 对于国际影星来说,他的坐姿实在是有些太乖巧也太端正了,显而易见的,他在无望中等候心上人的邀约,这几乎让乌戈有些不忍心,但他还是老实传话,道“迈凯纳斯女士请您过去。” “哦。”他的语声明显有些失落,微红的眼中尚存几分脆弱的风情,“我知道了。” 普利希家的植物房在侧翼走廊的尽头。这大概是整个一楼最豪华的房间,实木雕花的大门转轴无声,鞋底踩上石板地面,遥远、陈旧的触感让梅垣有些走神。 门后别是一番洞天,精心建构空间相互重迭,吊顶投下的影子在紫竹屏风前变成起伏有序的波浪,而隔段之后,连绵的人造景观再度形成一重重景致,柔和、暗色、朦胧的灰色墙壁如雾影般隐而不现,灯光经由植物与水域的反射形成一片淡青色的穹顶。 “天呐…”在这一瞬间,梅垣对普利希家族的财势与能为有了更切实的认识,他差一点儿就以为自己回到了中土文化区的某座私家园林。乌戈在异形堆石前站定,主人没有允许他进入隐私的静处,他于是在此止步。 这是个钢结构、全透明的大联体式植物温室,自动调节环境因子,中部圆拱,四周平顶,直接连通中庭花园。石板小路两侧栽培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名种花卉与古树,景观池中栖居着一双凤头白鸭。美则美矣,压抑的幽闭感却使梅垣胸腔闷窒。他不由思忖这房间原本的主人是谁?老教母的内眷中,似乎只有那一位先生可能与此景产生关联。 浓阴蘸影,小窗低覆;裁红晕碧,天光如水;竹摇清影,禽噪夕阳。见到这精挑细选的景致与诗思,梅垣在动容之余也有些晃神,人工模拟出的自然环境是如此逼真,硕大的乳白花杯簌簌摇曳在半堵牛血红的矮墙之前,红豆杉丛后露出茶室影影绰绰的一角,作为曲水的聚焦点,在假山与拱桥后半隐半现。他抬手拨弄着植株的垂叶,诧异地发现居然都是真的,活的。宁静的水域将移动着的斑驳光点投入梅垣的瞳孔,池水的阴影下是光的另个维度,一米有余的巨物在湖面上短暂地露出鳞光幽邃的脊背,‘扑通’一声,再度隐入水底。 异响险些吓得梅垣魂飞天外,凝神再听,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只是一尾巨型的变种锦鲤而已,中庭花园太冷,故而沿着曲水溯游而上,偎在室内鱼池。是这儿的水域太小,才显得它身量庞然。尽管梅垣如此安慰自己,却还是迟迟不敢踏上拱桥。普利希宅邸鲜少有如此生意盎然的地方,这里反而显得有些吊诡。老教母当年置办宅邸时显然于此处最为用意,但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为了贵宾还是爱宠?梅垣不敢想。 他顺着微弱的风向找到镶嵌在墙壁中的风道循环控制系统,确认这里确实只是一间精心布置的培育房、植物园,不会让他失足陷入什么恶魔编就的迷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梅垣深吸气,一横心,穿过了拱桥。 拱桥后是这人造温室与真实世界的分界,一壁玻璃之外是极阔的水池。悬垂的树木后两扇薄纱帘栊,迈凯纳斯坐在桌边,面前一口霁蓝釉圆缸,她戴着手套将沿缸壁走鞭的根状茎从泥里翻出,使用剪刀的动作娴熟而无丝毫犹豫,将一从株并蒂的墨红莲花并花苞与侧鞭一齐剪下,分栽于白瓷大碗中。 茶室里层迭堆放无数容器,一幕又一幕的花骨与残荷,唯有角落五排植物灯下的碗莲不曾冬眠,硕大的重瓣花苞略微下垂,色泽浓艳,亭亭荷叶如盘盏,琉璃池上佳人头,美得诡谲又怪诞。梅垣脊骨恶寒,心生退意,他确想拔脚就跑,但考虑到后果极有可能惨烈异常,便又被从头到脚地钉死在地面上。 “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吗?”梅垣用尽全力挤出礼貌的笑容,老教母的长女年过半百,拥有比白马兰更冷硬的脸容和更深沉的气场,即便她此刻心境舒缓,情绪愉悦,也还是很让人畏惧。在回神后,梅垣很快入戏,他的恐惧与悚然尽数化成对白马兰的积怨,于是变本加厉地表现。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必然是个委曲求全的受气包,胆怯地垂着眼帘,低声道“埃斯特不喜欢我跟普利希家族的其她人接触。她看见了,会打死我的。” 若不是看穿A宝使的小把戏,迈凯纳斯几乎就要上他的当。或许来自东方的美人都是这样,眼中收敛着典雅而脆弱的风情,浅淡宜人的忧郁在眉宇间流淌,一颦一笑固然可喜,说谎的时候却能面不改色。 “我过来的一路上听见加兰家族的人在讨论你和埃斯特的情感问题。她们说她根本不在乎你,比起得势的情夫,你更像解闷儿的宠物。可说你是宠物又似乎不太恰当,在这样的场合露面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你是普利希妇夫的共同财产。”迈凯纳斯跟他说话时连头也不抬,专心整理叶柄,将其盘绕于碗中,使叶面朝上。 梅垣的嘴唇动了动,脸色很明显地苍白下去。他姿态温顺,将受气包、出气筒的角色演绎到底,“您或许知道我为何片约不断,事实上这是公开的秘密。埃斯特让我来当花瓶,妆点她的结婚派对。我服从她的安排。您知道的,埃斯特对我恩情不浅,我只能分期偿还,还到现在,我已经很难做自己的主了。” 迈凯纳斯摘下手套,这会儿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小男孩儿很有意思。长相敏慧的笨蛋美人,和曼君叔叔很像,难怪A宝会喜欢。 妈妈将曼君叔叔作为自己的替代品送到A宝身边,照顾她的衣食住行,曼君的意外离世显然给她造成不小的伤害,或许她自己没有意识到,但她对这类男人有着超乎寻常的耐性和保护欲,本质上来说这是恋母情结和性欲倒错的综合体现。迈凯纳斯始终认为埃斯特有恋物癖,在临床上表现为对于黑发男人的狂热喜爱。 “参加派对的大都是埃斯特的朋友,不过她的朋友中也不乏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你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吗?”迈凯纳斯笑起来,取出方巾擦拭瓷盆内壁的泥点,自问自答,“她们正犯嘀咕,觉得这对眷侣有些变态。光鲜亮丽的大明星白天为图坦臣的Samp;S影业挣钱,晚上供埃斯特娱乐消遣,简直忙不过来,她们好奇你一年能给影业带来多少收入。这样想来,没准儿图坦臣比他的丈妇更在乎你,影业的收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状态,你能决定他每年从丈妇那里分到多少零花钱,所以拉德姨妈的大女儿昆西才网开一面,没有把你撕成碎片。要知道,你很单薄,看起来比你几个前辈更好撕。”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梅垣呼吸迟滞,困顿的情绪涌上眉梢。她想说白马兰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么?只有让图坦臣接手Samp;S影业,才能为他登堂入室、抛头露面的行径赋予超越世俗成见的合理性么? 注意到他神色的转变,迈凯纳斯发现他还不是特别笨,起码在感情方面挺敏锐的,于是接着说“他毕竟大了,结婚之后就不再是个小男孩儿了,他得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在自己的小家庭中以男主人的身份承办每场社交活动。Samp;S影业对他很重要,失去唯一的经济来源对于他这样一位先生来说,往往意味着社会身份的死亡。” 他的挡箭牌竟然是图坦臣,这未免太阴险、太不尊重、也太像白马兰的手笔了,这女人向来热衷于给他投保,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奇怪。想到这里,梅垣不免感到得意,他所忍受的所有痛苦都在此刻得到了缓解,除此以外,还有种骄傲的悲哀正在啃食他的心。但不管怎么说,就这么短暂的一霎眼,迈凯纳斯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天翻地覆——她是个悲悯的女人,有柔软的心肠,她担心莲花柔脆,无法越冬,所以叫人将它们全都搬了进来。这场面或许是有点瘆人,大夜里的坐在无数容器之间摆弄艳红花株,但她是好心,她有什么错?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好受多了。” 迈凯纳斯微笑地看着他。 普利希家的女人有大致相仿的面骨轮廓,得益于对白马兰的熟悉,梅垣在几秒内就判断出她的姐姐此时并没有真的在笑。迈凯纳斯的瞳孔很窄,寒峻如水面上的冰山一角,梅垣不敢妄测其下尺度,于是老老实实地闭嘴。她简直是人形的规模化杀伤武器,目光巡场,定点清除,难怪教母管白马兰叫A宝,和她比起来,白马兰实在年轻,还不顶个儿。 “这几年来,你为家族提供了不小的助力,教母曾考虑过要将你发展为集团的外围成员,遭到埃斯特的反对。”她从前襟取出名片,放在桌面上,缓缓推至梅垣面前,“为了表达对你的感谢,我会送你一份大礼,希望你喜欢。所有人都知道,当年你为埃斯特,不远万里来到阿西蒂亚市,若叫你受了委屈,实在有损普利希家族的颜面。” [迈凯纳斯·普利希] [春泉生物集团董事长 战略与可持续发展委员会主席] 背面是一串钢笔写下的联系方式,应该是她私人手机的号码。梅垣捏着名片的边角,似乎读懂了她语句中的暗示,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心怀希冀,忐忑地望向迈凯纳斯,试图向她求证。后者还是同样的表情,没有给他任何答复。 车前灯将夜幕烘出冷蓝色的光晕,大厅内的曲调逐渐变得绵长而悠扬,不知不觉中,派对接近尾声。人声不再鼎沸,此刻的普利希妇夫大概正在前门送别宾客,梅垣又不可自控地走神了。图坦臣大概会先行一步,白马兰作为东道主留到最后,直到所有人离开,她才风尘仆仆地赶回‘爱巢’——报纸上用的就是这种字眼——伺候那个饥渴的blonde。 真是个苦命人。 “回去休息吧,你今天承受得够多了。”迈凯纳斯站起身,对梅垣的分心并不介意。事实上,她乐意见到梅垣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人深爱着A宝总归是好事,一个不嫌少,十个不嫌多。普利希家的女人就没有奉行单偶制的,昆西总是扔掉A宝的玩具,破坏A宝的游戏体验,以为那样就可以使她朝着对自己更有利的方向发展。迈凯纳斯对昆西的举措不大满意,她将身体力行地教导A宝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花也送你,添点儿水,别没过叶片,晒晒太阳。”迈凯纳斯敲敲白瓷盆的边沿,小微型的莲花每年翻盆分栽,套盆养殖,而今已族丛繁茂,一一荷举。她喜欢这株墨红,但荷池里无它容身之地,只好割爱。出门时见乌戈仍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外,她一摆手,吩咐道“替梅先生把花拿回去。” 听见走廊中的动静,正展示待客之道的白马兰分出注意,投去目光,见梅垣与另一人先后从植物房出来,往相对的方向离去。他此刻容光焕发,白马兰判定他的心情不错。 几个刚刚拿回手机的小男孩儿兴奋地上前找梅垣合影,他有点小心眼,记恨他们都曾奉承图坦臣找到了‘完美的丈妇’,羡慕他‘拥有钻石般的爱情’,故而摆手推辞,借口自己身体不适。白马兰对梅垣的行径早已司空见惯,亲自上前为他解围,像道别每位贵宾那样引他走下台阶,并为他拉开车门,遮挡门框。 “My, my. Time flies.(上苍呐,日月如流)”梅垣在此刻恢复了大明星一贯的骄矜,向周围人微笑致意,频频挥手,趁此机会挖苦白马兰道“哦,这是谁?这不是图坦臣·普利希的完美丈妇吗?” 她笑了两声,眯眼觑着那步入夜幕的背影,料想大姐的车还和往常一样停在后院,在俯身为他整理裙摆时问道“迈凯纳斯为着什么事找你?” 梅垣将两条细白的长腿收进车内,低声道“别不尊敬。”车门合上前,梅垣最后眸色幽深地望了白马兰一眼,说“那是菩萨。” 白马兰一头雾水,觉得自己姐姐不像是慈悲为怀的模样,也不明白她和梅垣究竟有什么话可说。直至回到‘花园’的卧房,白马兰都还在思考这件事——图坦臣显然猜不到丈妇的心思,他从头到尾都在状态外。 “怎么一直坐在这儿?”白马兰已经换掉礼服,回到卧房后意外地发现图坦臣姿态端正地坐在床尾。他洗过了澡,颈项间还携着潮湿的香气,口唇与颧骨的皮肤透着薄红,手工蕾丝束颈紧贴着皮肤,其上水色斑驳。 “我在等你。”图坦臣有点不知所措,他以为所有的新夫都是这样,等待丈妇回家,或发生性关系,或就此睡去。图坦臣忽然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暗示,羞涩又期待的心情破土而出,他发现埃斯特在看他,于是笑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 “你很紧张吗?”白马兰走到他身边,将指尖搭上他的手腕,道“你一直在转戒指。” 她套着浴袍——真的就只是套着,连腰带都没有系,黑发卷曲而湿润,顺着骨骼的走向蜿蜒,贴在她的身体上,细密的水珠沿肌肤纹理滚落,将耻毛打湿。图坦臣注意到她的阴阜两侧有细微的褶皱,从腿根朝向胯骨的方向延伸,是坐下后血肉堆迭造成的,形状很像河流出山口的冲积扇。图坦臣抬头望着自己的丈妇,她垂目间又是那副胸有成算的模样,因喝了不少酒,霞与雾霭般的绯红上脸,斜飞的双眼肃穆美丽,有一点很浅的倦怠,但大体上还是冷静且平缓的。 “怎么什么都不说?”白马兰屈起手指,依次轻点图坦臣的额头,下巴和胸口,问道“还要不要开始?珍惜时间,小伙子。” 她能征惯战,此刻却并不抱着享乐的心态驰骋床笫间。以往的情欲游戏是高烈度的权力展示,一切的纵情与高潮必在她的治下进行,精美的男体作为母亲娩于世间的造物而得到她的关照,情人感官的存在都只为她服务。奉献是必备的素养,忍耐是基本的品德,纵使敢于反抗,结果也总是不尽人意。事实上,那恰恰撞入白马兰的下怀,抗拒是授她以柄,不驯意味着要受苦楚。时至今日,她的情人都时常淤痕遍身地带着拘束跪夜,她并不觉得那是苛责,自己分明很骄纵他。此刻面对图坦臣,白马兰倒是不介意以他的感受为导向,没有课程入门就上难度的道理。 图坦臣在面对她时总是大脑慢半拍,但还是在几个呼吸间读懂了她的意思。情欲的鼓点在心房内敲响,他摸上前襟的搭扣,坦坦荡荡地展示身体。卧房内光线柔和,为他的皮肤蒙上一层肉欲的颜色,未经情事总也显得青涩,硬挺的性器涎水漉漉,红是红,白是白,似乎还有片不大显眼的淡金,光泽粼粼——哦,如果让梅垣知道,他又要气急败坏了,图坦臣的金发真是天生的。 大体而言,白马兰喜欢他的身体,但有个小问题。她朝后退了两步,偏着脑袋赏析图坦臣,堆迭的睡裙形成线条遒媚的流动感,肌脂色泽微妙,随呼吸起伏,乳尖颜色鲜润,樱桃酱蹭在白绸上。他的手臂因体脂偏低而青筋浮凸,角度倾侧,支在床沿。这具肉体看起来很可口,近乎完美,甚至有颇高的艺术水准,只是在沟壑间,在裸岩上,他那根活力充沛的柱状物是不是大得有点不太合乎比例了? 力战能胜,但没必要。白马兰眯着眼,又将脑袋偏向另外一侧。不利健康,且没馋到那份上。 “On your knees.”她伸手轻点,图坦臣不明所以地跪立。 记得上次买玩具的时候送了支润滑液,就搁在床头柜最下层的抽屉,都还没有拆封。白马兰弯腰摸索一阵才找到,不大点的旅行装,不知是几次的量。她粗略扫过使用说明,撕开塑封,在掌心挤出硬币大小,揉了揉,使之与体温相若。图坦臣望着她的动作,耳根的粉红始终没有消退,当被握住性器时,更是一股欲火顺着腿根烧上心口。 “Easy.”白马兰托着他的脸,拇指在鬓侧摩挲着。她吻在爱人的唇角,停顿片刻,垂下头,用牙齿缓慢地撕扯下他的束颈。脆弱敏感的部位尽在她的掌握,图坦臣发出失控的漫吟,他感到那水般柔且暖的唇舌包覆咽喉部凸起的软骨,齿列细微的擦蹭引发他的颤栗。 埃斯特…他整个人被摔进情欲里,头晕脑胀,只敢在心里呢喃丈妇的名字。意识飘远,随着海岸线上起伏的浪潮摇摇荡荡,浑然不知推拒。 他的肌肤柔细且澄澈,易于着色。白马兰轻轻在他的颈上吻咬,感受到这具身体的阀门在她掌心发抖、弹动,肌肉紧绷至临界,随后又松弛下去,循环往复、乐此不疲。她喜爱这种口感,不由撩起眼皮,向图坦臣投去探问的目光。潮红搽上他的颧骨,两侧前锯肌因他急喘几乎胀裂,似拉满的弓弦。在躯体的极度紧绷中,他艰难地勾起头颅,喉咙痉挛,哀鸣哽塞。此情此景,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显得异常徒劳,鲜有章法、不得任用,是暴殄天物。 欲望催开幽隙,白马兰贴近他,柔韧的胸脯覆上他微微发凉的皮肤,骑住他的大腿。后者顺从地坐下,用一侧手肘撑起身体,他察觉腴厚的肉瓣在他腿面揉搓,实有些灼热。他年长的、冷峻的爱人竟似一滴、一滴地融化,在他怀里变得柔软而鲜活。 “埃斯特…”图坦臣搂住她的腰,手掌从彼此相贴的身体间挤向她的腿根。 “摸摸它。”白马兰在他耳畔低声怂恿,手臂勾住他的颈子,抚上他肩胛处起伏不定的肌群。图坦臣的手指因悸动而颤抖,探向那片涓涓吐露的蕊花。他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带着试探的意味,指尖分开肉瓣,爱抚曲折敏感的前壁。白马兰颇为惬意,身体前倾,夹紧了他的手,用他的腕骨尽兴,掌中的擦蹭与研磨照旧,未尝恩赏他一时叁刻的喘歇。 图坦臣脸颊潮红、腹壁痉挛、肌肉摇瑟,呻吟哽在舌根,眼波如星河在水。在这样的牵缠与围捕中,他很难坚持太久。他不清楚这究竟又是一场考验,还是爱人间甜蜜的相互品尝,裹缠着他手指的甬道节律地收紧,他揉弄着那枚小巧充血的阴蒂,情液沿指缝滴落在身体上,他不知道埃斯特是否因此而快乐——看起来是的,她轻松、愉悦,如同嬉玩。 可为什么… 图坦臣没能继续想下去,埃斯特的目光同他对视了,片刻的凝望之后,她笑了笑,着手于某片神经密集的区域。她的手活儿向来很烂,用不上,且没必要,但对付图坦臣还是绰绰有余,他的身体太青涩,沿途点火,很快就烧成一片。图坦臣实不知道体肤的刺激尚能更进一步,没有期限的抚弄将他一步步逼入淫艳的地狱,肺叶中的空气不足以支撑呼吸,他实在无法兼顾取悦埃斯特的重任,濡湿的指尖逐渐脱离,在她胯骨前留下水渍,紧绷至极限的身体朝后反弓,望向花纹繁复的天顶,眼中充斥着难以置信。快感是攻伐的重锤,无隙不入的海波,直到他溃不成军,缴械投降。 觉得自己表现得有些糟糕的同时,图坦臣猜测埃斯特在外一定还有很多情人。他并不是觉得她不投入、不认真、不迷人,恰恰相反,他认为埃斯特有种令人惊叹的蛊惑人心的魅力。比如此刻,她就跪立在自己身上,腰肢与臀腿构成线条清遒的等腰叁角形,她蜜色的皮肤近乎于花草茶的颜色,被溅上点点羊油似的斑驳。酸涩冲进鼻腔,图坦臣泄劲地伸平双腿,摸索着用软枕捂住了脸,侧过身去。 他泪珠盈睫。尽管白马兰时常听人说起处男往往在失去童贞后大哭特哭,但图坦臣看上去很坚强,那迷惑了她,使她不曾设想过这样的情景。白马兰骑坐着他的小腹,腰背放松地拱着,心情愉悦,几乎要像猫一样呼噜呼噜起来。她用图坦臣的腿面擦手,趴下身,蹭蹭他淡粉的眼睑,对他此刻的沉默感到费解。 像是意识到自己这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很丢脸,图坦臣干脆双手抱住了她的腰,将脑袋埋在她肩上。白马兰疑惑的同时又觉得很好笑,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问他这是怎么了。 “埃斯特,你是不是”,图坦臣的抽泣停顿住,是在组织措辞。片刻后,他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和我…是现在不想吗?” 他抬起头,脸颊两道泪痕,因其颧上潮红未退、眼底神色无辜而显得格外动人。怎么会哭成这样呢?从来都没有哭成这样过。白马兰用手腕给他擦眼泪,仍是跟不上他的思路,于是一言不发,耐心等着他的下文。 “其实我知道的。”图坦臣的语声模糊,悲伤地搂着枕头,说“我知道你有点小癖好,人说你和他们都是那样做的,很亲密,几乎每次都是,跟我却不是。你只是有点儿累了,是吗?”他用恳求的目光盯着白马兰,想得到肯定的答复。她跟情夫做爱总用纳入式,说明她喜欢那样,今天没有用,一定是因为她累了,而不是嫌弃自己的配偶。 是乌戈还是克里斯?白马兰闭了闭眼,暂时不能确定是哪个臭小子和图坦臣议论自己在床上的作为。这算什么,考前突击?划的知识点一个没考到,难怪他这会儿哇哇大哭。 “不是因为我累了。”白马兰坐起身,把图坦臣蒙在脸上的抱枕扯开,扔到床下,拍拍大腿,道“起来,我要和你说件事。” 图坦臣好就好在能讲得通道理,总也不似梅垣那般油盐不进。他当即立起上身,神情专注,充满希冀。白马兰注意到他哭过以后,唇部的血管过度舒张,微微充血,色泽浓红,还挺漂亮——不管,先不管。 “看到我的手没有?”白马兰将摊开的左手递到图坦臣面前,道“比比。”后者吸吸鼻子,依言照做。 “我喜欢这个尺寸。小了没什么意思,大了涨得不舒服,这样正好。”白马兰用食指卡住拇指指间关节的位置,端详片刻,确定地点头。尽管图坦臣不是她向来喜欢的类型,在床上也还算风味独特,尝尝倒是不吃亏,可实在是刀不合鞘,马不配鞍。图坦臣看看她的手,低头看看自己,眼泪一下又涌出来。 沉默半晌,这素来懈怠伴侣情感需求的女人不知想到什么,极难得地揉动腰肢,引身向前,拥住了图坦臣。“你不高兴了吗?”她喉音虚柔,轻轻发问。图坦臣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怎么办呢?”白马兰的语气循循善诱,一反常态地提议道“我们试一试吧,好吗?不试一试,以后怎么办呢?” 鸦羽般的黑发奔流而下,蘸满月光,她居高临下、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年轻的爱人,将图坦臣的手引向大腿一侧,缓慢降低重心,脊骨的形状在肤表窸窣蜿蜒,似从枝梢倒挂而下的银蟒。 映在她黑瞳中的猎物显然没有注意到这种不平等的审视,图坦臣抬起脸,牢牢托住她的腰臀,抗拒地摇头,眉眼间满是愧疚与担忧。“别这样,埃斯特。”他泪眼朦胧,态度坚定地表示拒绝“我不要你的俯就,别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求求你。” “我不喜欢你哭,图坦臣,我喜欢你笑。稍微有些胀痛,或许等适应了就好了。”白马兰摸着他的脸,对他的试探并没有就此停止,“不是吗?你说呢?” 此刻,图坦臣伤心得如同陷入了某种绝境,双臂搂住她的腰,屈起膝盖,将她圈在自己怀中,努力分辨道“我爱你,我爱你!究竟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不在乎怎么做,我想用你喜欢的方式做,不管你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奇怪癖好,我都想满足你,我想让你快乐。” “和你订婚以后,我总是惴惴不安,我想为你做一些事,我想帮上你的忙。伊顿渐渐长大了,她不像以前那样需要爸爸,就连你也好像不那么需要我了。我回到阿西蒂亚市,和五年前比,这儿的一切都没有变,但你身边好像没有我的位置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和情人在一起,我不明白为什么只要伊顿不在家,你就不回来。我有些埋怨你,生你的气,有时我也讨厌你,骂你,可是我爱你。” 他仰着头,望着白马兰,那时候她的头发也正是这样从前额垂下。图坦臣很安静地看着她,想起标本制作室,鳞翅目昆虫膜质翅间的臀角与纵脉;想起圣母堂满饰湿壁画的穹顶之下,她穿过回廊重重光幕的背影;想起冰球赛场上,隔着玻璃、血迹与雾气的她的脸。 “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伊顿,即使她不在你身边,你的辛苦也一点都没有减少,他们能让你快乐。可是现在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不是吗?我也能让你快乐。” ——虽然现在还不太行。图坦臣蓦地脸红,想起什么,忙用被子盖住自己的下身,将脸埋在白马兰的胸前,咕哝道“这条路走不通还有别的路,反正你来者不拒,又乐于尝试。我可以的。” “哦…亲爱的。”白马兰低垂眉睫,很有几分怜惜地亲吻图坦臣的额头。 她满意了。 21·焕变圣堂 唐古拉不负众望地搞到一本印有影集制造商logo的自制图录,‘布吕克勒情诗手稿’赫然在列。地址位于阿西蒂亚市西侧的海边别墅,白马兰很快就猜到了幕后主使。 e.c,没见过,但据说很漂亮,在结婚员中起码是赛级选手,只用一年半的时间就搞定了恩利尔家族最后一位继承者。婚后第叁年,他的丈妇就死了——九十叁岁,已经算是喜丧。根据老太太的遗嘱,继承大部分遗产的人是恩利尔家族的管家,其他佣人也按照工龄分到了适当的遗产,而e.c从自己丈妇手中继承到的财物甚至比厨房里削土豆的男工还要少。他怀疑管家以欺骗、胁迫等不正当手段干扰了他的丈妇,可是当地民政部门的负责人却持有不同的看法。 “恩利尔大宅的安全系统莫名其妙地失灵,随之而来的是电路老化所引起的火灾。收藏室失窃,被搬空了整座侧翼,丢失的都是黄金一类的珠宝首饰,被熔掉之后无从查起。不过在那之后,e.c忽然有了一笔钱,保住了他的海边别墅,并开始做家具生意。”德尔卡门将帕兹发来的邮件附件点开,递给白马兰,道“怀疑e.c并不是没有道理,他的亡妇念了一辈子书,有叁个博士学位且从来不工作。母父死后,就一直靠变卖家族藏品生活,管家为她请来的职业交易人就是e.c,那年他刚从阿西蒂亚大学的艺术系毕业。就教育背景来看,他具备实施文物艺术品造假的能力。” “确实挺漂亮的。”白马兰看过照片,勉强记住了他的脸。 “在玫瑰圣母堂实施盗窃的是这两个人,戈勒和罗素。前者是惯偷,后者是杀人犯,这二人为e.c做事已经有几年了,mother-t和死翼成员都可以证实这点。几日前,帕兹局长逮捕了收藏室副主管,据她的口供,罗素挟持了她的女儿,强迫她参与整个计划的制定,并成为他们的内应,否则他们就杀掉那姑娘。”德尔卡门又将两张照片放在白马兰眼底。 “ok”,白马兰再次颔首,她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根本就没怎么看清,追问道“那个姑娘还好吗?” “当然。她被关在家具城的仓库十几天,趁看守不在,制定了周密的逃跑计划。帕兹在城内搜捕的动静不小,罗素准备带着她转移,被她捅了两刀,肠子流了一地,没有生命危险,就是疼得动不了。其他人追到大街上,这姑娘就不见了,隔天出现在警察局门口。”望着白马兰费解的神情,德尔卡门解释道“这姑娘是个生存狂,她随身带着折刀、手电、指北针、灭火毯、打火棒、消炎药、口哨之类的,整座城里所有的交通路线和大型设施她都知道,她还在自己经常去的地方藏了应急物资。帕兹把她和妈妈送去安全屋了。” 白马兰欲言又止,半晌,道“好吧。” 等待艺术犯罪组的专业人士赶到协助破案显然是来不及的,祁教授给她合作的那位周探员打电话,对方还在休假,前天晚上喝了个酩酊大醉,一听到诸如‘卧底’、‘接头’之类的词汇就想吐。帕兹局长也不大舍得自己手底下的小姑娘,她们显然无法胜任眼下这个卧底任务,周旋于古董商、掮客、惯盗、杀人犯乃至于其她黑帮之间是非常危险的事,且需要一定的职业素养,在这方面,白马兰才是专业的。她是真正的黑帮,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电影里描绘的身手不凡、倜傥旷荡的风雅窃贼是不存在的,她们贪婪、凶狠,是餐刀杀人的亡命徒——不过她也不遑多让就是了。 尽管知道丈妇向来干的是这样的活,图坦臣还是不免担心。他搭上白马兰的手腕,为她整理袖口,道“有什么举动前,埃斯特,给我打个电话,好吗?” “当然。”白马兰同他吻别,低声道“我们服从帕兹局长的安排,更换了婚礼地点,这是出于礼节,为朋友行方便。但这不代表我们容忍他无礼的行为。” 大多数场合,她都是个不声不响的性格,坐在角落里,注视着她人的一举一动。那双黑色的、东方人的瞳孔,深沉得如同夜幕,微笑的双眼中犹含几分迁就的忍让,鲜明的敌意与杀机在空气中蛰伏。 “我该怎么做?”图坦臣俯下身。 “帕兹并不完全信任我,她会在我身上装窃听器。她的直觉是正确的。将技术人员找来,等着接管别墅的安保系统。”白马兰捏了捏他的腕骨,“场面不会好看。让帕兹闭上眼。” 轮胎碾压路面,白马兰靠进后座中。 “我们不是谋杀犯”,德尔卡门道“教母说,不要太严苛。” “我知道了。”白马兰从善如流。 她当然不会太严苛,她还希望能在祁教授的协助下找回布吕克勒的情诗手稿,在市长和参议员面前露一露脸。e.c不是很聪明,为他办事的人更蠢,这是个好机会,如果能够妥善地处理,收益会相当大。 轿车在路口放缓速度转弯,驶向警局的方向,白马兰眼尖地瞥见停在路边的银灰色车辆,不由眯起眼上下打量,捎带着扫过其背后的建筑,问道“那是我的车吗?看着很像。” “是的。”德尔卡门看了眼手表,道“迈凯纳斯女士邀请梅先生参加剪彩仪式。他应该正在准备。” “他蠢出天际。我担心昆西那个笨蛋一时气急,拿他撒气,特意邀请他出席婚礼,让人知道他与我、与图坦臣之间的利益纠葛。这样简单的逻辑,居然需要迈凯纳斯亲口告诉他。”白马兰犹豫片刻,想到时间还早,于是干脆道“停车,乌戈。去看看他。” 对于普利希女士的行程安排,梅月庭从来都没有过问的资格。此刻他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刚结束一场夜戏,洗过澡,一身轻松地躺在美容床上。用过仪器之后,感觉脸部皮肤非常紧致,有细微的提升感,美容师的双手细嫩且灵巧,正为他做面部与颈部的按摩,很舒服,让人昏昏欲睡。窗外阳光晴好,透过玻璃洒落屋中,墨红碗莲在书桌正中摇曳生姿。 九年前,春泉生物的市值达到一点五万亿,迈凯纳斯已不满足于生物科技领域,转而将经营范围扩大至医疗美容及美妆品等行业,并收购了全球最大的形象管理沙龙métamorphose,蝶变圣堂,陆陆续续在全球开设叁家分店,今年年初时在阿西蒂亚市开设了第四家。 从侯爵先生到顶流男星,都是圣堂的常客,与其问哪些名人去过,不如问哪些名人没去过。 métamorphose创始人朗格利亚女士的至理名言梅垣倒背如流:‘这世上的男人分叁类,丑陋懒惰的那些无可救药;乏味单调的那些沉闷无聊;还有最后一类,他们是风情万种的自由先锋,从头美到脚,让所有女人都为之倾心。’天呐,那简直是男人的圣经。 几日前,迈凯纳斯说要送给他的小礼物是本市métamorphose美容院的终身vip——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迈凯纳斯在开业之初就已经安排好了,将顶层的贵宾室留给他,并以他的名字命名。而他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就是成天泡在美容院,和那些男人们交际,聊天,顺便打听他们的丈妇或金主身上都发生过什么见不得人的破事,并将这些信息全部告诉白马兰。 “为您再抹一点面霜,可以吗?梅先生。”美容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刚才忘记拍摄为您提供服务的照片了,非常抱歉。” “没关系。”梅垣的语声听起来相当谦和,接下来,除了参加圣堂的剪彩仪式,他就没有别的安排了。 这个活儿简直太适合情夫做,梅垣为数不多的长处里,擅长倾听算是一个。跟了白马兰这么多年,他已经很会从那些阔先生的嘴里套话。全世界的豪门都一样,因为注重隐私,又缺了大德,所以不怎么敢请佣人。拿着合同和劳动法的员工若对她们产生不满,解聘之后极有可能在外揭她们的老底,她们显然更信任先生。抬过门就是自家人,妇夫本是一体同心,除非不过了,否则不管受了什么委屈,都得维护丈妇在外的面子和尊严。而话又说回来,配进那样的家庭还想离婚?做什么梦呢。 那些豪门贵夫大都长期脱产,游离在社会价值评判体系之外,虽然不从事生产,却没少做家务劳动,即便如此也还是得不到丈妇的肯定,每天也说也笑,但心底总有不少委屈。梅垣只需要在聊天过程中真情实感地附和,给足情绪价值,并不断穿插着‘真的吗?’‘怎么会这样?’‘啊?那然后呢?’作出一副很关切的样子,他们很快就会情难自抑地倒出满腹苦水。 房间里暖融融的,日光如水般漫涨,疲惫袭上四肢,梅垣在昏沉中隐约听见脚步和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响,大门轻巧地闭合。略微发凉的指尖在他眉心轻点,沿着眉毛的走势摸向他的眼眶与颧骨。 这样的手法他太熟悉了,梅垣睁开眼,热切地望向白马兰,亲昵地抱住她的胳膊,惊喜道“你怎么来啦?以前你很少在这个时间段来找我。你是想我了吗?我想你了。” “疯了?”白马兰显然没料到他现在的反应,笑着一歪头,往后退了一小步,也不好说是难以招架他的热情还是有点儿害怕了。 “什么呀。”梅垣坐起身,摘掉头发上的浴巾,张开双臂就往白马兰的身上扑。这么远的距离,他真是一点儿都不怕摔破相。这是什么大明星?一点不稳重,白马兰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搂着他的腰,抬手赏他尊臀两个巴掌。梅垣对此毫不介意,在她的脸颊上一个劲儿地亲,表白道“我爱你,我想你还不行吗?”顺便将护肤品的香气染上她的衣襟。 美容院提供的服务奢侈且私密,他洗过澡,先做了身体护理,黑发散落在颈项间,带着细微珠光的精油为他的皮肤蒙上一层银缎似的光晕。“爱我的钱?爱我的人?”白马兰揪住他的小动作,笑也不笑地望向他“爱我姐姐?她资助你奢侈的生活。” 她是个没心肝的女人,总说不靠谱的话。梅垣斜睨她片刻,决定先不计较,他摁着白马兰的双肩,找到了发力点,将双臂完全舒展开,小猫伸懒腰似的往后撤,又退回床上,心情很好地穿戴浴袍,系好腰带,下床问道“你要喝什么吗?我去给你拿。”他没走出两步,又蹭到白马兰身边,搂着她的腰,由下而上地望着她,用指尖缠绕着她的头发,柔声细语道“你还想要什么?你跟我说,让我服侍你。” 白马兰摸着他柔软细嫩的小脸,用拇指抿去梅月庭唇畔的水光,动作暧昧,令人不齿。水红的口唇轻微开启,肉粉的舌尖划过齿列,天鹅绒般的触感带着些温热的潮湿,覆上白马兰的拇指。梅垣亲吻她的指腹,眼神中是一贯的风情,他托住白马兰的后腰,感到细碎的溽热从掌心蔓延。 “你们的新婚之夜如何?”梅垣凑近她,在她颈项间轻而易举地偷到一个吻“他看上去健康勇武,很经得起你折腾。可那样有什么意思?你是个专制的女人,不是吗?男人就得在你的床上哭叫、求饶,经受不住地浑身发抖,讨好了你,才能得到垂爱,享受一点儿乐趣。他是普利希先生了,可是他懂得如何满足你的自尊心吗?他懂得如何站在你的光环后,为你献出一切吗?” “宝贝儿,没有人比你更能胜任这类工作了。”白马兰掐住他的腰,动作很重,带着些煽情的意味,但实在很重。效果比他预想得更好,好得有点超出寻常,梅垣的眼泪都快出来了,顺着她的力道后退,直到整个人跌坐进沙发里。她心里的燥热和欲望都有待纾解,梅垣对此感到喜悦,然而腰上的疼痛不容忽视,隔着薄薄一层肌肉,他的胯骨都快被捏碎了。“你这头、这头母牛。”梅垣捶打她的肩膀,被她托着大腿根往下扯,慌乱地踩住了茶几的大理石台面才没有滑下去。她一只手解皮带,说“配合点儿,速战速决。我忙得很。”另一只手托住梅垣的后颈,拇指抵住他的下巴,让他仰头。 “我敢打赌…”梅垣反手抓住沙发靠背,说“你没骑他,他让你不满意。”白马兰掌根和大鱼际的弧度贴合他的颈项,紧缚的包裹感让梅垣几乎喘不了气。在她的桎梏下,梅垣实在无法反抗,单薄的胸膛起伏不定,逐渐浮出些粉红颜色,两腿在桌面上乱蹬,试图为下坠感强烈的身体找到支撑点。 “如果能让你开心的话。”白马兰动作粗暴地将他水嫩的小脸摁向自己胯下,坦言道“我们的性生活不和谐。” 他就知道!梅垣下意识地配合着白马兰张开了嘴,冷硬的西裤拉链铬在下巴上,他想调整姿势,被白马兰在胸前重重地拧了一把。这女人十万火急的样子也很有魅力,在得知自己被爱着以后,这种近乎于对待泄欲工具的方式反倒成了某种情趣,让梅垣很有些被点燃。图坦臣简直输得一败涂地了,梅垣的胜负欲得到极大的满足,对此略有享受,但是不会承认,面子上还得装一装,不满地哼哼两声才算是服帖下去。 白马兰低头瞧着他的脸,他显然在窒息的痛苦中找到了身为情夫的快乐,面色涨得通红,艰难地控制着涎水,两条韧性极佳的大腿抖动不停,目光中带有一丝幽怨,随即又垂下眼帘,吮吻的动作意乱情迷,更兼几分渴慕,不由自主地追逐她腰胯的摆幅,薄且艳的嘴唇因充血而红肿,被情液蒙上濡湿的水泽。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都升高了,梅垣被她攥着头发摆弄着,迷离的目光透露出心悦诚服的意味。大明星敬业非常,对于口交事业的专注几乎让他忘记要勾引白马兰,只是尽心尽力地服务于她的花器,吮吸、舔舐,时而将舌尖贴着盈满水泽的幽隙挤进甬道,可以趁机喘上一口热气。梅垣身体紧绷,汲水的体态如鹤鸟引颈,不自觉地从鼻腔里发出享受又难耐的哼声,双腿厮磨着,试图缓解性器硬挺所造成的不适。 白马兰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她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无动于衷。丰腴的两瓣阴唇拭着他的脸颊,阴蒂红嫩,有些充血,在他的鼻梁厮磨着,时而被情欲唤起一阵搐动,紧接着,握在他颈间的手便收拢了,有点无情。梅垣在她的压迫之下无法呼吸,脸颊发烫,泪水盈睫,他能感受到阴阜碾过时的触感,黏腻的、鹅脂般颜色的水痕,被她包裹成柔软形状的恶念,淅淅沥沥的情液沿着舌尖淌进喉管,嘴巴里都是她的味道。这让梅垣感到非常满足,烧灼在下腹的情欲几乎痛起来,他极力夹紧大腿,漂亮的肌肉线条很清晰地浮现,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转变为茫然的空白,双眼有些失神,拉链压出的印痕从下颌延伸至嘴角,因其五官精致而显出些难以言明的情色意味。 这回真的连一点喘息的余地都没有,是年轻党首的风格。白马兰松开手,梅垣滑落在地上,桌角的刻花玻璃樽被碰翻在地,茶几冷硬的边缘在他小腿留下数道深刻的印痕。他蜷起腿,满脸潮红,有些没精打采,粉嫩的性器搏动着,毫无征兆地吐出琼胶似的精液,甚至淌到地板上。 从刚才开始,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就振动个不停,电话打不通,转进了信箱。白马兰随手抽出两张湿巾擦拭下身,揉成一团丢在桌上。 正系皮带,她一拧身,看到梅垣这样子,实在有些无奈。梅垣从以前就这样,像有什么急病发作,白马兰担心把人弄死在床上,万一传出去,无疑是将她毕生清誉冲进下水道,还请医生来瞧过。没事儿,人说,年纪小,性兴奋的阈值低,精力好,还有点天赋异禀,就差说他是给人当情夫的材料了。 “behave.”白马兰踩住他颇具肉感的腿根,碾了碾,同时注意到他的皮肤逐渐浮起斑驳,重迭的印痕,半湿的长发呈现出烂漫的黑。大从的木香花、洋红蔷薇与千层金从花瓶中洒落,拥簇在他身边,色泽糜艳。白马兰很欣赏这种艳丽,他美得缠绵吊诡,美得杀机凛然,适合去演间谍,或者杀手,在女欢男爱之后翻脸无情,从堆迭的衣裙中摸出装着河豚毒或氰化物的注射器。其实白马兰也确实考虑过他想转型的诉求,但怎么说呢?过分的美丽是种阻碍,他一切的天赋与美德都因这张脸而黯然。 “忘了?”白马兰偏转鞋头的方向,不轻不重地压上梅垣痉挛的小腹。她穿了双新鞋,手缝大底,鞋腰内收,干净得甚至有些锋利的意味在里头,是种骇人的冷硬。鞋跟的棱角剐蹭皮肤,造成催情的微痛,缓缓上抬,踩住他的前胸,“缓不过来吗?” 没射吗?射了就要说谢谢,怎么那么没礼貌?不用皮带抽得你在床上乱滚,就学不会礼仪吗?梅垣在心里将她以往会说的话悉数奉还,嘴上仍顺从地感恩,说“谢谢您的垂爱,女士,我不敢忘。” 白马兰颔首表示肯定,道“不客气。” 她离开房间的时候,乌戈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表。十五分钟,她动作还挺快,in-and-outtrader,做短线的。呜呼。 22·天使圣坛 t aose s hu.c o m 透过叶片紫红的垂枝山毛榉,白马兰看见一座线条简洁、布局对称、色调明快的建筑,动感的曲面与椭圆形空间彼此穿插。别墅临海,浮桥码头的尽头停泊着亮橘色的逃生艇,似乎有人看守,身影模糊,瞧不真切。屋顶上两个人,占住了狙击点,门前的安保人员装束各异,不大如流,花花绿绿,看着不大专业。见有轿车驶来,大门转轴无声,男仆打扮的侍应生从斑驳陆离的异色彩灯间鱼贯而出,笑意盈盈,分列左右,夹道迎宾,放眼望去一片白花花的大腿。 “怎么说?”德尔卡门扶着车座的靠背回头。 白马兰摇头,“俗了,闹眼睛。” 显而易见,德尔卡门并不是想问这个,但实话实说,这别墅内是个六欲熏天的地狱,该性质的工作内容于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实在是磨难,审美遭到践踏的无声尖叫一刻不停地响在耳畔。 “她叫k-dog.别忘了,小姑娘。”帕兹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的一瞬间,白马兰的头皮都要炸了。军警用的骨传导耳机指甲盖大小,卡在她的后牙床上,利用骨骼震动传声,通过咽鼓管直达天灵。她舔舔犬齿,答应了一声,笑道“别在我嘴里说话,太暧昧了,局长。” “move.”帕兹发号施令的语气显然有些急躁。 这不怪帕兹。不携带武器的卧底办案相当危险,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对方的态度,哪怕她们设计好了剧本,也得根据对方的下一步行动不断更新。帕兹急切地需要她先行进入会场,探个虚实,这样在警局的高级探员与祁教授介入案件、与嫌疑人建立关系并背叛对方以后,她们的人身安全还能多层保障,毕竟不管特别行动队还是文大小姐的防务公司,都只能埋伏在现场周围。 装有防弹车窗的半岛绿色豪车停在别墅广袤的前庭,车身的金色腰线如泛在日神苏尔眼缘的一轮弧光。率先下车的是位老管家,衣着光鲜,发色灰驳,她拉开车门,那女人的黑发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暖的金色调,波光粼粼,如流淌的长河。她的指骨纤细,指甲硬且厚,超出甲床的部分不过两毫米,是一双矜贵的、养尊处优的手。难得的不加修饰的晴光于她而言有些太刺激了,她歪过头,眯了眯眼,低头斜睨自己的手腕,眉宇间些许烦躁。男仆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18k的黄金表壳,掐丝珐琅表盘,衬衫袖扣镶嵌瓜青翡翠,少男的心跳掩盖了别墅大门内传出的近乎夜场品味的致聋乐声,烈烈燃烧的爱火临近爆发——哦,白金婚戒——戛然而止。 “欢迎您,女士。”装束严谨的领班从门内迎出来,行至白马兰身前。他伏低身体,谨慎地发出声响“您这边请,小心脚下。”白马兰看见他别在前襟的工牌:海辛斯。 别墅内的音乐声音极大,几乎于对耳膜的轰炸,猩红缥紫不间断地掠过眼球,压踩着白马兰耐心报警的红线。她抬脚向前,自然而然地走向通往更私密区域的次入口,道“k-dog,她在哪儿?” 国际调查局艺术犯罪组布置在高山半岛区域的线人,负责安排她与e.c接头。白马兰原本以为她该是个嘻哈风格浓郁的壮姑娘,oldschool拼接花臂,金链子,戴头巾,开机车,否则为什么给自己取个这样的昵称?看了她的照片之后,白马兰有一瞬间的思维失衡,她娃娃脸,圆圆眼,栗色卷发像两个狗耳朵似的蓬松地堆在肩上,神似那部动画电影里的主角。那电影叫什么来着?白马兰陪伊顿看过,讲的是宠物狗‘sir’和流浪狗‘dog’经历冒险并相爱的故事。总而言之,k-dog长得很卡通,像那个流浪的史宾格猎犬,因为看上太过无害,以至于干起这行来如鱼得水。 “哦,k-dog…”海辛斯很快反应过来,飞快地瞥了一眼邀请单,随即切换为一口流利的汉语,道“请您跟我来,白女士。” 白马兰向他投去大不赞赏的眼光。 接到指令的管家与安保人员迎至一楼次入口,两道检查门将分别进行x光和红外线的全身扫描。白马兰甚至没有考虑暴露通讯设备的问题,主要还是常年占据支配地位的积习作祟,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接受安检,故而径直掠过。看更多好书就到:d a oha ng.w or k “白女士。”上前准备例行搜身的安保人员拦住她去路的同时,德尔卡门已抬手摁住对方的肩膀。 白马兰脚步停顿,尽管这一情况让她略感不满,但她还是保持着一贯的风度,道“用手掌压住对方肩膀,某种程度上被视为具有掌控和压制的意味,那就违背我原本的意愿了。她履行自己的职责,认真完成工作,德尔卡门,对她要尊重,松手。” 德尔卡门极小幅度地偏了偏脑袋,让至一旁,安保人员也随之放下胳膊,空出通道,二人各退一步。 “防微杜渐,我明白,谨慎一点总是好的。但做生意的前提是信任彼此。”白马兰的神情定格在下巴微抬的睥睨,因笑容转淡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贯的傲慢态度“我将这理解为沟通协调不及时所导致的偏差,而非对我的不尊重。去打个请示电话。” 短暂的斟酌之后,管家转出房门。片刻之后,她快步回来,撤去安保,邀请白马兰入内,并代为转达别墅主人的歉意。 “你知道刚才我想的planb是什么吗?”帕兹自问自答“我准备让k-dog说你得癌了,不能照红外线和x光——早知道连搜身都不用搜,就该让你夹带两把枪进来。” 白马兰有点无语,掀了掀眼皮。谁说她没带。 海辛斯将她引向叁层的私人秘所。走出电梯,她的鞋底径直踏上动物皮毛。 入目的尽然是平均与分割,琐屑如蜘蛛腿的砝码在无形中爬满楼层,极致推崇对称的结构在细看之下体现出将人异化的残忍,极端精巧,极端有序。具有掩饰性的美,倾注感情的恶,让人不适。 圆柱旋转展示台近五十厘米高,乳白肌肤、天使羽翼的裸体少男被墨黑的绳结束缚,以各异的姿态定格,或仰或卧,分立于散漫的空间中,彼此疏离又相互依存,经由互相觉察的意识被连贯在一起。绳索与展示台的底色相融,遭到悬吊展露的身体如被肢解,他们臂膀与腰肢的线条柔驯回转,循环超忽,在静物射灯的作用下显示出其肌肤与骨架的质地,类似于某种半科学性的解剖教具,亦或者写实主义的油画张幅。 缔造这场面的作者务必接受过严苛的审美训练,e.c犯个案子尚且顾头不顾腚,这绝非他能企及的品味与能为。他背后还有人。女人。或许是他为自己丈妇恩利尔女士出售艺术品时的老主顾。 白马兰不大清楚这是谁的风格,她缓慢地扫视房间一周,通过右手边的巨幅银镜望见自己的脸容与半隐在隔段之后的皮革沙发。简约线条勾勒出笔挺的轮廓,刀似的锋利,她看见一位离群的天使,跪在地上,露出半截身腰,平板贞操锁压住几欲涨裂的畜物,男用的硅胶按摩器进入他的身体。通过透明基座能看见花苞似的顶端,叁片硅胶花瓣伸缩强震,以极大的幅度开合。他的肌肉紧张到了临界,纤细的小腿与足踝剧烈地拉紧,濒死般地痉挛。柔软的纯白羽毛散落在地,往复循环的、已不再能被称作快感的高潮体验正切割他的血肉,不论是浓红的蔷薇花圃还是频次不足的景观喷泉,都无法打动他的处刑者。 “k-dog.”白马兰转过身。 ——或者处刑者们。没办法,女人总是喜欢分享。 交错的语音、舒适的喘息与时而两声低笑并未完全停止,一阵窸窣声响,隔段之后小狗探头。“白马兰?你来啦?这么早?”k-dog笑容灿烂,眼神明亮,颧骨两抹潮红未退,使得她看上去像个刚结束球赛的大学生,而不是犯罪分子。她扭回头,向朋友们告罪,说“失陪一下”,随即披上睡袍,走下沙发,来到白马兰跟前。 “我以为你们还有一会儿,教授来了吗?” 现在开始行动吗? “她的航班刚刚落地,我的人去接机了。先向教母问好。” 一会儿。我的事儿先办。 k-dog不大确定眼前这个女人在西瓦特兰帕集团中担任什么职务,但她收到的消息是,帕兹局长请了一个高级成员来帮忙,她会伪装成某位中土富豪的心腹,接应祁教授。按照以往的经验,她们时间充沛,可以先做准备工作,比如摸清现场情况、跟其她人套套话,或者把监听设备安插进内部网络。 “好吧。”k-dog朝她伸出手“那先玩一会儿。e.c不在,等他回来。” 帕兹锁定了几间仓库,并在附近安插人手,e.c显然对此有所察觉,估计正忙着转移呢。除了布吕克勒情诗手稿,他手头还有不少艺术品,帕兹准备放长线,钓大鱼,毕竟恩利尔家族失窃的古董数量庞大,黄金可以融了出手,但那些撬下来的宝石全部都是珍宝级,正规途径无法出售,流入黑市又太冒险,稍不注意就遭人抢劫,必然有相当一部分还在他手里。 白马兰跟随k-dog走进隔段后,德尔卡门没有挪步,背过身原地站定。身旁接近两米高的大吨位女人将一瓶气泡水捏在指尖递给她,用拇指弹开瓶盖,笑着同她干杯,走廊中一溜或坐或躺的能人异士统一向她投来友好的目光——这儿显然是个跟班寄存点。 平时见得多了,乱玩厮混、群交刻碟,也并不怎么能引发白马兰内心激烈的震荡,而事实上,这样的情景反而更能让她觉得轻松。上一轮刚刚结束,在场的另外两人正笑着闲谈,古董艺廊老板和职业雅库扎,都不是什么善茬,都有随时暴起伤人的资本。大家开诚布公,坦然相对,裸裸的,很安心。 “茶、酒、咖啡?”坐在沙发一侧的姬发式女人直起身,问归问,不打算听回答,抬手沏一杯九窖茉莉。衬衣滑落,露出两片生首半胛,斜向的一道淡粉色阴影凹凸不平,墨色浓郁的线条割完不久,连雾都是新打的,结层薄痂。 “nicetattoo.(纹身不错)”白马兰伸手接过茶水,问“让刀砍了?” “嗯。疤长好了,有点增生,补个颜色。”她拂拂前胸,懒散地枕着胳膊,观赏眼前的低俗场面,从他人的艰苦受教中舐出几分滋味。 “yachiyo(八千代)。”她自报家门,转动眼眸,望向白马兰,问道“你有个跟船的伎男爹么?怎么好像混着中土的血缘。” “多喝茶养着吧。”白马兰笑起来,望着她的纹身,意有所指,道“省得这趟回去又要补色。麻烦。” 天使近乎神经错乱,嘴巴早就不顶用了,金属口衔将嘴角磨出血,晕在舌尖,一点点滴落。k-dog性质尚浓,盘腿坐在沙发上,不断划动平板,想找个称意的玩具继续加码,测试天使忍耐的极值。因她脸容略有幼态,口唇微红,双目分明,像一只亟待任务、渴望奖励的卡通猎犬,故而在此情此景之下显出一股天真的邪恶,纯净的残忍,白马兰发现自己非常喜欢她。国际调查局的编外人员属实群英荟萃。 “老板,这个外侧有纳入物的口塞怎么样?乳白色,水滴形。跟你之前送我那个一样。”k-dog侧过身,将平板递到艺廊老板眼前。 她俩认识多年,且关系相当不错,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已处于四步交谊舞的第叁步。在不久之后,艺廊老板会将自己的收藏拿出来与这位情意相合的朋友分享,然后遭到对方的出卖和背叛。于这段友谊之诚恳、遗憾并爱与真的见证——那些受贪欲所累而不见天光的稀世珍宝与名家遗作,会成为给艺廊老板定罪的铁证。如此种种戏码,白马兰已见得多了,这位老板的下唇饱满,看上去很重情义,也很有福气。她这样的人,入狱之后只会怀着愿赌服输的坦然心态,并在圣诞节的前夜给k-dog发一封邮件:‘节日快乐。我知道你是国际调查局的人’。两分钟后,关闭电脑前,她将收到回复:‘节日快乐。我知道你知道’。 而她,白马兰轻笑,她会从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汇款人那里收到自己的圣诞礼物,豪华五星级监狱牢房包年套餐的全额一次性付款。她心情舒畅,倚着沙发靠背,一副局外人的姿态,问道“没有双侧的吗?”随后与艺廊老板对视一眼,笑着朝天使扬了下脸,道“别闲着。” “网络追踪小组已经黑进别墅的安保系统了,我能看见你。”帕兹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强压着怒火,似乎有些忍无可忍“你跟她们坐在一起,简直看不出任何区别——我去喝杯咖啡醒醒神,希望回来时能看见你在干正事。”椅子拖动的刺耳声音响彻颅骨,白马兰低头挠了挠眉心,随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年轻警员的声音响起,有些拘谨地打招呼“hello,普利希女士,呃、早上好?” 看吧,帕兹局长就是太严肃,总是没办法融入。她永远都当不好卧底,任谁见了她都会知道她是位高级调查员。 “好提议。”k-dog从善如流,选好玩具之后点击确认。未过多时,海辛斯端来托盘。所谓的情趣口塞实是彻彻底底的戏辱,牛皮绑带内侧镶嵌着仿真的人体结构,牛血红的硅胶女阴细节纹理无一不全,外部则是入体的玩具。k-dog和老板好像偏爱水滴形状,白马兰倒是更青睐豆荚形。 “真是贪婪且暴戾的性癖”,白马兰认为自己表现出色,值得奖励,并决定在图坦臣接手安保系统前给自己找点乐子。她略微抬眸,望向衣冠楚楚的海辛斯,视线扫过他轻薄的衣领与紧缚其上的束颈,问道“是吗?” 天使被提着胳膊拽上沙发时已然目光涣散,k-dog为他取下金属口衔,他配合地张开嘴,将口塞含住。尺寸偏大,紧压他的舌根,本就因憋闷而滚热的脸颊涌上近乎病态的潮红,他在昏沉中下意识地吮舔着,因头回如此完满、如此彻底地独享女主人的宠幸而倍感恩荣。艺廊老板拍打天使的脸颊,他有些意识,神智还不是很清楚,俯身依恋地厮磨着她的腿根,被她捏住颌骨,扯向胯下。 座上宾正分食他嫩小的同类的胴体,而他穿着体面,包裹严谨,因长久从事此类平庸之恶而不曾陷入哪怕一刻的自我怀疑。 “是的,白女士。”海辛斯笑着回答“宅邸内有私人医生、急救药物和全套的维生装置,非常安全,您无需担忧。请您尽兴,白女士。” “你的汉语不错。”白马兰也笑,说“他要不行了,你去帮帮他。” 层层衣料下,他的喉结微不可见地滑动,惊慌掠过眼睫,致使其颤抖不已。他望白马兰时,白马兰也望着他,坐在一旁的八千代缓缓转过眼珠。 这女人有点鬼气,白得透青,是每个人体艺术家见了都会两眼放光、爱不释手的纹身皮料。灯光照不透点漆似的瞳仁,她叼着指尖,得趣地笑起来,看上去不止心理阴暗,还有点疯疯的,像是会和文大小姐一见如故的那种人。 人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加受限于环境,这样的情境能够轻而易举地造就群体性的癫狂,明明非常的不道德、不文明,但看上去非但合情合理,且值得投入。规则直接作用于肉体,在祭祀、巫术、战争等群体性暴力事件中,人都处于这样的状态。 白女士的手掌轻巧地合上他的腿根,海辛斯低头时,已然被她悄无声息地突破了社交距离。这是他头回被一个掌握如此权重的女人这样看着,由下至上地仰视着。他注意到白女士的面部折迭度很高,骨相因头发多且蓬松而倍显锋利,或许因为混血的缘故,她的瞳色比寻常中土人要浅,浅得像水,像金子。 “去吧。”白女士说“帮帮他,海辛斯。好吗?” 这是一个恶劣的女人,或许比在场的其她宾客都更恶劣。没人可以拒绝她的命令和吩咐,她并不需要通过低姿态来达到目的,她只是喜欢把自己反转成关系中的弱势方以便向对方实施操控,并顺势掩盖权利的不对等。这样的毒蛇,在阿西蒂亚市的港湾中只有一尾。 不同于他的男雇主e.c和鲜少露面的大老板,海辛斯在这儿长大,在合法与非法的场所中游走,联系到前段时间发生在玫瑰圣母堂的案件,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个女人可能的身份,继而明白她是来做什么的。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女士”,海辛斯的喉关因紧张而颤抖,他尽力保持着自己的专业水准,脱下西装外套,交给一旁的服务生,将袖口挽到手腕。 若非他喉管中时而惊起两声哀吟与被呛溺的咳嗽,海辛斯几乎以为那是一具艳尸,因不贞而被上帝援引地狱之火焚烧灵肉的天使的标本。酒渍干涸在他的发梢与脊背,绳索长时间捆缚所留下的痕迹叮咬他的身体,如一线线长满蛇鳞的、血红色的水蛭,他柔白蓬松的双翼因断折而不停痉挛着,童话般的、柔和的幸福光辉蒙在羽毛之上。他的精美被混沌的欲望的蜃楼投作霓虹,隔绝在冰壁般的玻璃之后,浸泡在腐蚀性的福尔马林之中。 一双女人的腿禁锢着天使,韧且长的股薄肌将节律的收缩下达至止点,丰隆而厚重的血肉挤压他的身体。海辛斯看见他潮红的脸,脸上或更深一点,或更浅一点的斑块。尽管别墅内的客人们从来都不真正意义上地使用天使的身体,e.c还是会给天使用药,为了使他们被铁笼囚困、压迫至无以复加的性器长时间且高效率地保持兴奋状态,毕竟几无穷尽的疼痛是投诚、献谄并得到恩赏的必经之路,无论这恩赏来自好心的客人还是别墅的主人。 他因药剂效力未退而散大的瞳孔是动人心魄的美景,天使几乎痴迷地凝望着在他眼前开启的天门。圣殿的甘霖洒落在他脸上,极乐的图景纷至沓来,忽远忽近,令他眩晕——艺廊老板攥着天使的头发,控制他起伏的节奏,形状喜人的性玩具显然让她倍感愉悦。相比之下,天使就艰苦得多,口塞顶入他的口腔深处,无数次挤开喉关,隔着下颌薄薄一层皮肤,几乎看见形状。他颈项间的穿孔才完成不久,隐约可见积锈般的血块,体环中间点缀着小巧的金铃,因他喉部的痉挛而无节律地抖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天使的瞳孔失焦而泛白,朝前伸出的双臂在沙发上颤抖地摸索,k-dog坐在地毯上,靠着艺廊老板的大腿,将天使的指尖捏在掌心,哼着歌,饶有兴致地给他涂指甲,类似于某种孩童之初的填色游戏。海辛斯在艺廊老板的腿边跪坐,后者体贴异常地往起坐了一些,攥着天使的手放松了,无言地鼓励他进行尝试。 “如果我做得不好,请您随时指正,不吝赐教。”海辛斯不敢抬头,目光躲闪着,像手持某种器物般托住天使的后脑,另一手捧住他的脸颊。异样的觉知和恐惧随着天使轻微的颤抖而传遍他的全身,这具身体热得发烫。哪怕只有一点点医疗常识,海辛斯也立即意识到他的情况不太乐观,抽血、化验并催吐甚至是导泻等一套流程可以放放,他正处于一种半昏厥的状态,可能需要先吸点儿氧。 “e.c的人素质还挺高,服务意识也强。”白马兰收起腿,侧身卧在沙发上,支着脑袋瞧着,正当她想干点正事,套两句话的时候,一旁的八千代站起身,走向对面的料理台。白马兰舔舔犬齿,暂时作罢,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 这人到底算个什么?杀手吗?那种瘦而精悍的力量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她干的必然是力气活儿。不过现在都流行培养政客,还有人养杀手?她干嘛在身后背一尊叁面叁眼的六臂观音?方便做完坏事以后即刻祷告消灾吗?白马兰舔着犬齿,透过隔段与德尔卡门对视,朝着八千代的方向偏了下脑袋:打听一下这个邪恶乌鸦。 茶水间的陈列墙上展示着玲琅满目的肉类用刀。cleaver,大型的剁肉刀,中土制造,锋利异常,看着很亲切,感觉很好用。花纹繁琐的那把是boning,剔骨刀。狭长纤细、寒光闪烁,带着一枚圆环手柄的是fillet,专门杀鱼的。看着八千代最终挑选了一把片肉刀,并转身走回来,白马兰忽然感到一阵恶寒,不由往里坐了些——哪个蠢蛋做的室内设计?万一她把墙上的切肉叉摘下来,像掷标枪一样扔出去,不小心插死人了怎么办?这女人显然能做出这种事。楼下安检设施那么严密,左一重门又一重门,楼上摆了一墙开过刃的刀。用鲁米诺试剂喷一遍,保准儿每把都有两卷案底。 好在她走到展示台前就停住了脚步,将悬吊着天使们的绳索握了一把,反手推刀。随着她锁骨轮廓深凹又复原、前胸肌肉隆突,绳索寸寸崩断,用作装饰零件的天使们散落满地。招待生上前捧走刀具。 邪恶乌鸦有点架势嘛。白马兰摩挲着下巴。 片刻沉寂之后,如同受到某种感召,随着第一位天使从地上撑起身体,蜿蜒的金发如河水般生机涌动。在一瞬间,他们瑟缩,眼中的木然转变为渴望,这微小的后退只是为了向前。他们朝中心点爬去,如被上涨的潮水托着,每个人都渴望着五步救恩:诞生、受死、复活、升天与再来。位于神迹中心的海辛斯显然被识别为应受驱逐的对象,纤细的指骨攀扯他的衣摆,天使们苍白的臂膀禁锢他的脖颈与四肢,他不可抵挡地被托举至白马兰的身前。他们脱下他的衣服,就像剥去他的皮,海辛斯失措地叫出声,抬手扶住白马兰的鞋尖,细微的褶皱由他的指尖下蔓延,他哀求道“女士…女士…” “哦,天呐”,白马兰抬起手,一位天使无声地将头颅贴合她的掌心,她狎昵地抚摸着那柔顺如丝绸的金发,近乎悲悯地望向——自己的新鞋,道“看来你得赔我点儿什么了。”茶杯抵在唇畔,八千代显然是位热心且善于捧场的观众,望着白马兰的反应,她再次笑出声。 “yachiyo.”已然尽兴的艺廊老板换了个姿势,将天使丢在地上,道“不太好”。未免他被口水呛死,k-dog好心为他摘下口塞,带出大滩的涎液。他侧身躺着,时而痉挛,k-dog跪坐在地上,俯身拍打他的脸颊,因他没反应而感到失望,只好令招待生将他抬走,又换了一个新的。 “你看他穿着衣服,就应该知道目标无法选中。”k-dog摊了下手,说“主人提供自助餐的前提下,薅他养的盆景番茄拌沙拉是不是不太礼貌?” “只能说,小番茄太诱人了。yachiyo显然更乐意照顾我的脾胃,毕竟我们初次见面的对话不那么体面。”白马兰坐起身。她的鞋底触碰地面,轻微的响动引起天使们的注意,他们暂时放过海辛斯,簇拥上前,贪爱地枕靠她的腿面,小心翼翼又心怀侥幸地抚摸她昂贵的衣料。海辛斯蜷缩着坐在地上,双眼红透,捡拾自己的衣服遮挡颈部与前胸。 “他现在只穿了一半。”八千代踩着他的肩膀将他压倒在地,手肘撑在膝上,身体重心前移,“这根本没什么,他连e.c的手下都不算。” 听见动静,别墅管家并未贸然上前打断客人们的对话,只是站在一侧听候吩咐。艺廊老板回忆起白马兰刚来时的情景,这口无遮拦的东亚黑帮似乎问她父亲是不是以卖淫为生。 “是的,你说的没错。”她立即决定大事化小,避免冲突,于是对八千代抬了下手,道“这无伤大雅,只不过可能涉及到一点点主权行使的问题,别让e.c太下不来台。令堂大人的山水册页显然更重要,不是吗?” 自见面至现在,白马兰终于看见邪恶乌鸦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清澈。 “e.c先生希望各位宾至如归。距离交易时间还有九个小时,先生为各位准备了客房休息。白女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管家早已领教过她的下马威,e.c先生说她的来头不小,中土某位盛名豪奢的集团千金请她作为交易担保人,最好还是顺着她的心意来,小心伺候,别惹到她。 “时间还早,我也得换套舒适的衣服,不是吗?”白马兰抓住机会,以退为进,起身时顺便抄起海辛斯的盘发,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笑意温和对其她几人道“快到经期了,确实有些躁动。不介意的话,失陪一下——德尔卡门。” “白女士,请随我至客房。”招待生上前为她引路,道“您这边请。” “哈哈,理解,还是合眼缘的用起来更尽兴。”说着,k-dog转过头对艺廊老板道“她可能就喜欢穿着衣服的,含蓄的东方口味。” 管家没有跟上来,算她有眼力见儿。白马兰拖着海辛斯,跟随招待生来到叁层侧翼走廊。还好,安保不是很严密,走廊两端各站着一个人。 “我的人正盯着e.c,他往回走了。他所有仓库和家具城附近都布置好人手,祁教授很快到,只要看到手稿原件就可以收网了,审讯是我的事儿。”帕兹局长的语气有些急促,道“不要节外生枝,埃斯特。” 招待生为她打开房门,即欲离开,白马兰将海辛斯丢进房间,随即薅住招待生的衣领,把他也拎进来。 “我临时更改婚礼场地不是因为e.c,是因为您,长官。您是教母的朋友,不是吗?” 德尔卡门关上房门,从前襟取出一次性手机,拨通图坦臣的电话,随即挂断。 “他背倚着阿西蒂亚湾做自己的生意,我对此并不介意,生意的秘诀是共荣,长官。可是他私自打开大门,放一个陌生女人进来,偷偷摸摸地藏在这儿。若不是今天登门拜访,我甚至不知道咱们有了新邻居,在这儿高枕无忧,还养了一群小天使。您也不知道吧?” “we’rein.(我们成功入侵了)”德尔卡门低头看着手机上的短信内容,走到靠海一侧的窗前,朝下张望一阵,将手机扔向礁石嶙峋的岸滩。潮水起伏,将这信号源卷入海底。 “我会将情诗手稿的原件毫发无损地带回去,长官。除此以外,咱们还会有另外的收获。我只是需要您稍微闭一下眼,再动动嘴皮子,保证案件卷宗措辞严谨,着重突出我是在您的带领下完成这一义举。”白马兰走到沙发边坐下,懒散地翘起腿,掌根托着前额,头疼地闭上双眼,道“她们甚至都不曾开口问候一句,对教母全无尊重。您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发生吗?” 片刻沉默后,帕兹道“把地擦干净。” “deal.”白马兰睁开眼。略一偏头,骨传导耳机从牙床滑落,被她吐进身旁熊熊燃烧的真火壁炉内。 23·麟女 干柴爆裂时发出细碎的声响,祁庸跟在k-dog之后进入客房,随即发现屋内的氛围有些奇怪。白马兰本人并不在这里,瞧着沙发上凌乱的衣物和褶皱纵横的床单,祁庸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忙背过身去,问k-dog说“她在房里吗?” 半小时前,帕兹局长说情况有变,随行的高级调查员匆匆离开,祁庸独自进入别墅,收到了白马兰的第一条短信:clear(安全) “白马兰?”k-dog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进屋,推开浴室门向里张望,见没有人,又退出来,在屋里寻摸了一圈,说“好像——” 走近衣橱才能听见电池驱动所发出的‘嗡嗡’声,她缓慢回身,打开一侧木门。海辛斯的双手被绑在身后,全身瘫软地坐在置物架上痉挛着,干燥的唇瓣咬出血。 他门户大开,满脸潮红,双目失神,被分腿器束缚着,饱满的腿肉因极力想要加紧而颤抖不已。电动的硅胶玩具被套在他的性器上,前端包裹着茎体震动不已的部分已有些滑脱,依稀可见内部材质柔软的马眼棒仍嵌在他体内,稀薄的汁水淌得到处都是,他时而痉挛,又是两股清液沿着茎身淌下。k-dog记得这刑器还有个贴切又可爱的名字,叫甜美小章鱼。 “她不在房里吗?”教授搂着自己小拎包站在门口发问。 “nope.”k-dog弯下腰,捏住玩具前端的握柄,大发慈悲地替他重新塞好,海辛斯在呜咽中极力摇头。五分钟前刚从不间断的强制高潮中挣脱出来,再次回到这样的绝境,他实在无法承受,因快感过于强烈而失控地弓起腰,贴上衣橱的木板。k-dog‘砰’一声甩上门,说“白马兰不在。” “行吧,影响不大。”祁庸大概也能猜到,这样的女人都很好面子,白马兰是这样,文宜也是。她的婚礼场地被人变成犯罪现场,她恐怕是收债去了。“她给我发了这些。”祁庸将手机递给k-dog,说“你瞧瞧。” 根据海辛斯的说法,这栋别墅的主人是e.c,但他们真正的幕后老板是e.c的女友,掘墓人艾斯奇弗。e.c在恩利尔宅邸的叁年里,将不少珍贵艺术品低价兜售给艾斯奇弗,大都是画作。恩利尔女士死后,他没有分到遗产,艾斯奇弗于是策划了那场火灾,并搬空珠宝收藏室。而由于那些画作被全球失窃艺术品目录库收录,无法出手,艾斯奇弗只能用它们进行非法抵押。 “她的信息来源…”k-dog沉吟片刻,将手机递还给祁庸,说“还挺广。” 白马兰在很短时间内摸清了这位幕后老板的底细,k-dog大为震撼。事实上,她也听说过艾斯奇弗,绰号叫掘墓人,发死人财的,购买遗体并生产生物材料,从事器官买卖,偶尔也接单杀人,一口价十万块,需要加工成塑化标本再加四十万。k-dog不了解市场价格,也不知道这样的收费标准究竟算高还是算低,但起码有一点是明确的:她不想招惹艾斯奇弗,省得被她做成姿势奇怪的人体标本放在地下陈列室。 “她让我们按原计划进行。”在短信中,白马兰说她明年想把浅湾惩教监禁公司的床位租金涨到十叁块五一天,艾斯奇弗是她谈生意的投名状。祁庸对此也能理解,虽然都是干脏活的,但白马兰有大主顾,和艾斯奇弗不是一路人,她已经准备好背刺后者,并以此作为筹码和那些议员们谈条件了。听她话里的意思,她的姐姐迈凯纳斯也准备参与其中,这已然成为家族业务,她不希望外人插手。 “好,那太好了。”k-dog举起双手表示赞成,道“那个人我知道。谁爱惹她谁惹她,反正我不敢。这到底不是我的工作,帮你们牵线搭桥只是情分。”祁教授略一歪头,好像不是很能理解。 “好吧,我来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儿。”k-dog招手,令祁庸附耳,低声道“你没听过她,但你应该听过naga,被艺术犯罪组追捕了六年的诈骗团伙头目。她的名字是个梵语词汇,意为龙神。” k-dog从前在沙漠无流区活动,和艾斯奇弗的发展轨迹重合。她的联络人曾和她提起过,艾斯奇弗涉及重罪盗窃、串谋洗钱,并与二十二起谋杀案有关,一旦罪名成立,最高刑期可达四十年。她一直是反洗钱部门的重点关照对象,不过就在几年前,她在所谓的‘收藏品投资’中吃了大亏,对她下黑手的是艺术犯罪组的老熟人了,以naga为首的精英诈骗团伙,专骗帮派、毒枭和战争贩子,所有不能惹的王八羔子被她们惹了个遍。这群人用传说中女神的名讳作为代号,龙神naga娜迦,鹿神elk麟女,日神rah羲和,武神enyo无量力——这是一伙极其自恋的天才骗子,她们甚至每换一次场地就用不同的语种给自己取个新代号,都快打造出厂牌了。 naga等人以超高的技术水平仿制出数十幅大师级别巨匠本不存在于世的名家遗作,滴水不漏地讲述其历史渊源,将艾斯奇弗骗得神魂颠倒。除了画作本身是假的,k-dog可以用自己的专业素养进行担保,其它一切都是真的。 在几幅画作以高价成拍之后,艾斯奇弗热血下头,忽然灵光一现,为什么要付钱?为什么不白抢呢?她为此特意联系了自己的金主,某位臭名昭着的国际军火销售商。对方固然没有什么艺术素养和鉴赏能力,却对附庸风雅怀有相当的热情,只要艾斯奇弗搜罗来的画作高雅、静谧且具有一定的历史厚重感,不会破坏她上流社会的室内装修设计,同时能显出她亲近大众,并与低阶层者保持着无形的边界,那么她都愿意照单全收。 金主妈妈大手一挥,派来全副武装的十人军团——事实上,k-dog觉得在这场事件中,她本人也有一定的责任。谁说从事智能犯罪的诈骗集团一定手无寸铁、任人宰割了?如果她尊重对方,派五十个人来,那naga那伙人也不可能当晚就逃出生天。 艾斯奇弗本以为自己能黑吃黑,结果意外撞破工作室内的造假现场。早已设置好的爆炸系统被启动,熊熊燃烧的火焰将整座工作室连同其中的所有证物烧成灰烬。彼一时情况混乱,很难说是谁要完蛋,十人军团中的八人去追缉缺德骗子,另两人一左一右将枪口对准了艾斯奇弗冷汗直冒的脑瓜子。naga的应急撤离措施就和她们编造的藏品故事一样天衣无缝,她们壮士断腕,彻底放弃这片苦心经营多年的场地,留给艾斯奇弗的是金主妈妈的问责、国际调查局的传唤、几幅明确被认定为仿制品的精品绘画、财务支出上的大窟窿以及在艺术交易市场上的社会性死亡。五天之后,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账单发送至艾斯奇弗的邮箱,有人盗取她的身份信息在高级酒店内消费酒水,出品栏的鸡尾酒名称是adios,fucker——再见,混蛋。 直到现在,k-dog回忆起这个故事都觉得很搞笑,或许艾斯奇弗就是受到naga等人的启发,才转移阵地来到半岛文化区,学她们制假贩假。 “哦,还有这事儿呐。”祁庸的口吻寻常,语调平铺直叙得如同捧读。或许是饱受文明社会的雕饰,她已很习惯通过二律背反的矛盾统一认识解读宇宙规律和自然现象,以至于连如何立足实践地对认识对象进行深入剖析都做不到。姑且不谈以恶制恶、血债血还的基线设定在什么位置比较合适,说到底,混帐东西的脏钱不赚白不赚。k-dog有些无奈地望着她,她甚至都不明白旁观狗咬狗的乐趣在哪儿。 “除了naga以外,你还知道那个团伙的其她成员都有谁吗?” “知道有什么用?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来没见过。”k-dog不以为意,道“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儿,各自都有分工,负责自己的板块,配合得亲密无间,这么多年都没被逮。” “哦。”祁庸点头,道“术业有专攻。犯罪天赋也是天赋。” 真没劲。k-dog放弃和她聊八卦了。 同样没劲的还有e.c对于拍卖流程的安排。艺廊老板和职业雅库扎显然不能惹,她两人没耐心等到晚上七点和其她人同场竞拍,只想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趁早离场。e.c刚回到别墅就得知此事,他进书房打了个电话,出来后就决定提前进行交易,她们而今正在藏品室。 “咱们也走吧。”k-dog对此轻车熟路,她刚才已经去过一趟,是听说祁教授到场,才特意下楼迎接。她掏出手机编辑短信,发送给白马兰,道‘我们进去了,十分钟,速度。’对方回复道‘看见了。就来。’ 由厅堂至藏品室要穿过两栋楼之间的钢结构甬道,陈列品分布在两侧,其中不乏来自各文化区的雕塑艺术品和中古书画,低反光玻璃和低压囟素射灯跟博物馆中的设备别无二样。这一路上的安保人员不少,人手一把微冲,守在藏品室门前的男人是戈勒,祁庸看过照片,记得他的脸。按理来说,e.c身边平时是两个人,不过罗素被捅破肚皮住院了,估计得恢复一段时间。没办法,他的心腹只有戈勒和罗素,别的人他不能放心,不然怎么说漂亮男孩儿最好的朋友是比他难看点儿的那个呢。 “这是祁,艺术顾问,来完成藏品鉴定工作。”k-dog上前同他交涉。 祁庸在这里的身份是服务于某位中土的富豪的第叁方价值评估机构主理人,她是带着鉴定设备来的,都在她的小提包里。见戈勒盯着她,祁庸将提包交出去,任由他检查。 “这是手持高光谱相机,这是红外光谱仪,我的电脑,数据线…你想看就看吧。”祁庸将包里的东西翻出来给他,“哦,这个,这是我的保温杯。呃、不要摸,我用杯盖喝水,谢谢。”她不动声色地挡开戈勒的手,k-dog欲言又止,颇有些为难地一歪脑袋,略略摇头。 “拿去。”戈勒将提包递还,摘下腰间的对讲机,道“来人了。”片刻,藏品室从内部打开,e.c面带微笑地迎出来。 他穿着轻薄柔软的v领针织衫,奶油杏白的纯色束颈,极具欺骗性的温柔与姣好。若非藏品室角落有两名天使正跪坐在地毯上清点成堆的钞票,他看上去就像个岁月静好的主夫。 艺廊老板已经完成交易,正等着点齐尾款,给货物打木箱固定,她好撤退。八千代站在窗边望穿秋水,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怪怪的。k-dog打量着周围环境,回过头发现戈勒一直处于警戒状态,侧身站在门边。 其实到这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应该很简单了。祁教授利用她的魔法设备对布吕克勒情诗手稿进行鉴定,确认是原件,然后找借口拖延付款,并通知白马兰。事实上,e.c没有拒绝她引入第叁方进行无损鉴定的要求,就已经能确认他藏品室中的情诗手稿是原件了。他没有任何理由用赝品糊弄人,这是私下交易,就算真迹已经出手,他还是可以自行补货。 k-dog没有想到在这个最终环节会出纰漏,祁教授对手稿进行拍摄,随即在沙发坐下,将高光谱数据导入电脑,结合光谱信息散度匹配算法,对颜料成分进行识别与分布分析。她坐在沙发扶手上,看着祁教授通过背景剥离增强弱信息,试图提取底层涂抹痕迹,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哇哦,现代科技真是了不起,无损鉴定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难怪naga那群人金盆洗手不干了。’ 就在下一秒——准确地说,是在五秒之内,从方才就俯视着祁教授的侧脸仔细端详的e.c在听到‘naga’时猝然一惊,流露出狐疑神色,在祁教授身边徘徊一阵,试探着道“女士,咱们似乎在哪里见过。”与此同时,甬道的另一端遽然响起激烈的枪响。 “我骟!搞什么?”k-dog从沙发扶手处翻身下来的动作有些狼狈,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带给她的震撼远不及亲眼目睹祁教授踹翻金属茶几,神色镇定地给自己找了个掩体,同时将电脑锁屏,利用屏幕上的反光观察门口的情况。 她们中土人听见枪声的第一反应难道不该是傻坐着以为是哪儿开业大酬宾正在放鞭炮吗? “老板!”戈勒提枪冲进房间,不由分说将e.c从地上拎起来,道“撤了!叁拨人,有普利希家的人。” “该死,一点儿兆头没有。”枪声就在叁楼走廊的另一端,他是被自己人给出卖了。管家。e.c几乎在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叛徒,还有海辛斯。这两个人都是高山半岛人,听见普利希家族的名号就吓破了胆子。 “手稿…手稿!”e.c在地上慌乱地摸索着,戈勒也上前翻找。那到底是不允许出境的珍贵文物,只要手稿在,他就还能和帕兹局长谈条件。 所幸这里只是个临时用于陈列的场地,有价值的藏品并不多,已经脱手交付给艺廊老板的那叁件就不管了,那极道女人看中了一卷山水册页,迟迟没有付款。啊,难怪她方才一直站在窗边往外看。e.c忽然反应过来,她根本就没准备付钱。 数根滑降绳从别墅天台抛下,八千代退避至落地窗边的阴影中,训练有素的武装人员从楼顶索降,破窗钉破坏了钢化玻璃表面的应力,裂纹如蛛网般在两角蔓延,伴随着‘哗啦’一声巨响,收藏室的窗户碎了满地。她们的目的相当明确,就只是来打劫的,k-dog手脚并用地爬到书桌后,艺廊老板给她腾了个位置。 e.c狼狈地蹲在地上摸索着,方才负责价值评估和藏品鉴定的顾问将情诗手稿放在托盘上拍照,未过多时有枪响,她一脚踢翻了茶几——该死,怎么找不到了?就应该在这附近才对。他已经找到了托盘,可手稿呢?手稿在哪儿? “老板!”戈勒拽着e.c的胳膊,道“来不及了。”他一抬眼瞥见沙发靠背上微微发黄的皴皱纸张,伸手抓过,塞进e.c怀里,问“是不是这个?是不是?赶紧撤了!”e.c来不及细打量,情急之下只囫囵看了两眼,随即跟随戈勒撤退。戈勒摁着他的脑袋压在肋下,攥着他的衣领,几乎是将他提出了房间。 一直死气沉沉的八千代在此时此刻终于显出活力,看上去甚至有些意气风发。她从手下那儿接过护体装备穿戴,将另外叁套扔向书桌后。k-dog顶着防暴头盔趴在地上小狗露头,冲祁庸吹了声口哨,丢了一套给她。后者事不关己,靠着茶几拧开保温杯喝水,将手指伸进杯子里摸索,不知道捅咕什么,时而眯着眼往里瞧瞧。 “留两个人把这儿打扫了。”八千代侧过脸吩咐手下,同时拉下玻璃面罩,漆黑的皮革遮挡了她半张脸,玻璃的阴影投在她的嘴唇上,锋利得像一把刀,她心情愉悦,唇线勾起弧度,指着e.c的背影发号施令,道“占住c2电梯间,别让任何人到地库去。姑娘们,抓活的,别弄伤他的左手!” 早就和艾斯奇弗说过,掌纹静脉识别技术有安全隐患,不抓住他没办法打开地库门,那个雅库扎穷鬼像狗撵耗子一样决不罢休。普利希的人来找场子,那极道女人偏巧在这个时间点趁火打劫,肯定有人给她通风报信了,说普利希要对他动手。e.c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的嫌疑人就是那个所谓第叁方鉴定机构的艺术顾问,他一定在哪儿见过她。 这是场蓄谋已久的围追堵截,别墅内的安保系统失灵,手机信号被屏蔽。e.c几度试图联络艾斯奇弗,都以未果告终。他和戈勒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蹿,包围圈逐渐缩小,他被逼至别墅主入口一楼的大厅。原本用以掩人耳目的大型轰趴已经结束,会客室内一片狼藉,只有舞池上方的灯球仍然间歇闪烁着猩红与惨绿。他在边缘位置的卡座看见熟悉的身影,那女人身体前倾,手肘支撑着膝盖,正将桌面上的纸杯垒成宝塔形状。 “手稿在我这儿。”e.c从怀中掏出陈旧的纸张,搓揉成长条,迭了两迭,捏在指尖。他示意戈勒放下枪,道“普利希女士,我们谈谈,好吗?” 如果他把手稿吃下去,倒确实是件麻烦事。血液会污染文物,如果不能及时将他送去医院,把手稿取出,他的胃液又会腐蚀纸张。可到了医院那种光明正大的地方,帕兹局长必然会将他接手。白马兰抬起眼眸,颇为怅然地望着他,叹息道“你和艾斯奇弗未免也太没礼貌了。” “女士,我很抱歉。”e.c摊开手,步伐缓慢且带有试探意味,绕过舞池,走近了白马兰,道“但我这里有一个您会感兴趣的消息——我与艾斯奇弗之所以制作赝品、变造画作,是受到了另一伙人的启发。不止国际调查局在追缉她们,很多她们曾经的受害者都在追缉她们。您或许听说过,她们是一伙‘嫉恶如仇’的精英骗子,专惹那些来财不正的混账羔子。” “哦?”白马兰挑起眉稍,表示愿闻其详。 “艾斯奇弗坚持不懈地找了她们很多年,已经大致了解这个团伙的分工。龙神naga负责统筹,羲和rah作为职业交易人抛头露面,背地里藏着个会造假的麟女elk,还有专门负责安保工作的enyo,无量力。艾斯奇弗的手头有几张照片,是羲和与麟女出入离岸金融中心一所艺术园区时,斜对面的酒馆监控器意外拍到的。虽然模糊,但还是可以辨认出她们二人的种族特称。” e.c将自己了解的全部情况和盘托出,极力证明自己的统战价值,“尽管没有正脸,但我向您保证,她们这伙人都是汉藏语系的母语者。一个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欧罗巴人不可能给自己取个像麟女这样的名字,您有二分之一来自中土的血缘,女士,您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是talented,她们完全知道自己的天赋意味着什么,她们用这恩赐犯罪。” ——八千代,那邪恶乌鸦带着自己的手下悄无声息地在一楼走廊露头,望向e.c的眼神就像二十来年的老酒虫看见佳酿,笑容中的贪婪和企图不加掩饰。 “麟女就在这栋别墅里,普利希女士。只要您首肯,我会向您证明我的价值,将她和布吕克勒情诗手稿一并奉上。出自她手的赝品在全球范围之内落地生财,流通于商业、金融和政治相互勾结的社团关系网络中,就像标记病毒的荧光物质,使人能够动态追踪其生命轨迹。试想,如果您抓住她,那些曾经受骗的古董商、军火贩子、大毒枭,乃至于和她们有来往的政治掮客、法官和参议员,她们原本秘密进行的政商勾结过程,将变得可视化。您难道不心动吗,女士?” 任何由个人组成的团体中总有一位根基人物,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一个成员,通常不被注意到,但如果她离开团队,这个组织就解体了。naga只是那伙人的头目,她们的根基人物是麟女这个会造假的家伙。 八千代将微冲交给手下,摊开双手,展示自己不具威胁。她的手下逐渐围拢舞池,逡巡着,她缓慢走到距离e.c不远的地方,耐心地等待着,向混血普利希表示出攀谈的渴望。e.c瞥了她一眼,望向白马兰的目光更加恳切,急迫道“请您开条件吧,女士。” “听起来这伙人很有价值。你希望我抓了麟女,放过你。”白马兰抬了下手,笑道“你还给自己上了最后的保险。你宁愿吞下情诗手稿,被送到医院做手术,落到警察和国际调查局的手里,也不想和我打交道——可问题是,你正在偷换概念,试图将你与艾斯奇弗的过错大事化小。” 她站起身,走到e.c身前,用痛惜的目光俯视着他“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呢,e.c?艾斯奇弗如丧家之犬,不远万里地从沙漠无流区来到半岛地区,她应该知道,如果想要公平和正义,她应该来找普利希教母。现任教母已经老了,我的妈妈不再如年轻时候那样广交朋友,但这并不意味着普利希家族会弃你们于不顾。” “我很抱歉,女士。”e.c低下头,试图托起她的手掌,被白马兰拨开。 “是的,你尽管感到抱歉,但是你没有悔过之心。你来到半岛地区,从亡故的恩利尔女士手里偷来这栋别墅,并窃取她们传世的珍宝,你与艾斯奇弗甚至还一把火烧了她们的宅邸。我坦白说吧,在高山半岛,你们不需要教母的庇护,也照样能活着。你们策划了一场偷窃,将玫瑰圣母堂变成案发现场,这打乱了我原本的婚礼计划。”她抬起手,递向八千代的眼底。 “你们对我毫不尊重,根本就没有把普利希家族和教母的继承人放在眼里。现在,你们出了事儿,失窃的珍贵文物引发当局关注,连同恩利尔藏品室纵火案一并被翻了出来,帕兹局长和艺术犯罪组追咬你们,吓得你们满城乱窜,将那些偷来的珠宝到处转移。雅库扎从她的中土朋友那里听到消息,得知你们即将被清算,于是也来趁火打劫。在这样的关头,你找到我,说‘普利希女士,请你庇护我们’——你并不将我当成朋友,e.c,你将我当成商人,而你开出的筹码甚至不能为你所掌握。你只是希望我能将注意力转向naga和麟女,并就此放过你。你甚至以为自己能用一张情诗手稿威胁我。为何你对我如此不尊重呢?” 八千代垂下颅脑,亲吻白马兰的手背,道“普利希女士。” “我知道文宜是你的朋友,yachiyo,她也是我的朋友。她告诉你,在高山半岛,我可以让你获得财富,你就来了。”白马兰收回手,道“我不会辜负你与文宜的信任,别墅地库中的收藏品都是你的了。yachiyo,代我向你的母亲及家人问好。” 谈判彻底破裂,e.c试图将自己最后的筹码吞进肚子,被八千代捏住了腮帮子。她掰开e.c的嘴,将两指伸进他的口腔,将那一团精湿的纸张拽出喉管。e.c不断挣扎,锋利的边角划破食道,血丝流淌至手稿的表面。 白马兰不由皱起眉,‘啧’一声歪过头,思考如何对局长交代——帕兹收到这样一份手稿,该教训她了。 电梯间传来‘叮’的一声,白马兰撑着脑袋望去,见祁庸一手提着拎包,抱着她的保温杯下楼。 “我应该像往常一样称呼你祁教授”,白马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望着祁庸走到她身前坐下,拧开保温杯的杯盖,“还是应该称呼你为麟女呢?” 她甚至都有些羡慕文宜了,祁庸明显很爱她,爱到甘心和她混迹在一起卖假画。不用想,她都知道那损主意一定是文宜想出来的,她们周游世界,把所有不能惹的人都惹一遍。 祁庸望了她一眼,并不以昭彰的恶名为荣,她低下头,抿着唇,将密封在证物袋中的情诗手稿原件从自己的保温杯里取出来,摊平在白马兰身前。 “那这是什么?”一旁的八千代有些恼火,在e.c的身上将手擦净,把费劲从他喉咙里抠出来那一团纸张扔到桌上。 “这是我做的复制件。”祁庸坦然承认,低垂着眼眸,道“以防有特殊情况,比如现在这样。” “你下次真该提前打声招呼。”八千代搓揉着手背上的齿痕,拧身拽着e.c的脖颈,将他拖向c2电梯间,准备搬空地库。 “钱呢?”白马兰问的应该是她和文宜骗来的钱。 “我们不需要钱,也不用费功夫在形式上进行合法化,都捐了。”祁庸拿出手机,将自己协作办案函的照片调出来给白马兰看,说“不过这几年里我和文宜确实太过火了。仇家遍布全球,一旦被发现真实身份,绝对没命了。我俩岁数大了,折腾不动,就决定不玩儿了,转向国际调查局寻求合作。没有秘密账户,没有赃款,没有任何可以直接定罪的证据,但如果她们将我作为嫌疑人逮捕,就算当天释放,我的业内声誉也毁了。可是不管怎么说,艺术犯罪,我们是最专业的,就算金盆洗手,我们也是针对艺术犯罪调查,最专业的顾问团队。最后国际调查局和我们达成了协议,对naga和麟女既往不咎,这并非执法部门的屈尊俯就,而是对具有造假嫌疑的涉案人员帮助调查局破获多起案件的奖励。” 白马兰神色古怪地看了祁庸半天,最终笑了出来。 “文大小姐是个疯子,她的朋友——喏,那个邪恶乌鸦,她也疯疯癫癫的。我就知道,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祁教授,你还有两幅面孔呢。” “啊,yachiyo”,祁庸知道白马兰想问什么,尽管和文宜是朋友,但这件事文宜办得不周到,她可能有些生气了,“我和yachiyo没见过彼此。当时负责我们案件的法官听说文宜因为工作调动,要来高山半岛,就将一串嫌疑人名单交给艺术犯罪组的周探员,周探员有时需要我配合她的工作。文宜一直很不满意法官用我的名誉威胁她,也不喜欢周探员随时打我的电话。玫瑰圣母堂失窃的当晚,她就联系了yachiyo,让她来捡漏。都说鹬蚌相争,渔媪得利,普利希家族不会放过艾斯奇弗,你也不会轻易把e.c交给帕兹局长。何况赃物数量庞大,藏匿的地点又分散,不止这栋别墅的地库,帕兹局长在码头仓库、家具城和废弃工厂都找到了她们的藏匿窝点。就算少了几件,追索难度太大,调查局也不会深究,何况…”祁庸欲言又止,说“有你在这儿。” 有她在这儿,就算部分赃物不翼而飞,帕兹局长也会认为这是她收取的佣金。恩利尔家族的最后一位继承人已经去世,那横竖是无主之物。 “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感谢文大小姐及东方集团对我的支持和拥护。”白马兰笑着摊开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做生意的秘诀是共荣。这就当我送给yachiyo的见面礼。我还有一些善后工作要处理,今晚我在foundingmothers作东,邀请你与文宜、yachiyo还有k-dog前来赴宴,代表教母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们。” 她不计前嫌,不追既往。祁庸点头,不太清楚她们这种秘密结社的运行规则,口吻显得有些生疏,道“感谢您,普利希女士。向教母致敬。” 闻言,白马兰笑着摇头,说“这样的话从教授您的嘴里说出来,简直让我忐忑。”她拿起桌上的证物袋,擦干水渍,掖进前襟口袋,语声轻柔,平易近人。 “同我如常相处吧,祁教授。我和文大小姐不只是朋友,更是政治盟友。日后我还有很多艺术交易与权力寻租等相关问题要向您请教,还望您能不吝赐教。” 【番外二·昏星】 “gelockt,aufsel’gemgrundzuwohnen.(你被引诱到同样的地方居住)”文宜坐在浅睡的爱人身边,俯身在她耳畔呢喃,掌心贴合她的腰线往上摸索,直到大鱼际触碰到她两侧肋骨,“dufluchtetestinsheiterstegeschick.(你逃进了最晴朗的明天)” 文宜的皮肤是如此滚烫,触感贵重如玉,祁庸醒过来,顺势搂住她的腰,手掌贴着她历历可数的脊柱一路往上,托住她的后背,藤编沙发不堪重负地发出轻响。前庭院落中满目荷花,红碧相杂,琉璃般的水波将日影投在文宜的前额。 “zurlaubewandelnsichdiethronen.(权力的尊位变成凉亭)”,祁庸顺口接上她方才低声吟饿的诗句,音节在唇间缠绵。“你好些了吗?”她抬手抚摸文宜的眉尖。 艾斯奇弗突然发难,她们紧急逃生,尽管撤离措施可谓万全,兼有无量力随行保护,文宜还是被玻璃碎片擦伤眼尾。轻微的眼外伤干扰了正常的房水循环,造成眼压升高,她的左眼变得很模糊,连续几日在暗室内静养观察。医生唯恐这会诱发她的视神经萎缩,祁庸本不愿让她知晓自己的担忧,然而几天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她几乎没有午睡的习惯,今日在院里打盹,却被出来散步的文宜逮个正着。 团伙解散之后,代号也没了意义。文宜笑吟吟地望着她,在阳光下眯起双眼,道“我没事,谨行。你呢?” “肋骨上还有些淤青未褪。”祁庸听见自己的灵魂深处似传来一声叹息,颧骨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在阳光下略微发痒。她顺着文宜的下颌抚至脸颊,用拇指触碰她轻微颤抖的睫毛,犹豫片刻,以商量的口吻道“itedomunsaturae;venithesperus,ite,capellae.(回家吧,你们已经餍足;昏星已现,回家吧,我的羊群)。收手吧,好吗?国际调查局向我抛出了橄榄枝,就在你养病的那几天。我已经答应了,她们很快就会联系你。” 文宜的基因病在她发觉自己左眼模糊的瞬间似乎不再是给她当头棒喝的严峻事实,而仅仅透过或期待、或回顾的迷雾为她所见。文宜抚摸着祁庸的脸颊,对美好往昔的渴望仅是种怀旧之情,是种不具有个人情绪的指责。 “我的爱,命运如此残酷,我尊重你的决定。”文宜吻她执笔的左手。昏星高悬在她的头顶,她无法忍受自己在恒久的夜幕中沉默着死去。如果上天真的待她不薄,那么它会让她死在征途上。 祁庸定定地望着她的脸,云天之下,左之淑质艳光,美若有神,左眼僵化的瞳孔在虚无中找到固定的焦点,浓黑的一缕长发从额角垂落至耳鬓。她对文宜否定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左之是狂热的冒险家与征服者,对高水平的激素分泌有着异于常人的依赖。尽管从很幼时便针对日后可能面临视的神经萎缩反复进行适应性训练,但说到底,文左之是个将盲之人,有着强烈的自毁情绪,她也只好认了。 “这次你真的吓到我了,我以为你要瞎了。”祁庸低垂眼帘,拒绝去想这件事,开口道“国际调查局的人同意将我们置于保护计划中,我们还是可以继续从前的猫鼠游戏,只不过这回咱们是猫。” 一直以来,艺术品市场都是全球化程度最高,透明化程度最低的市场之一,只有极少数的核心参与者能够及时掌握内部消息。对于艺术犯罪的调查应该将艺术品的特殊性质及艺术界的运行规律纳入考量,如果艺术品市场因此而享有特殊权利,那么艺术犯罪组也该拥有一定程度上的特权。她们的组长拍板决定将以naga为首的前犯罪集团收编,并说服了法官,祁庸觉得这样很好,比从前安全——虽然也没有安全太多。 “未来是由无穷变量的峰值组成的集合,谨行,我没办法向你保证任何事。”文宜将手搭在祁庸的颈项上,吻她的前额,“如果你有顾虑,我们也可以就此退出,不跟她们合作,不受她们的指派。你知道的,她们缺乏直接证据,最后的结果是无罪释放。” 祁庸今年叁十岁,师从丹山堂,在墨尼佩高校联盟名下的全研究制艺术名校以一等学位毕业,她的师母为她取字谨行。然而相比之下,文宜还是更偏爱‘麟女’这个名字,她行走江湖的代号,无伤大雅的文字游戏:祁通麎,牝麋也。麟和祁差不多,都是身型硕大的母鹿。 对文宜来说,‘麟女’二字有种别样的风韵,骨骼神骏、道场清净的高人为了自己破戒,亲自下场违法犯罪,她因此而感到极深的愉悦与满足。 文宜还记得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蓼花似火蘸晚色,浅泉复依小红鱼。谨行伏在鹅颈凳上涮笔洗,浓郁的赭石晕散开,她左手腕骨与曲肌支持带间常年携着香气的凹陷中有一粒极浅的红痣。等轴晶系的石榴石红润滴血,火彩浓烈,折射出陆离的光线。碾碎之后反复熬煮晾凉,色泽清透。碾锤回转于白瓷研钵之中,明艳的原石逐渐变得黯淡。这是文宜不喜欢的过程,颜色的流逝如同生机的消弭,她不知道昏星的诅咒是否会降临在她身上,也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她是否会色感丧失,视力下降。长期活在这种悬浮感中,周遭是白雾茫茫,举目上望,四野荒芜。她渴望喘一口气。 石榴石做成的颜料是烟粉色,文宜搂着谨行的腰,趴在她的肩头。谨行骨节分明的左手擒着新开的毛笔,逐层敷染,妙手生花。定国亲王本不存在的遗墨诞生于世,大片大片的花枝恍若曙霞,色泽温柔而极尽克制。十五天后,经由做旧工序的画作下墙打蜡,装轴上杆。 自始至终,文宜都没问过祁庸爱不爱她,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她不需要问。祁庸爱她爱到愿意与她混迹一处卖假画,爱她爱到心甘情愿地成为犯罪组织的负责人,爱她爱到将全部的非法所得投入到新左派运动的浪潮中。她渴望声色与华美,渴望惊心动魄的冒险,那么祁庸呢?这滥膺天赋与荣耀的宠儿,她渴求的不过是—— “看着我,端正一点。”祁庸托着她的脑袋“我担心哪天你真的会失明,在此之前,你最好别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而且,我知道你的死德性,就算不跟调查局合作,你也会想出新游戏来解闷儿。与其那样,倒不如接受招安,起码这是我熟悉的领域。”她捏住文宜的脸,揉了揉,道“我说得上话,我能有点参与感” 在外人的眼光看来,祁庸是个古怪的人,青年才俊、沉默寡言,对自己方圆叁米之外的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祁庸就以这样的外表进入她的视野,而就在文宜以为这位祁教授是个远离尘嚣的隐逸派人物,从而在圆桌会议上走神,将视线投向工作室外两株姿态清遒的腊梅时,她却将神色定格在一个不甚满意的审视:我在说话,你在看哪儿? 光油层样品的ftir图投影在屏幕上,与数据库中的光油样品红外谱图进行比对,在相同区域内都没有出现=c-h特征吸收峰,说明老化特征之一是不饱和键被氧化。至于更深入的判断,文宜又没学过艺术,她不懂,她觉得自己很无辜,毕竟她只想请祁教授修复家族中的古籍收藏,顺便给其所在委员会下设的青年艺术家赞助项目送点钱,只因祁教授正在工作,没空接待访客,文宜才不得不找个地方坐下,聆听她枯燥无味的讲座,恐怕还被她当成了不求上进的实习生。 装束严谨的祁教授依然坐在屏幕前分析案例:不饱和脂肪酸被完全氧化,分解成短链的脂肪酸,说明光油里可能添加了干性油。这种油容易开裂,不好去除,已不被当作保护光油使用,那么这个时间区间可被视为作品初步断代的依据。 被教授下了面子,文宜抱着胳膊坐在修复室的角落中,将视线投在她身上,通过观察她打发时间。文宜注意到祁教授总是冰着一张脸,神情淡漠,不知是否天资卓越的缘故,她相当自傲,看谁都像在看垃圾——可她的睫毛很长,一说话就忽闪忽闪,像橱窗里的瓷娃娃,嘴唇丰腴且润,粉粉的,看上去很好亲。而且她的袜子穿反了,刺绣的毛绒小兔在两只脚踝内侧深情对望。或许是同类相吸的缘故,文宜一看到祁教授就觉到脑袋里突触后膜的点位发生改变,不间断地释放神经递质,有些抓心挠肝儿。她笃定祁教授是那种女人,那种面冷心热、神情严肃而为人宽厚的女人,她就是那种会在教案上把考试学科更改为考察学科,授课时叁令五申、改卷时轻轻放过的女人;是那种尽管会皱着眉头说‘我在说话,你在看哪儿’,却从不贸然建议学生从事学术研究,以免将年轻人过早推入清贫深渊的女人。大脑神经元成功对接,文宜的姬达狂响。 第一次尝试搭讪,文宜撑着办公室的门散发魅力,笑着问祁庸缺不缺钱,要不要拿个五百万先花着。祁庸不解其意地望着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对于这次初见,她们二人的理解全然不同。文宜认为这是画幅中精妙的留白:作者的挑逗,观者的饵钩,在暧昧的气氛中互相往返,彼此印证。祁庸觉得她钱多烧的,神经病。 作为一名青年学者,祁教授秉持的观点未免有些太悲观了。她既不相信人类能够彻底摆脱神学的窠臼,也不相信现代社会的政治合法性论述已经完成从‘神’到‘人’、再到‘法’的依归。她甚至不怎么看得起艺术界——文化资本是以趣味为基础的货币,艺术消费创造社会归属感,建构并维持社会网络,其目的是获得物质资源和符号资源。她当然不否认艺术作为区分阶级的工具固有其伟大与不得已之处,否则她也不会从事相关方面的研究了。固然悲观,但她仍然认为艺术学科能够反应出文明社会中学术研究水平的高卓与平庸。文宜察觉到她不是那种激进的反抗者,她顺流而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无处发挥。或许也可以说,她采取的策略是非暴力抵抗,这现代社会的苦行僧,在冷板凳上坐枯禅,忍受着简直不堪忍受的精神危机。 于是,在第二次见面时,文宜开门见山,邀请她技术入股,制作几幅中土名家遗作的仿品,卖给那些怀有某种东方主义凝视的文化霸权者。‘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在黑白的边界上走钢索呢,教授?你可以信任我,东方集团参与共建中古亚洲办公室,文延清慈善基金会可是目前所有被调查基金会中唯一一家没有离岸基金账户的机构。’文宜扶着祁庸的肩膀,将她让到办公桌后,摁在自己的转椅上。她已经策划很久,连受害者都选好了,背景调查和个人资料平铺于她的桌面。 偏白色的冬麻卷帘自动闭合,桌上的睡莲新绽,花气浮动,丰饶绰约,如出新浴。文宜俯下身,双手撑在桌前,几乎贴上祁庸的耳鬓,引诱道‘形态模棱两可的事物其存在本身就是对既有分类法则的蔑视。秩序可能不容易打破,但你可以嘲笑它。’她侧过脸,望着祁庸,想问她是否答应,却发现她已经在研究受害者资料。文宜有瞬时的错愕,她觉得祁教授似乎早就想这么干了。 这也不奇怪,不是吗?否则当年她的师母也不会为她取字‘谨行’。 “我爱你。”文宜注视着她的双眼“我的态度没有不端正,教授,我也没有岔开话题,或者跟你调侃的意思。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想告诉你,我爱你。” 祁庸穿着她的斜襟短衬衫,领袖缘的盘扣镶嵌翡翠,亚麻布料轻薄而有筋骨,很合身。文宜摸索着她的伤,指尖抚触她肋骨间水肿而紧绷的皮肤。祁庸托住她的手背,搭上自己的左肋,文宜往后坐了些,干燥发凉的双唇吻过她前锯肌的下缘。祁庸心安理得地接受爱人的安慰与爱抚,由上而下地注视着她的脸:经由母辈严格的基因选育,文宜拥有相当出众的长相和身材,如同她那早年间当过平面模特的父亲,卓卓然如野鹤。 “我知道你爱我。”祁庸笃定道“自从你见过我,就只能爱我。因为你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文宜伏低身体,笑着解她的衬衫纽扣,她喜欢祁教授的自傲。 她非常懂得如何唤起祁庸的情欲,说来也简单,她这样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玉人,只需要缠着她,维持着漂亮的姿态,黏黏糊糊地往她身上蹭,她就会感到很喜欢。祁庸朝后躺,筋骨分明的纤手扣住藤椅靠背,丰润如卧雁的大腿曲折,点在地上。 “大慈叁宝海,我闻从痴有爱生,习业招病果。大士何不赏仙桃,救疗愚人此身?”文宜姿态进犯,然而目光哀矜,轻嗅着祁庸的颈窝,道“伏请大士全我身命” 这段时间里,文宜比从前消瘦了一点,双肩与大腿上的肌肉不如从前那般圆润饱满,此刻呈现着蓄势的动态。她的锁骨与腰胯都给人一种很强硬的感觉,腱膜交织的腹中线从脐下叁寸没入耻毛——她就喜欢这么演,无时无刻不手捏剧本玩情趣。今天是愚俗人误照风月鉴,慧罗刹舍身领心虔的诱神play,她的最爱。 “我只恐怕你为躭春色好,又被业风吹。”祁庸解开前襟纽扣,大大方方地袒露胸乳,因其姿态澄澈,岿然如玉山而更显美丽。 文宜很在状态,断断续续的灼热吐息落在祁庸的小腹,伴随着些许零散的亲吻,暧昧的抚摸带着取悦与试探的意味。乳尖被她高热的口腔包覆、吮吸,殷红的花蕊涓涓泣露,隔着布料濡湿她的腿面,文宜主动倾身攀附,骑着她的大腿,动作间流露出情欲的热望。 “左之…” 文宜听见爱人得以满足的喟叹,她愈发伏下身,亲吻祁教授的花器,含吮着充血的阴蒂,指尖爱抚湿润的两瓣花唇,将双指挤进她黏腻不堪的穴道,戏弄着前壁敏感的软肉,在她的体内抽丝剥茧地深入,似要寻到什么珍宝。祁庸喘息时的尾音变长了,声带的振动比之往常不同,高热的情液淌进文宜的手心。她喜欢祁庸腿间如蚌肉柔软的部分,也喜欢这素来道场清静的女人在她掌中呻吟颤抖。文宜牵住祁庸的手,摩挲着她中指上因长期执笔而造成的骨质增生,同她十指交握,缓缓收紧。 爱水欲火扑面而来,祁庸另一只手攥住文宜的肩头,收拢臂膀,将她紧拥在怀里。 相当热情,异于寻常,文宜认为她有寻衅的嫌疑。“放松,谨行。”文宜用脸颊厮磨她濡湿的颈项,她紧绷着的腿根颤动不已,但仍然垂首,与她交颈。正当文宜讶于这英媛今日的顺从与服帖时,酸麻的钝痛从颈项间扩散,麟女乘兴咬人的恶习突然发作,叼着她的皮肉磨牙。文宜猝不及防,轻哼着皱起了眉,抽了口气儿才回过神,用肩膀将她抵在藤椅上。 祁庸整个人被压得陷进软枕与卧毯中,粉红了脸颈,生理性的喜爱却实在无法隐藏,紧绷的小腹因酸美而轻微地抽搐着,丰腴的双腿将文宜的腰身缠得死紧,她口袋里的手机却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腾不出手,教授。”文宜吻她的前胸“帮我看一眼是谁。快点,不然她打个不停。” 祁庸也不抬头,就伸手在爱人身上漫无目的地摸,搜寻她身上每个口袋。文宜笑得很没奈何,倒也不再催了。祁庸将手机拿起来,瞥了一眼,将机身往跟前递了些。 “哦,周探员,她能给咱们打个电话也算不容易。”文宜说“接一下。” 刺耳的电话铃声戛然而止,祁庸的动势也暂停了,她叼着文宜的衣襟哼哼着,阴道不受控制地搐动,吞绞着她的手指。 “很惊人的核心力量呢。”文宜在她耳畔恶劣地调笑着,缓缓抽出手指,抚上她肩胛处起伏不定的肌群,拨开汗湿的发丝,指尖摩挲着她颈上浮动不息的软骨。祁庸没说话,在手背上透青的血管逐渐消退后,这才略动了动,将手机听筒放在文宜的耳畔。 “下午好,周探员…我的眼睛好多了,劳您费心。” 文宜挪动拇指,抚摸着祁庸肩头干燥发凉的皮肤,带着笑意的问候之后是冗长的沉默。半晌,祁庸睁开眼,仰着脸望向文宜。大部分时候,祁庸都想不起来她是东方集团的继承人,不过她唇角的弧度略沉下两分,倒确实显得有些气氛森然。 “艺术造假犯罪网的国际化程度越高,能够通过各种手段验证作品真伪的专业人士所处的环境就越危险。我们非常适合协助您破案,周探员,教授能从艺术史以及材料技术两个方面对藏品加以检验,而我,我不仅有钱还喜欢危险,死亡威胁只会给我暗淡无光的世界增添色彩。”文宜顺势躺下,像一只骨骼壮美、毛发蓬松的大猫那样卧在祁庸怀里,祁教授环抱着爱人,用力收紧双臂,将大腿架上她的腰胯。她很喜欢文宜的腰,平滑的凹陷正好能够承托她的大腿,很舒服。她捧住文宜近在咫尺的脸颊,由得那缓慢扇动的睫毛拂过她的指尖。 “哦,周探员,如果咱们是朋友就好了。东方集团名下有生物安全二级的实验室和样本制备室,祁教授是该p2实验室常驻的文物艺术品修复人员。通常情况下该实验室不会用于初级卫生服务,但是完全可以处理危害等级二级的病原体——我知道您羡慕隔壁谋杀组,她们的合作实验室有价值八百八十万的质谱仪,忙着分析高原地区几种常见嗜尸性蝇类的coi基因序列并建立dna条形码,没空搭理您…是的,我当然知道,我也订阅期刊杂志的好吗?可实话实说,这样的仪器对我们祁教授来说,只不过是个体型稍大的玩具,她通常用来研究腌咸菜的调料配比,如果能帮助到您,那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连质谱仪都用上了,咸菜还是腌失败了,味道闻着很不对劲。祁庸不敢尝,怕食物中毒,连缸都扔了。她一点一点抚平文宜肩头的牙印,道“别说我腌咸菜的事。” “哦…”文宜答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听着电话那头周探员的表述,忽然笑起来,缓声纠正: “您说得不对,周探员。我尊重您,您也得尊重我。我更愿意相信,我们是平等合作、互惠互利的关系。因为在大众看来,目的的高尚并不能美化手段的肮脏,即便你们的所愿是调查艺术品造假及其背后的串谋洗钱与权力寻租,也不该和那些来自结社且丧尽天良的罪犯合作,任凭她们勒索,听从她们的摆弄。试想,当‘铁血检察官迫于压力向天才罪犯达成妥协’,诸如此类的新闻报道抢占黄金八点档时,国际调查局会遭遇怎样一场名誉危机?所以我说嘛。” 文宜笑着调整姿势,懒洋洋地趴在祁庸怀里,坦然享受着她的抚摸,道“naga和麟女是谁?不认识,从来没听说过。分明是东方集团的继承者文左之——也就是我本人——慷慨解囊,参与共建中古亚洲办公室与艺术犯罪组的合作项目,联合筑牢打击艺术品犯罪的防火墙。您说呢,对不对?” 片刻之后,听着手机那头传来的忙音,文宜无所谓地耸耸肩,将手机重新揣回口袋,道“她挂了。脾气真爆。” 24·心因性麻痹 第一次见到八千代的时候,她推着轮椅,俯身同自己的配偶说话,笑容温存可喜。天鹅不由联想到自己的母父,他的父亲也是这样陪母亲散心、晒太阳的,他因而对八千代产生了误解,以为她是个好人。那一边图坦臣已经将八千代迎上观景台,朝她伸出手并自我介绍,天鹅堪堪回神,将他的话转译。 人嘛,因缘际会,缘分深浅总是很不好说,天鹅就未曾料到他能她乡遇故知。自上次打过一个电话,是图坦臣接的,他们聊了两句,又在社交平台上互关,短暂的一个星期,至今已不再是相互点赞的互联网邻居。天鹅经常向图坦臣分享自己最近的工作,感谢普利希女士给他的机会,今天图坦臣请求他担任小半天的翻译工作,他欣然同意。 这其实是临时决定,捉襟见肘的昏招。上午八点来钟,市长办公室一个电话打过来,埃斯特火急火燎地赶过去。原本的接待计划被打乱,图坦臣与八千代相互听不懂对方的母语,他的汉语水平也还不到能和人沟通的程度。据克里斯说,八千代在超市拿着一张银行卡自信问店员:これ(这个),哔哔,okですか?直到银行卡的磁条靠近读卡头,发出清脆的beep-beep,克里斯才恍然大悟,她是在问能不能刷卡付账。图坦臣由此大致了解她的外文水平,并断定这次接待工作无法在埃斯特不在场且没有翻译的情况下顺利推进。 德尔卡门已经在找人了,一时半会儿无法到场,但这岗位空缺总得填上。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心态,图坦臣给天鹅发消息,寻求场外援助。天鹅十三岁起开始参加国际赛事,几年间战绩辉煌,多次与海外劲旅联合集训,来自三十多个国家的青年选手说着四十多种母语,他总该学过一两门吧?果不其然,图坦臣在几秒后收到天鹅的回复,对方语气轻松,说‘我会呀,我可以去,什么时候呀?正好今天主管不在,我手头这些报销也快算完了,马上我去找你玩儿吧?你发个定位给我呢?啊,行,你来接我也行。’ “——Yachiyo” 八千代显然没有将图坦臣看作平等交往的对象,她并不与高山半岛下一任教母的法定配偶握手,只是搭住他的掌根,象征性地低头,通过他再次向埃斯特致意,随后转向一旁的德尔卡门,与她握手并寒暄。 图坦臣说不上自己内心究竟是什么感觉,他甚至不知道在恼羞成怒和习以为常之间,哪种状态更体面。八千代闭合的嘴唇没有碰到他的指背,甚至连呼吸都不曾落在他的皮肤上,避嫌的程度太甚,逾越了尊重应有的界限,让图坦臣觉得不舒服。不要说商业往来了,八千代甚至不认为可以与他正常交往,即便他在成为埃斯特的配偶之前就是普利希家的一员。那又如何?女男平等,平等但隔离,对男士要尊重,敬而远之。 “Kin”,八千代全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她拍拍轮椅扶手,介绍得很坦然“内子。” 轮椅上的男青年肤色胜雪,睫如妆饰,然而神色恹恹,不为春光所亲。海风吹乱他的长发,如浓墨晕散在侧脸。 “就是老公、夫婿的意思。丈妇是外子。”天鹅在图坦臣耳边低声说,他从德尔卡门手中接过薄毯,为Kin盖上,将边边角角掖好,很自然地接替八千代的位置。图坦臣正欲俯身同Kin问好,对方将脸别到一边。 “他有点癔症。”八千代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习以为常。有天鹅推着轮椅,她也乐得轻松,活动了两下手腕,走在图坦臣右侧落后半个身位,同他保持完美的社交距离。 “呃、就是”,天鹅也没想到从八千代嘴里会蹦出这么句话,未免有些不大尊重另一半。他思忖着,道“以前叫hysteria(歇斯底里),但现在不这么用了,现在医学上的专业名词好像叫…dissociative disorders,分离性障碍。” “啊”,图坦臣了然。Kin这是心因性麻痹,没有器质性的病理基础,可能是有应激障碍,遭遇什么毁灭性的打击了?又或者严重的谩骂与殴打?当下,图坦臣简单地表达了自己的遗憾,祝愿Kin能够尽快好起来。天鹅翻译着这样的场面话,心中不由泛起异样的感知,他觉得图坦臣不是没有同理心的冷漠的人,应该是与对方不太熟悉的缘故,几番欲言又止,也没想好要和Kin说什么,似乎总有些唐突,最终也只好作罢。 事实上,图坦臣确实不关心Kin的身体状况。大多数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埃斯特觉得八千代是只邪恶乌鸦,连文大小姐都说少要过问她的私事,因为她‘不仅恬不知耻,还相当热情,如果对方问了,她是真的会说’。就大小姐过来人的经验,最好别问,听完后悔。 “市长办公室打来电话,临时将埃斯特给叫去了,不知她那边儿什么时候结束。”图坦臣做了个手势,邀请Kin与八千代上车,“我代表埃斯特再次向您表示欢迎与问候,女士。在她回来之前,由我陪同您与先生游玩观光,并往普利希宅邸晋谒教母。” 八千代的手下神兵天降,在两个小时内搬空了E.C的别墅,又消失不见,高山半岛的海关没有她们的出入境记录。据安东叔叔的调查结果,这批人是跟着文大小姐的保镖们乘坐专机,在浅湾彼端的相邻文化区落地的,坐着免检的私人游艇来到高山半岛。虽然不知道文大小姐与艾斯奇弗之间有什么恩怨,但后者显然是她的眼中钉,图坦臣猜测她原本是想借此机会弄死艾斯奇弗,顺便把责任推卸给埃斯特,却不想艾斯奇弗根本没露面。她原先的算盘落空了,不过艾斯奇弗成为普利希家族的猎物,迈凯纳斯准备亲自下场,某种意义上也算殊途同归。至于八千代,这匪徒想要的仅仅只是恩利尔家族的失窃藏品。 其她家族都对此有些异议,文大小姐将八千代悄无声息地带进高山半岛,在集团高层收到消息之前,八千代就已经将E.C的宅邸洗劫一空,扬长而去。这就好比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提枪的劫匪站在床头。昨天傍晚,连德鲁希律的老祖母也和教母通了电话,大概聊了二十分钟。老教母暂时没有对外表态,图坦臣明白她的想法,她认为自己的继承人需要结交一些好朋友,这不算什么大事,何况这次事件还牵扯到阿西蒂亚市警察局与艺术犯罪组。至于埃斯特,她显然不想深究,文大小姐是她的支持者,是她的盟友,浅湾惩教监禁公司与东方集团的合作相当密切,八千代家族也已承认她继承教母位置的合法性,她稳赚不赔。 但不管怎么说,高山半岛的地下社会属于Siwatl sis,即便是教母,也没有资格独断专行。这在一定程度上涉及到主权行使的问题,文大小姐给出的解决方案是让渡部分权益,向西瓦特兰帕集团赔礼道歉。利益割据,人多嘴杂,埃斯特三振出局,普利希家族作为关联方回避,最终集团高层选定的话事人是雷奥哈德·埃斯波西托。参与的各方都能够获得实质性的利益和价值,在图坦臣看来,目前是个多赢的局面,作为埃斯特的配偶,他需要维持住丈妇与八千代女士及其家族的长期交往。 这种偏向于商务性质的接待工作实在乏善可陈,综合考虑八千代的喜好和Kin的身体状况,图坦臣将活动安排在靠近普利希宅邸的山脊酒庄——往后她来阿西蒂亚市,也将在此间下榻。毕竟出了E.C别墅的那档子事,埃斯特不太情愿让八千代住在外头酒店,谁知道她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会不会大发脾气,捅出什么篓子来,引起警局介入。 酒庄内的事务一直由图坦臣的母亲拉德负责,那里算得上是他自家地盘,很安全。酿酒师是集团内部成员,拥有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学位的复合型人才,山脊酒庄的分析实验室不仅以后工业时代的方式严谨做酒,也作为西瓦特兰帕集团的痕迹检验中心而存在。 十几年前,母亲分管的辖区是犯罪的温床,长期骚乱、缺乏就业机会、没有良好的教育,街头时常发生抢劫和械斗。她会将车轮痕迹送去酒庄检验,锁定当事人,并出面为其调停。不过现在,埃斯特处理纠纷的方式就简单得多,只需要锁定监控画面,然后分发照片,让手下认人。大多数情况下,埃斯特前往山脊酒庄只是为了完成伊顿的自然科学课作业,顺便拿几箱酒回家。 与八千代的交往对于图坦臣而言只是工作,与他的好恶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不会掺入个人情绪,相比之下,天鹅就显得非常不自在。他没办法不去观察八千代和Kin的相处模式,从表面上来看,八千代对自己的配偶温柔且耐心,但她的肢体语言却不是这样。天鹅看见她将手搭在Kin的腕骨上,轻轻拍了拍,随后握住了。淡青的血管从她苍白的皮肤下透出颜色,她同Kin耳语时,不动声色地将他拉向自己身前。日影透窗,天鹅清晰地目睹Kin脖颈上淡金色的绒毛颤巍巍地站起来——他肉眼可见地炸毛了,这真的很糟糕。 有好几次,天鹅都差点儿忍不住自己的冲动,几乎想要报警了。在与图坦臣交流的过程中,八千代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Kin的肩膀上。那是个具有强烈控制意味的动作,天鹅有些忧心地低头看向Kin,他的眼光含藏,波澜不兴,嘴唇几乎没有血色。八千代递向他的玻璃杯中是浓红的酒液,樱桃、雪松与甜美的新橡木桶味在酒窖中漫散,带着一丁点湿树叶香气和玫瑰馥郁,他品鉴的动作相当木然,比之体认所谓的‘山脊风情’,他更像是在忍受八千代。 德尔卡门接到电话,翻译已经入场,图坦臣颔首,将向老教母引见八千代。会面的时间不会太长,天鹅于是将Kin送回房间休息,等她们回来,专业的翻译人员接替他的位置,今天就算是圆满结束了。‘如果埃斯特晚上没有安排的话’,图坦臣是这么跟他说的,‘咱们就去上次那家酒馆喝一杯。’天鹅对此感到期待的同时,还是不太能放下对Kin的忧心。 八千代与图坦臣先后上车,德尔卡门在离开前回身吩咐侍者,好好招待贵宾,门前不要离人。望着房门关上,天鹅把目光收回来,聚焦在Kin的身上,真情实感地松了半口气,而剩下半口还没来得及吐出,就因为眼前这青年明显不正常的状态而重又提了起来。 “你怎么了?”天鹅走到他的轮椅旁蹲下,眼中含着纯净而真挚的担忧。他的双眼黑白分明,对Kin的照顾是如此地发自肺腑,温柔而恳切,倒上一杯温吞的柠檬水,双手端着,捧到他面前。 “我看到你一直有些不自在。你们吵架了吗?” 他啜饮过两口,便不再有动作了,天鹅将水杯放在一边,扶上他微微发颤的膝头。他的神色虚浮而苍白,如水中月,摇摇欲坠,看得人异常揪心。“其实我也知道,解决旧问题的过程中总是不其然带出两个新的。但既然一同出游,又在异国她乡,我想,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对感情总也是有好处的。” Kin盯着天鹅的脸容,半晌才道“你不是那个跳艺术体操的么?万容也,是不是?你怎么会和她们那种人扯上关系?” 武无第二,竞技体育的冠军永不缺席,Kin倒不觉得天鹅是因为有一二分的天才而广为人知,能在东亚地区出圈,说到底还是因为他长得实在有点太好了,眼明心亮,顾视澄澈,在听到他的话后不解地歪过脑袋,问‘哪种人?’更显出些剔透的清亮底色。他根本就不该被卷进这件事里来。 “你还没有见过普利希女士,就是图坦臣先生的丈妇。”天鹅跪坐在地上仰视着Kin,似乎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将自己放置于弱势的地位,又或许他至今都没有被世事的染缸所浸泡。他向这个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的人诉说自己的经历,详细描绘他与普利希妇夫相识的经过,真诚地赞美普利希女士人品贵重,图坦臣先生性情美好。 “等你见过普利希女士,你就会知道了。她是我的贵人,就像我的导师一样,我很感谢她给我这个工作机会,也给我足够的耐心,让我从零开始慢慢摸索——当然,我们主编也很好。每月翻看杂志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自己能力的量化和社会价值的外显,如果不是她们,我可能无法重新建立起生活的秩序。” Kin心里涌动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忌恨的情绪。 “不是那样。”他皱起眉“她们都…不是你想的那样。”八千代尤其不是。 天鹅摁住了话头,神采飞扬的眉梢逐渐恢复原来的弧度,连笑也收敛了。他似乎在此刻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扶住Kin的腿,很认真地发问“你需要帮助吗?” 他感觉到Kin的大腿在痉挛,连腰都在抖。 Kin不需要天鹅的关心,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他没有办法对外界言明遭到配偶虐待及报复的原因,就像他无法条分缕析地说明自己为什么是个人渣。那是八千代出狱之后的事情,然而根由在几年前就早已埋下。那天,八千代在傍晚时回家,暴力行为从一个耳光开始,逐渐升级,Kin被她打得遍体鳞伤,抓着浴室的门框往外爬。 ——这个故事的开头是他的母亲在赢得选举后紧急处理掉作为暴力工具的极道社团,他的丈妇八千代长期在外抛头露脸从事非法活动,首当其冲地受害,蹲了五年大牢。剧情发展到这里,原本已经没有继续往下探讨的机会了,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是Kin自找的。在八千代服刑的这段时间里,他接手了丈妇开办的孤儿院。 Kin在家中没有分量,唯一的作用就是傢个好丈妇,为母亲和姊妹带来助力。八千代则是她那一辈中最小的那个,身上没什么压力,肆意妄为、狂野生长。她们的性格互补,底色相似,他不害怕八千代,八千代也很少支使他。神龛前共饮三杯酒,这段婚姻几乎脱离了社会契约的实用性,转而回归爱情的本质。 当个人与家族的命运都急转直下时,八千代并没有迁怒Kin,一秒都没有。是在她出狱以后,她发现Kin在她开办的孤儿院内运营志愿者旅游产业,通过向富人兜售接触贫困群体的机会赚钱。 她抓着Kin的脚踝将他拖回来,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她杀人放火,穷凶极恶,所剩无几的善良与人性都投入了那家孤儿院。为什么要虐待她资助和收养的孩子们?她明白Kin的想法:如果志愿者看见孩子们穿着干干净净的新衣服,吃着营养均衡的食物,像小牛犊一样充满活力地奔跑叫闹,睡在条件不错的卧房和床具上,她们就不会捐钱了。 可是,她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 Kin从每位善心人士身上收取万把块钱,却没有一分投入孤儿院的日常运营。他无限制地降低孩子们的生活质量,只为让其看上去更可怜,更需要帮助。他让志愿者们付费参与基础设施的建设——那些原本存在,却被他推平的设施——因志愿者缺乏建筑经验而盖的一塌糊涂,最终不得不在深夜由工人拆除并重建,只为让花钱参与志愿旅游的富人们获得自我肯定的人生经验。 为什么? Kin用那些钱买回她们的房子,还清她的债务,重整她的帮会,并确保她能够活着从监狱里出来。过去五年,她苟延残喘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建立在对儿童的剥削和虐待之上,都建立在对社会底层的践踏和漠视之上。她的存在,对于其她人来说是一种妨碍。八千代仍然不能理解Kin这么做的原因。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她不值得。没有任何人值得。 发展的代价永远向下。Kin和他的母亲一样,即便低头也看不见世界的苦痛。八千代爱恨交织的内心生出无以复加的怨毒,她真心实意地想要掐死Kin,但是她下不去手。多年以来,她们彼此慰藉,相互扶持,这份感情扎根在她的血肉里无法轻易割舍。她爱他。 Kin醒来时看见的是医院的天花板,鼻腔中盈满消毒水的气味,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八千代坐在他的病床前,握着他的手,将额头抵上他的内关,滚热的眼泪淌进他的掌心,沿着指缝滴落。 她说‘我可能不会上天堂,但你一定会下地狱。如果能回到五年前的那个傍晚,我会抱着你一起去死。’ 那是一场很严重的人身侵犯。Kin的左腿骨裂,肋骨断了两根,肺部因严重外伤而导致病变,呼吸困难。他爱八千代,他不想失去八千代,可是她好可怕。 Kin的心因性麻痹是演的。他病痛缠身时,八千代守在他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对他过去的行为绝口不提。那给了Kin一种错觉,他以为自己和八千代两不相欠了,她们冰释前嫌,还能做妇夫。Kin极力地说服自己,只要他一直病着,一直痛着,他和八千代就可以像五年前一样相爱,因为只要他痛着,她们就两不相欠。两不相欠,就可以回到从前,不是吗? 只要他还痛着,她们就能相拥而眠,同床共枕,不是吗?八千代恨他,仇恨之余,还是很爱他的,爱到愿意将他容纳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是吗? Kin也不知道。 他依稀能感觉到,八千代已经发现他的秘密了,一个谎言套着另一个谎。最初他是假装自己在演,假装自己没有感觉仍回忆着从前的快感,试探着、摸索着演。他会刻意流露出破绽,好让八千代相信,他是真的失去知觉了,他的呻吟和痉挛只是为了她能尽兴。他觉得八千代喜欢这样,因为有时她会给他戴上眼罩,说是像以前那样玩情趣,却不碰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Kin甚至能感觉到八千代的衣料抚过他的皮肤,然而他骑虎难下,起承转合地倾情演绎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直到八千代替他摘下眼罩,他几乎累到虚脱。谁让他撒谎说自己没有知觉了呢?不是爱演吗?爱演多演。 时至今日,Kin已经回不了头了,他不能拆破这窗户纸,承认自己欺骗八千代,哪怕对方早已察觉。她提起他的脚踝,骑着他的腿根,掐揉他的臀肉或会阴,不断收紧力道,层层加码,用温和的语气明知故问,‘感觉怎么样?’‘舒服吗?’恍然如同情人间的爱语。Kin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喘息,将眼泪揉进枕巾里,他疼得冷汗直冒,仍然假装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面色苍白地顺着八千代的话演下去,说‘舒服’,‘好烫’,八千代会笑,说‘是嘛,那就好,我喜欢看你舒服。’ 幻痛灭顶而来,Kin几乎已经分不清自己此刻的疼痛究竟是装的,还是八千代留下的瘀伤没有好透。他对天鹅的善意相当排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晓得甘苦,不需要外人介入他与八千代之间。 “你不用可怜我——” 说话间,Kin的视线不经意略过天鹅的肩头,在房门微微敞开的缝隙间,他看见楼梯木质扶手间凝着熟悉的身影。 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回来,坐在暗礁般的阴影中。煞白的脸,点漆似的眼珠,不人不鬼地观察着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周遭仿佛是死域,Kin的呼吸停顿住,心肌剧烈地跳动,他不知道八千代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她在那儿坐了多久,Kin很庆幸自己什么都没说,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心虚,从头到脚地凉了。他是不是又犯错了?他又做错事情了,八千代要生他的气了。 “你有普利希女士的联系方式吗?” Kin的语声中带着细碎的颤抖。八千代站起身,朝卧房走过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对天鹅道“或许你该打个电话,让她来接你。” 25·谎话连篇 新开的致瘾工坊在艺术园区幽深的僻静处,与samp;s话剧院遥遥相对,位于对角线的两端。装修风格精简纯净,色调一概都是冷冷的,放眼望去全是直线。图坦臣坐在茂盛的植被前,与天鹅一人一杯好味精酿,他的对面是玻璃展示柜,独立艺术家们的作品从丝网印刷的现成品艺术到金工焊接的表现媒介,塑绘泥偶与acgn角色模型在同一层中并肩而立。 天鹅此时明显还有些愤慨,对于图坦臣拉他离开的行径很不认同。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图坦臣坦白道“其实上流阶层没有任何值得言说的魅力和优点,想要家财万贯,唯一的技术难点只在投胎上。钱会消磨人的志气,使人无法得到应有的塑造和雕琢,拥有饱满的灵魂和人性。我知道你可能有点生气,觉得我不该——” 锁车时发出的提示音打断了图坦臣,他扭头看去,白马兰下了车,半个身子钻进副驾驶的位置,弯着腰摸摸索索,不知正在找什么,还抽空抬手同他们打招呼。天鹅抿了抿嘴巴,笑容有些勉强。 “车上有这个,上回给我女儿用的。图坦臣说你碰了一下儿?”白马兰背着手溜达到酒吧前的室外卡座,将一管酮洛芬凝胶搁在桌上,道“撩开我瞧瞧。八千代推搡你了么?” “没有,我自己不小心的。推轮椅的时候磕着了,让轧一道印子。”天鹅将裤腿儿挽起来,一截小腿细皮嫩肉的,又很白,大片的淤青显得更加乌紫狰狞。图坦臣到他身边坐下,将药膏挤在掌心里搓热,往他的腿上揉。天鹅几番伸手,想自己来,图坦臣总想着是自己领他见了八千代才惹的祸,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不肯。 “你们小哥儿俩不准备跟我说说么?”白马兰抬手要来酒水单,道“从市长办公室出来就接到电话,图坦臣说你差点儿报警了?” “嗯。”天鹅垂着眼帘,一方面很忧心kin的遭遇,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和八千代的冲突会造成不好的影响,耽误她和普利希女士的商业合作,不由嗫嚅道“kin的状况已经很不好了,特别排斥她的靠近,我怀疑八千代虐待他,我觉得八千代可能会打他。毕竟是在异国她乡,kin明显很需要帮助,而且当时的情况你是不知道,隔着门缝我看见八千代站在外头,不说话,也不进来,脸色很差。她本来就高,不壮吧,但也不是特别瘦,皮肤那么白,显得眼珠子很黑,站在那儿不吭声,把我吓一大跳,头发都炸了。我让八千代别过来,否则我就报警了,她还往里走,我就用枕头砸她。不过这会儿图坦臣进来了,一下子就没那么恐怖了,我才冷静下来——其实我也觉得我这样做有些欠考虑,毕竟kin没有自理能力,她们又是妇夫,他还是要跟八千代回去,我这样不仅没用,可能还会给他找麻烦。” 尽管同样也很心虚,但图坦臣心虚的点跟天鹅明显不同。天鹅担心自己给kin帮倒忙,倘使惹恼了八千代,kin肯定会倒霉。图坦臣则担心八千代和埃斯特的关系因此而受到影响,埃斯特只是离开半天,他就捅了这么个篓子。而且…隐隐的,他很担心天鹅从这件事上发现他对他人漠不关心且缺乏正义感,自此与他分道扬镳。 图坦臣忐忑地望着埃斯特半晌,她的表情霎那间变得有些古怪,沉默着,久到连天鹅都因此而审视起她的神色,她忽然抿住嘴巴,扭开脸笑了。 “你来。”埃斯特招手,图坦臣不明所以,走到她身边坐下。埃斯特掩着口型,扶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没有什么监禁和胁迫之类的事情,针对八千代的指控是不成立的。你告诉天鹅,她们是24/7的domination和submission,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 片刻,图坦臣有些诧异地望向埃斯特,又瞥了眼对面一头雾水的天鹅,不由感到内心一块石头落了地,追问道“真的吗?是这样吗?” 埃斯特表现的仿佛只是得知朋友因某种小众爱好而被误会,一面觉得可笑,一面又不得不帮她解释。她叼了会儿指尖,再次掩住口型,神情玩味地凑到图坦臣的耳边“怎么可能?”说罢,与他拉开一段距离,笑着望他,微微歪过脑袋。 她的蔑然逼迫让图坦臣感到压抑,仿佛被深夜的浪潮裹挟在海藻与暗流里。图坦臣低着头,眼瞳微微发颤,现在他不仅冷漠无情、缺乏正义感,甚至还道德败坏,伙同所有知情人一起欺骗自己的朋友,替八千代遮掩她的错误行为。不该这么做的,图坦臣感到犹豫不决,哪怕是埃斯特的要求,他也不该这么做。 “怎么了?”天鹅好奇地追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我不方便说。”白马兰抬手叫来服务生点酒,靠近卡座中,捧着酒水单,道“你们男孩儿之间聊这种话题没什么。我说出来,就显得很不成体统。” 图坦臣觉得自己此刻非常冷静,简直像被液氮泡过,他前倾身体,天鹅随之迎上来,将耳朵贴上他的嘴边。图坦臣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血流声,听见自己从容地、谈笑着,说出了埃斯特刚才编的谎。近于恐怖的不安和歉疚几乎荡空了他。 天鹅脸上的表情渐渐转为迷朦的空白,又在接下来的几秒内烧得通红,猛地抬手捂住了脸,缩回卡座中,将脑袋埋在膝上。白马兰乐不可支,笑的异常开怀。 确实没有人比一位即将上任、手握三个大区选票的年轻党首更会演戏。她坦然且快活,锦心绣口地说着动听的话,将所有对她不利或无用的人盘剥到底。图坦臣应该感到恐惧,他应该觉察到自己同样有遭受她背叛的可能,但此时此刻,他只感受到将事情了结的平静和轻松:埃斯特很向着他,埃斯特在替他收拾烂摊子。 关于这件事,白马兰也确确实实觉得没什么。商业合作本来就是图坦臣编的瞎话,用来搪塞天鹅,省得他问个不停。而八千代也只是来高山半岛拜山头,教母接见了她,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稳固。一个漂亮小子路见不平,抄起枕头往她身上砸,这算得了什么大事?就当成是睡衣派对好了。 高山半岛的夜晚其实很美。天色冷暗,淡淡两卷白云如同不成型的肋骨,太阳甫退红热,昏黄的吊灯亮起。晚风摇荡着图坦臣的衣摆,埃斯特斜倚身子,将手撑在他的椅上,同他挨得很近。自以为解开了心结的天鹅变得有些人来疯,从星座运势、相面摸骨聊到相对论:出外勤采访的时间总是很快就结束,而在办公室算报销的时候却觉得要熬不到下班了。 ——以后也可以拥有这样的平静吗?新婚的妇夫偷闲躲懒,他爱的人与他的朋友在树荫与花木间吹着小风闲聊,妈妈将女儿熟睡的照片发到他的手机上。图坦臣将手搭在埃斯特的腿面,笑望着她的侧脸,酒杯中的冰球渐次融化,时而发出清脆的细响。 “没关系,我今天中午刚和你们主编通过电话,再过一段时间,你们会去浅湾监狱出外勤,你可以公费春游了。届时给图坦臣打电话,你们又能在一起玩儿了。”白马兰笑着摊开手“瑟雷的自传火了,她现在是知名作家,八十七岁高龄的知名作家,来采访她的人非常多,每天我都会接到十几份申请。可我得说,与其采访瑟雷,不如采访她隔壁的奎恩·加兰,你们主编就是聪明人。” 图坦臣因她们现在的对话而猝然回神。埃斯特一反常态地在外人面前开启这样的话题,未免有点儿太不对劲。天鹅久居安宁,根本就不知道秘密结社的黑暗之处,只把她的话当作新颖的谈资。 “怎么说?”图坦臣皱起眉,道“同样是老太太,瑟雷可比奎恩风趣得多。” “你不大清楚,但是最近街上有些小讨论。”白马兰搭住他的手背,拍了拍“奎恩只要没死,她就还是加兰家族名义上的掌权人,小加兰只是她的执行官。现在很多人都怀疑小加兰要背叛集团,另立门户,奎恩对此的态度难道不比瑟雷的自传更吸引眼球吗?” 图坦臣不知道市长将埃斯特叫过去,同她说了什么,他只知道埃斯特铁了心要整一整小加兰。这种流言蜚语已然算得上是杀机凛然,和死亡威胁没有任何区别,她都不如找个枪手,照着小加兰的后心来一梭子,或许还更痛快。 几乎在一瞬间,图坦臣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中午的时候,一定是埃斯特主动打电话过去,让《风尚》的主编往小加兰身上泼点脏水。内容已经写好了,只需要酌情加进稿子里,反正奎恩在蹲大牢,根本没办法向外界解释那些话不是她说的。同时,埃斯特还为主编找了天鹅这么块挡箭牌。根本不用担心他会遭到结社成员的报复,图坦臣从帕兹局长那里听说,他们全家都处于三级机密权限的保护计划中,他的母亲要么效命反恐办公室,要么供职于缉毒局。 其实在最理想的情况下,那篇必然引发轩然大波的文章就算署了天鹅的名字,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因为天鹅原本就和她们生活在两个世界。但是万一…万一呢? 埃斯特根本就没有想过这种情况。哪怕她享受和天鹅聊天,欣赏他的性格和脾气,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利用他。又或者说,埃斯特就是因为了解天鹅的底细在先,知道不会有人拿他怎么样,才憋出这么个足够让小加兰长记性的阴招。即使图坦臣早就知道埃斯特的人品有点次,道德水准也不太高,但还是会震惊于她的不择手段和冷血无情。 直到她们散去。乌戈安排的司机将车开来酒吧门前,天鹅坐在后座,欢快地同她们挥手告别。图坦臣叮嘱他到家了要发消息,上回就忘记了,害得他担心。那之后,他才跟在白马兰身后上车,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图坦臣终于开口,问道“到底为了什么事,埃斯特?我心里不大坦然。” 当时发现埃斯波西托和加兰两个家族很不对劲,白马兰让唐古拉去查账,发现她们的产业几乎全部停摆。今天市长叫她过去,说雷奥哈德接济了一个落魄的天然气商人,救了她的命,并派人将她护送到军事中立区,置于斯卡娅家族的庇护之下。现在那些北国女人现在不止生产鲟鱼子酱,还同那个商人一起骗政府的燃气税。 市长向她问及此事是否与雷奥哈德及小加兰有关——当然有关。为斯卡娅家族制定方案的人是小加兰,雷奥也参与其中,她确保小加兰每场对外冲突都能获胜,同时她的修车行、二手车交易市场、加油站,所有能用上的资源和产业,都拿来洗钱了。 “尽管她俩不肯承认我继承权的合法性,但我还是很向着她们的。我说等到国际调查局收网的那天,我为她们两个作保,她们会老老实实签下认罪协议,蹲十年大牢。”白马兰徐徐说着,靠在座椅中闭目养神,“这生意显然比想象中更加暴利。雷奥想离开西瓦特兰帕,建立自己的集团和帝国,而现在小加兰冷静下来,发现事态渐渐不受控。数不清的猎手循味而来,斯卡娅家族自顾不暇,她反悔了,想抱紧集团的大腿。” 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每周有近千万的资金入账,小加兰知道未来只有两个结局等着她,要么死,要么坐牢。而一旦离开西瓦特兰帕,白马兰就再也不会管她们了。失去普利希家族的政治庇护,届时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协议条款和辩诉交易,法官将判她五百年。 “雷奥岁数大了,舍不得放权,耳根子又软了。想要分裂西瓦特兰帕、另立门户的人未必是她。”图坦臣通过窗上的反光端详着白马兰的脸色,道“现在她们也没这个心思了,不是吗?” “是这样,但只有一个问题。雷奥和小加兰这几个月交上来的钱不够数儿。” 白马兰将手搭上图坦臣的腿面,心情很好地轻轻拍着“我想查她们的账,但我不能说我想查,得让她们主动把账本和纳税表拿来给我,你能明白吗?而且我既不想承认我很防备她俩,经常偷窥她俩的动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和政客走得很近,哪怕我从来不碰政治。总而言之,我得把这件事捅出来,我和其她集团高层是同时得知消息的,起码明面上是这样。” 她停顿,笑了一阵子才重新开口,“更重要的是,我要整整小加兰,她想怎么样,从来不说,就撺掇雷奥和我对着干。我要让她以为自己即将被集团处决掉,吓得她冷汗如瀑,双腿发软,而当她心如死灰地踏进地下室,推开门——surprise,房间里空无一人,是我在耍她。” 图坦臣的注意力一点儿也没被转移,依旧沉浸在歉疚的情绪中不能自拔。“可是…”他犹豫了一阵子,还是道“天鹅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还是希望不要把他牵扯进来。” 轿车停在‘花园’前庭,见白马兰接听电话,慢悠悠的落在后头,图坦臣不由在台阶前停下脚步等她。 电话那头是德尔卡门,她说药物中毒可能导致恶性高热,诱发多器官衰竭,kin还在昏迷,生命体征不大稳定。八千代女士出门前要求每三十分钟为他注射一次抑胆碱药物,一毫克皮下注射,直到瞳孔缩小。医生不敢冒然操作,目前已完成抽血和细胞取样,需要在拿到体检数据和化验报告后进一步判断,现在进行心电监护、吸氧和持续导尿。 白马兰心不在焉,听了个大概,坐在玄关的大椅上换鞋,安排道“把‘花园’的救护车开过去停着,多派两个医生过去,随时准备转移去医院。看她那么有经验的样子,可知不是第一回,但万一在我这儿出什么事也麻烦,说不清。心电图和血肌分析全套检查的数据要留全套,速战速决,提防他猝死。” 八千代是怎么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的,白马兰并不是很感兴趣。都需要注射抑胆碱药物了,显然是因为平滑肌松弛剂的过度使用。她在床上从来不搞技术流的那套,也无法理解床伴的过度高潮与神智不清究竟能给她本人带来什么精神上的享受。图坦臣大概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蒙骗天鹅时的心虚和不安再次在心头翻涌,他替白马兰将外套挂在一旁的衣帽架,屋里的氛围有些沉闷。 片刻之后,白马兰挂断电话,抻着懒腰道“洗个澡咱们准备睡吧,这一天给我折腾的。” “嗯?哦,好。”图坦臣犹在胡思乱想,答应了一声,扭头往浴室走。白马兰望着他的背影,肩颈处线条流畅的两弯。 “怎么了?”她跟上去,在图坦臣清理浴缸时从后头搂住他的腰,将下巴垫在他肩头。“你不开心了。”她拨弄着眼前那些蓬松、柔软的金色发丝,“要和我说说吗?” 她有一颗贪得无厌的心。就像时常被她看穿那样,图坦臣也能看穿她,诸如贪婪这样的美好品德,图坦臣也拥有,他只是很难做到。或许他不适合掌管秘密结社,不适合做生意,他不像埃斯特那样善于且乐于演戏,并且每次都能在面对艰难选择时作出正确的决定。 图坦臣觉得自己可能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他错得一塌糊涂,那些劣等、盲目且无足轻重的自大本性害了他。埃斯特绝不会将他当成寻常人,当成大学生或者新手爸爸,比起他,埃斯特更在乎的是权柄、地位和荣耀,他并不拥有很多可供把握的机会,而今天他已经失去了两个。 “亲爱的。”埃斯特收紧手臂,她的心跳隔着胸肋敲击图坦臣的后脊,像拍打着礁石的海浪。她很少这样紧挨着他,与他相拥,这感觉对于图坦臣来说是陌生的,埃斯特的指尖和脸颊很凉,胸腹却滚烫。图坦臣紧绷的肢体逐渐松懈,他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倦怠地垂下头,靠在埃斯特的肩上。那只冰凉的手托着他的脸颊,拇指在他的眼眶上厮磨,埃斯特握住他的肋骨,低声道“你太自私了。” 她的指责如同平地惊雷一般。图坦臣猛地睁开眼,惊愕与难以置信的情绪攀上脸颊,细长的软骨在他颈项间浮动。那些原本他要说的话变成鱼刺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你觉得我不该对八千代的行径冷眼旁观吗?那是她们妇夫的事,跟我没关系。你觉得我不该把天鹅扯进来,用他的身份作为挡箭牌,这我确实能理解,毕竟他是你唯一的朋友。”白马兰曲起手指,安抚地蹭蹭图坦臣的脸颊“可是你并不了解秘密结社的运行规律。否则你就会明白,你的不满好比用工业化的伟大成果许诺贫苦人民以美好未来一样,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是天鹅身边的危险因素,你才是。尽管我喜欢他的不谙世事和天真烂漫,也很享受与他交谈,但现在你我因他而出现意见上的分歧,在家庭内部,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家庭,立场不同是致命的。” “埃斯特”,图坦臣分辨不出她的语气和表情,只感到胃里开始翻腾。 如果他是个任劳任怨的主夫,那么他当然可以反驳甚至指责埃斯特。当她说‘不,我忙着呢’,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坚持道‘不,你说了不算。我数三个数儿,埃斯特·普利希,滚过来吃晚餐。’他会一边嘀咕,一边给埃斯特系餐巾,用恶劣的语气威胁她‘你敢把肉酱沾到衣服上试试看。’ 可现在他是普利希家族的高级成员,是影业的主理人。他应当服从埃斯特,遵守集团内部的秩序。就像乌戈,凌晨三点二十七,埃斯特给他打电话,如果他没接,那么他完蛋了。一场集团例会长逾四个小时,往往横跨昼夜,如果埃斯特下楼时他不在车上,那么他同样也会完蛋。她们之间有上下级关系,图坦臣忘记了这一点,埃斯特没有忘。 “你应该庆幸天鹅的统战价值比较高,否则他会成为迫使你服从的牺牲品,而就算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也只会侥幸,你会觉得还好是他。因为你能失去的东西真的太多了。”白马兰轻轻捧起他的脸颊,他眼睑粉红,眉心皱出细碎的折痕。 “与飞速发展并致的压榨、剥削和生态破坏,并不比它带来的富足、快乐与基础建设更少。”白马兰攀到他身前的动作轻柔得毫无声响,图坦臣下意识地托住她的腰,就像在每次玩闹的间隙中托起伊顿那样。白马兰确有片刻的错愕,随即她将双臂环绕在图坦臣肩上,把脸埋在他的颈项间,“你已经在这个体系里了,在我成为教母之前,你没地方去。” 虽然知道这样很没礼貌,但图坦臣还是走神了。一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再次浮上心头:她们这样就算妇夫了吗?妇夫是这样的吗?她们似乎更像是齐头并进的同盟,日益沉沦的共犯。当伊顿不在身边时,家里那些五彩缤纷的情绪和日常都消失了,遮去万花筒中的三棱镜,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已经很多年过去,都还只是‘好吧,没什么。我挺好的,你好吗?哦,我爱你,好的,真不错。’ 和他单独相处时,埃斯特身上总有种很淡的疲倦,是忙碌过载之后反而无法表现出来的、那种中年人的气质,很多时候她都沉默,淡淡的一句‘算了’,就已经涵盖她所有的情绪。或许这就是她们的七年之痒了,从共同孕育伊顿宝宝开始算起,到结婚的第一个月,两千五百五十五天,完整的七年。 图坦臣相信埃斯特是会爱他的。爱情并非纯粹的生理反应,它甚至与纯粹不沾边儿,它是附着了社会意识的寄托物,具有鲜明的文化归属和意识形态。如果埃斯特拥有爱的渴望,那么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惜,埃斯特没有。 她根本没想过‘伊顿的父亲’在她的生活里将扮演怎样的角色,而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居然在她们结婚之后才堪堪暴露出来。没有伊顿在身边的所谓蜜月期是种常态的别扭,她们在一套宅邸中各自独居,因为日常作息不太一样,连吃饭都很少在一起,更别说睡觉了。埃斯特似乎没什么要和他谈论的话题,那天她们并肩站在宅邸前,先后亲吻伊顿的面颊,这小姑娘都玩儿疯了,红扑扑的像一颗苹果。埃斯特将她递进安东叔叔的怀里,图坦臣握着她的小手,三令五申地强调一定要认真刷牙,可以带零食去学校,但是不能在非规定时间内吃。安东叔叔抱着伊顿回到宅邸的那个瞬间,他与埃斯特所有的情感交流也就都停滞了,她们对视一眼,随后是冗长的沉默。 有的时候,图坦臣会觉得不大服气。这段关系里总是他在妥协,在退让,图坦臣不大喜欢这样的被动。永远都是埃斯特要这样做、埃斯特要那样做,而他只是在服从,在听指挥。可事实是——直到现在,图坦臣才发现,埃斯特有自己的生存逻辑,且这逻辑是自洽的,但他不一样。他习惯了听从埃斯特的话,遵循她设立的条条框框,一旦将这规矩去掉,图坦臣有预感,自己会寸步难行。这和其它乱七八糟的因素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埃斯特在高山半岛的地下社会长大,她知道如何在这儿生存。 或许这就是埃斯特说的,他没地方去。他已经陷在这个体系里了,在他的丈妇成为教母之前,他都没地方去。 “我们之间…这样子是对的吗?我们应该这样吗?”再次看向埃斯特时,图坦臣感到自己的情绪被抽离了,他的道德准则和判断力因而悬置,无数个卡通片中的形象闪过他的脑海。他忽然觉得埃斯特有点可爱,有点匪夷所思的、漠然置之的热情好客,仿佛一头朝蝇暮蚊、不胜其扰的雌狮,传授自己刚刚完成野化放归训练的配偶以生存经验。 “当然,当然,是这样的。”白马兰理所应当地点头,轻声道“都是这样的。” 26·各自为政 与图坦臣·普利希的第一次交锋——当然,是梅垣自以为的——发生在Samp;S影业的会客大厅。 影业高层簇拥着图坦臣从玻璃栈道穿过,他耳垂上的钻石折射出冷光。恰逢梅垣到达影业花团锦簇的前庭,生活助理上前为他拉开车门,撑开遮阳伞。 鞋跟触地的平稳声音遽然停止,图坦臣在爬满飘香藤的矮墙前驻足,迟疑着侧过脸,余光从梅垣的脚底朝上扫去。梅垣站定在原地,好整以暇地抚平衣料上的褶皱,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卡通片里的小黄莺花枝招展地飞来影业门前,俨然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图坦臣皱起眉,回头正眼打量他一遍,旋即笑了。他确实注意到梅垣有多么风情万种,并因此而愣了会儿神,随后他发觉梅垣的情态:一个很明显的不服气的表情。图坦臣为他的明目张胆与不知遮掩感到好笑,进而察觉到埃斯特的喜好。 她这种阶层的女人有相当奇怪的口味,起码在图坦臣看起来是这样。梅垣柔脆纤弱的外表下是乐于将枪口对准同类的无情,一有机会就会抢戏暗战、资源博弈,向他人竖起血淋淋的餐刀。这是种类似于斗兽场的生态环境,下了拼抢与争夺的战场,他光速变脸、口是心非而易于受惊,谄媚地利用外表骗取怜爱,然而智商却跟不上心机。正因如此,埃斯特喜欢他,可即便喜欢,她也只会很吝啬地出牌。 乌戈上前,在图坦臣的耳边低语,伴随他转身的动作,影业的高层人员如潮水般分开,涌向两侧。一些人众星捧月地拥护着图坦臣进入电梯间,前往参加高管会议,另一些人则上前迎接梅垣,将他送至位于一楼玻璃房内的咖啡厅。 电梯门闭合的前一秒,他们再次遥遥对视,梅垣的笑容甚至没有上升到颧骨,他掩着领口微微欠身,向影业的主理人表示应有的尊重。图坦臣朝他颔首,勉为其难地垂下眼帘,随即视线又恢复了一贯的高高再上,表现得就好像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梅垣有点不爽,深吸一口气,他的经纪人‘啧’一声,从后头扽了扽他的腰带,提醒他保持稳重。 来到影业这一路上,经纪人向梅垣解释了整起事件的始末。这漂亮小子的大脑皮层可能和他的脸蛋儿一样光滑,他从高层那里听到风声,说普利希女士结了婚,有了贤内助,对影业彻底撒手不管了。再加上最近这段时间,女士一直没来小灰楼,他疑心自己被抛弃,很有些抑郁的情绪,歪在飘窗上淌了两大缸眼泪。他的经纪人实在看不下去,才不得不告诉他:Samp;S影业即将进行资产重组。 最新起草的公司章程中明明白白地写着,董事会掌握管理权和控制权,股东会通过选举机制合法控制董事会,而埃斯特·普利希,她身为把蛋糕做大且自己一口不吃的那个人,理所应当地拥有对股东会决策的一票否决权。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普利希女士进一步掌权的讯号,她很快就会从西瓦特兰帕集团的台前转向幕后,成为真正的操盘手,通过将权力神秘化以达到自己的统治目的。这能叫撒手不管吗?这只能叫坐享其成。这位慷慨的女士无利不起早,她把核心地位牢牢攥在手里。为了巩固她的权力,她的新婚夫婿干最多的活儿,挣最少的钱。 别的内容梅垣都听不懂,只有一点他非常明白,那就是老教母的侄子跟他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不是说他和白马兰结了婚,就可以一跃成为人上人,通过自己的丈妇触碰家族产业。梅垣真心诚意地嘲笑图坦臣,他坚持那么久,如愿获得做生意的许可,却得不到任何回报。他好不容易跻身于集团的核心圈,从事的仍然是类似于搬运工的工作:将赞美和拥戴运送给他的丈妇,将金钱运送给他的同僚。梅垣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取代图坦臣的位置,但这样看来,他们这会儿是并驾齐驱的,虽然白马兰不会因为偏爱他而犯戒,但图坦臣显然也没有得到任何豁免与纵容。 坐在咖啡厅里等着大明星莅临的是影业的法务,地道的高山半岛女人,混血恭顺的十位同僚之一,下午三点就开始成桶地嘬黑啤。梅垣气势汹汹地走到桌边,将昂贵的手提包扔进卡座内,抱着胳膊坐下,法务瞥了眼他的经纪人,识趣地不搭茬,只是递来酒水单。 从见到图坦臣的那刻开始,梅垣心里就堵着一口气。最近白马兰那没良心的娘们根本就没来找他,乌戈倒是来了一趟小灰楼,给他送婚礼伴手礼。梅垣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对他来说,‘白马兰在哪儿’是道选择题,用排除法就能解决。已知白马兰没有来小灰楼,求为她解决情感并生理需求的人是谁。梅垣趴在乌戈的前备箱上,拦着他的车哭闹不休、胡搅蛮缠,乌戈终于还是忍受不了他的死缠烂打,老实交代:普利希妇夫在度蜜月,解决了情诗手稿的事情之后,女士就一直在家,哪儿都没去。 哦,在家。梅垣酸溜溜地想着,是和图坦臣这位成功的男企业家在床上吧!爱得难舍难分、不死不休,自从有了女儿之后,她们都没什么时间过二人世界,这下还不一股脑过个够?现在她们的感情正浓,就算白马兰懒散地躺着,拍拍图坦臣的白洋腚,让他去厨房做个三明治,他也会傻乎乎地去做。不仅做,还用个碟子托着端来她的床头。梅垣光是想想就浑身刺挠,很不服气,他比图坦臣缺胳膊还是少腿了?他不仅能端来,还能喂进她嘴里。 “这是招股书。这是认股协议和附加条款。”法务将一迭文件推至经纪人面前,道“不久之前,普利希先生在会议上代为宣布董事会的改制计划。女士准备将Samp;S影业的生产经营系统改组并命名为浅湾娱乐有限公司,增资扩股上市,加码投资明星IP。影业成为控股公司,浅湾娱乐则成为影业的全资子公司。” 她的版图更大了,将管理权委托给夫婿,自己仍然是浅湾娱乐和Samp;S影业的实际控制人。经纪人扶了下眼镜,默不作声地低下头翻看文件。显然易见,影业捧出的所有明星中,她们第一个想要深度绑定的人是梅垣,这笔交易不会亏,但也仅仅只是不会亏而已,女士从来都没有让梅垣往影业决策核心更进一步的想法。她侧过头,望向仍在生闷气的梅垣,彻底死心了。 他没本事帮女士打理影业,永远都会被她的夫婿压一头,哪怕是在自己的生意板块。 “女士将自己在Samp;S影业的大部分股权转让出去了?”经纪人翻看着股东名单。受让人分别来自莫维安、埃斯波西托与加兰这三个家族,同时有新股东加入。她对那些小公司并不太熟悉,但它们多层级间接持股的母公司左不过就是那几个,除了普利希控股和德鲁希律集团以外,一定还有Siwatl Capital,西瓦资本,集团成立的创投基金。公司名称是汉语的那些必然是来自中土的势力了,除东方控股集团外,大概还有文大小姐的好朋友们。 这些真正的资本大姥总是隐藏在小公司的背后,却是串联整个圈子的引线,她们终将形成复杂的闭环,变成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想要脱离这样的社会关系网络,势必要割肉剔骨,大部分人不会拥有这样的勇气。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位王储的改制方法与经营模式和妈妈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更慷慨了。很多时候,金钱就是可以收买人心,接受女士给的好处,就相当于承认了她的正统地位。或许很快她就要继承王位了,这是好事儿。中土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一朝天女一朝臣,该洗牌了。 “这个人,这是克里斯先生捧出来的新人。”法务在密密麻麻的名单中精准地找出一行,指着股东名称道“他将自己的电视剧独家代理权交给浅湾娱乐,认缴了一百多万的新增注册资本。以后就算要退出,他也可以清仓套现,挣一大笔钱。” 然后遭到克里斯先生的勒索,灰头土脸、身无分文地离开阿西蒂亚市。经纪人笑了一阵子,低头阅读附加协议。梅垣摆了个好看的造型发呆,戴着墨镜,双手交迭放在桌上,微微抬着下巴。还在气吗?简直没救了。 协议里包括五年内的业绩承诺,税后净利润不低于九千万是明年的业绩目标,而后四年,每一年的净利润增速不低于百分之十五,未完成部分按协议进行补偿。 “这是七个多亿,还不包括电影非独家代理权。”经纪人颇为惊讶地抬起脸“梅他从来没拍过电视剧、综艺或真人秀,那仅仅是因为周期太长,普利希女士不允许。” “她从来都不让我离开她太远。”梅垣扶了下墨镜,补充道“又或者太久。” 看吧,人就是越没有什么,越要强调什么。经纪人揉着痹痛的眉稍,不动声色地顶了一下梅垣的膝盖,道“不是吵着、闹着要吃甜品吗?现在吃吧,有奶酪的也可以吃。” 梅垣不服气地歪了下头,他的生活助理小跑着去点单。 “呃…关于赔偿款的事情,不用担心,虽然名义上是对赌协议。”法务转过身,从包里找出最后一份文件,递给经纪人,“还有几位艺人也签了,约定的目标金额没有这么高,但梅先生与普利希女士是非常亲密的合作伙伴,甚至可以说一体共存。女士是不会向梅先生索取赔偿款的。这是女士提供的保障” 眼前是一份收购合同。浅湾娱乐将斥资十亿收购梅垣净资产三千块钱的工作室,溢价部分列入公司商誉,以股票作为支付方式,如果拿到二级市场套现,根本不需要缴纳个税。至于私下里梅垣要返还多大数额就不得而知了,那取决于本季度集团有多少黑钱要洗,不过按照经纪人一贯的经验,大概是六亿左右。刨除这一部分,剩下的钱作为未完成业绩的赔偿款绰绰有余,毕竟梅垣的商业价值摆在那儿。五年七个亿有点太劳碌了,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年一个还在可行范围内。 “哦,虽然我和她的关系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但这样说未免引起歧义。事实上,我和普利希妇夫,我和她们两个人,都非常亲密。”梅垣确实有些过于好哄了,他又开始得意忘形,对法务的话感到受用,并且得了便宜卖乖,“刚才在大厅,我们还打招呼了呢。图坦臣先生看上去容光焕发,都说美满的婚姻非常养人,我一点儿也不为他开心——哈哈,just kidding.” Samp;S影业有专人替梅垣管理财务,普利希女士则承包他日常的全部开支,现在还多了这么一笔保障,协议中所说的赔偿不过说说而已,充其量只不过是女士将自己的钱从左口袋里掏出来,放进右口袋。除了半鼓励半哄骗那些年轻艺人孤注一掷地押上全部身家与影业对赌以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法务将认股书和钢笔一并递到梅垣面前,经纪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从前襟口袋里取出公章,一边玩笑着提醒道“少爷请签名。” 梅垣的动作行云流水,然而在签到收购合同时,他忽然一顿,眼珠子一转就是个坏主意,问道“有复印件吗?” ——如果法务提前知道梅垣要做什么,她一定会努力制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硬着头皮加入。 “女士。”她敲响七楼办公室的门。 “进来!”白马兰的语声中充满不悦。 “如果您这会儿不方便的话,我…”法务将头探进屋内。猞狸灰的窗帘紧紧拉着,白马兰坐在办公桌前,图坦臣一手撑着桌面,站在她身边,在电脑屏幕上指指点点。 “安珀没有跟你说吗?伊顿跟我说了。艾利娅特的假期作业,那篇《肉食恐龙前肢骨骼与人类上肢的生物力学比较》,绝对是她妈妈帮她完成的,从头到尾。” 图坦臣抬起脸,招手示意法务进来,补充道“小艾利,名字里只有一个t的那个。” “我问了我在墨尼佩学会的同学,想要模拟一场霸王龙与人类的掰手腕比赛,必须使霸王龙前肢骨骼的复制品具有恰当力度,这需要装上外骨骼机器人关节组件并进行精密的公式计算与程序编写。根本没那么简单,好像买套骨骼复制品穿在身上,人类就可以拥有霸王龙的力量了。她妈妈从事的就是军事领域外骨骼机器人技术的研究,而她的姨姥姥分别拥有骨骼考古学和人类学两个博士学位。”白马兰正在斟字酌句地编辑邮件,连说话时也望着电脑屏幕,比平时的工作态度认真一万倍。 她的话音刚落,一旁的图坦臣接口道:“她竭尽所能地为女儿提供最优渥的教育资源,我们对此没有异议,有些东西母父在客观上没有,并不代表孩子们主观上不配。完成这篇研究报告的过程是艾利长大以后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很温暖,很难忘的宝贵经历。但是问题在于,这是刚刚步入阶段二的学生们纳入综合成绩评估体系的假期作业,老师要求孩子们独立完成,她过度干预的行为本身就是错的,遑论她完全没有按照要求把家长参与的环节标注出来,她干扰到其她同学的正常秩序了。” 尽管她们常在外人面前表演恩爱,但是普利希女士的亲信们都知道,这段婚姻不能说无爱,只能说不是浪漫的那种爱,她们彼此亲吻脸颊时像一对情感深厚的姐弟。在媒体面前是名义上的妇夫,实则是各自为政,相敬如宾的床上邻居。然而不得不说,在这种时候她们还挺有妇夫相的,起码看上去很合拍,有种同舟共济、同仇敌忾的般配感。伊顿的妈妈爸爸负责、默契且都很爱她,至于她们妇夫是否恩爱反倒是最次要的事情了。 “安珀当然跟我说了。”法务回身关门。 老师给了艾利有史以来最高的赞誉,on task;working hard;persistence(坚持不懈);Distinction(成绩优异),每项加五分。现在好了,她拿到荣誉徽章和二十点积分,等到了实践月,她会得到奖励,作为优秀学生参加研学。 高地女校的学生们从来都家底殷实,衣食无忧。只要她们想,在一年里横跨大洲的游学经历将比大部分孩子一辈子都多。奖励本身不重要,但这奖励是荣誉,是优胜者的光环,优秀学生代表们在打卡点的照片会被悬挂在校史馆的墙壁上。而这一切都因为艾利和妈妈的违规操作变得没有意义,她们作弊了。 “她花了很长时间完成假期作业,她的课题内容是《高山半岛传统炖菜的地区差异》,一个半月的时间,我和她爸爸带着她走遍七个大区,她调研了三十四家餐馆,采访了好几位主厨并与她们合影留念,还记下很多与炖菜相关的历史故事。我负责开车,她爸爸负责付钱,除此之外,她没有再向我们寻求过任何帮助。不像伊顿每天都回家,安珀住校,前天一见到我,她就委屈得哭了。”法务一屁股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将合同随手一丢,发起牢骚。 “可怜的小姑娘,我的心都要碎了。她一直说不公平,不公平,可这是相当严重的指控,谁都没有证据,而且孩子们那样说,对艾利也不好。她还小,她没有对错是非、可为与不可为的概念,她不认为自己在撒谎,所以她的‘正当防卫’成为了对别人的伤害。但她的妈妈竟然也觉得这没问题,她的妈妈是个从来没有遭受过任何挫折的科研天才,心理状态也像小孩儿。我认为应当要求高中部的学术评议与审核委员会进行评估,但我担心的是,如果在假期前无法得出结论,那么游学活动会被暂停的。” 白马兰写好邮件,站起身,图坦臣紧接着坐下,在校对的过程中顺手对她的措辞进行修饰。 “老师说另一位家长已经要求委员会介入了。我要求老师将艾利的作业拍下来发给我,我将通过第三方机构证明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七岁孩子的作品,她的母亲在她的教育问题上给予了错误的引导。我希望学校妥善处理这件事,艾利的假期作业倾注了心血且非常优秀,但是这是违规的行为,不应受到鼓励。”白马兰拿起水壶为法务沏杯茶,低头瞥见桌上伊顿的成绩单,忍不住又看两遍。 伊顿从社交能力、学习能力到学科成绩,每一栏都是E,for Excellent,高地女校评价体系的最高等级。她比阶段二班级中的大部分孩子要小半岁,还没有开始住校,以前在海外,迈凯纳斯送她去上混龄编班的幼儿园,适应情况还不错。 白马兰经常和老师沟通伊顿在学校的情况,能说出她一大堆优点。伊顿宝宝情绪稳定,肢体协调性好,沟通能力强,亲和友善,经常帮助别人,主动解决矛盾冲突,遵守纪律、履行约定,完成任务时忠诚可靠。积极参加课堂讨论,注意力集中,学习有效,提问恰当,有承认错误并及时修正的勇气,能够自我鼓励并鼓励她人,愿意完成学习任务且按时、完整、认真负责、知行合一、治学严谨,按要求携带与课堂内容有关的资料或物品,在学习场所保持秩序与安静。 伊顿就是最完美的宝宝。白马兰担心艾利的虚假成绩会让伊顿感到挫败,因为人的心识总是会落入所谓‘人生意义与优越感’的窠臼,进而将自己与她人分离。她担心伊顿获得荣誉的快乐会被这件事冲淡,她担心这样年幼的孩子会把自己放在被比较的位置上,曲解老师对她人的肯定,并等同于对自己的否定——如果那样的话,她真的会一路杀到校长室。 “不过我们家伊顿还好,挺豁达的。”图坦臣将邮件发出后很明显地松了口气,紧绷的情绪得到缓解。他靠着椅背,对法务道“伊顿说她当时很开心、很期待地去阿姨那里参观报社,好奇的所有问题都得到解答,她已经被满足了。而且那天我们带她去了庄园,坐了皮划艇和热气球,骑小马,还跟狗狗玩飞盘,她都很开心。那天夜里,凌晨的时候,我们还去花园看英仙座流星雨——哦,当时忘记叫你了,你在睡觉,看完了才想起来——那天埃斯特真的累了,她划船来着。”图坦臣安抚似的摸了摸白马兰的后腰,“以后肯定会记得喊你的,我和伊顿都记着呢。” 这还差不多。白马兰点头表示同意的样子颇有点骄矜,片刻后,她也转向法务,道“伊顿只是心里有点闷闷的,我相信安珀也有这种感觉。半人半神的英雌们各显神通争夺优胜者的桂冠,这时她们中的一个唤来自己远在万神殿的母亲,站在她巍峨的肩头,只一伸手,就将这令人垂涎的战利品拿走了。” 伊顿是位纯血的普利希。白马兰不禁这样想。不愧是她的女儿,自幼展现出对于竞争游戏的热爱。她的伊顿宝宝已经领悟了女性千百年来的生存智慧:争,抢,提高族群整体的博弈能力,并维系社群与社群间微妙而动态的平衡。 头回离开妈妈的小狮子们正兴致勃勃地练习捕猎呢,玩儿挺好的,没眼力见儿的娘们把猎物一口咬死,拧身叼给自己女儿了。其她姑娘们就委委屈屈地坐在原地,耷拉着尾巴瞧着。白马兰简直无法忍受,她必须要对方将这小猎物还回来。一经查实,她会要求学校取消艾利的荣誉勋章并复核积分点数,重新拟定参与游学的优秀学生名单。 与同僚沟通并维系感情是埃斯特日常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她和法务都是相当关心后代教养问题的母亲,孩子们又在同个班级,聊起来简直没完。拥有母性是掌权者珍贵的美德,图坦臣起身为她们添了两巡茶,在收到老师发来的文件后,顺手保存在电脑桌面上 “对了,你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儿?”白马兰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工作。 “啊…”提起这个,法务突然拘谨起来,她拿起桌上的合同,递给白马兰的同时抿住了嘴角。 “哦,收购合同是吧。”白马兰点头,顺手翻开瞧了一眼。 纸张扇动的氛润气息中有他的香水味,是雪夜映着白梅的月晕,三月的春冰,带着薄薄的清愁。随后她才注意到,在本该梅垣签字盖章的位置赫然吻着他一枚唇印,细密的纹路与浓稠的脂膏——白马兰难得的后知后觉,错愕地‘呃?’了一声,往后又翻两页才意识到这是复印件。 肉身凡胎,气血流散;旌旗动摇,心猿意马。她闭了闭眼,抬手将合同丢在茶几上。图坦臣的眉头不期然地蹙起,电脑屏幕荧荧惑惑的微光悉数闪过他颅形完美的侧脸,他意识到埃斯特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转变,那极有可能和梅垣有关。他的目光转向埃斯特,表情是冷静的,冷静得近乎叵测。 影业壮大之后,梅垣的不可替代性没有之前那么强了。他的妈妈和姐姐与影业在明面上的联系是通过梅垣建立起来的,在那之后,她们毫不费力地用上了埃斯特的资源。图坦臣没必要对梅垣怀有那么强的芥蒂,在他面前永远没有梅垣说话的份,但他不得不承认,梅垣明目张胆的挑衅和埃斯特一以贯之的不作为都让他恼怒。埃斯特是好母亲,却不是好丈妇。 办公室中只有图坦臣点击鼠标的声音,他打开桌面上的文件夹,找到了梅垣经纪人的联系方式。 孤独的沉冥杳霭之中,忽有一念,灵犀一动。 27·办公室海妖 po18e n.co m 鞋跟触地的声音仿佛铜磐,从走廊彼端由远及近,她的房门被敲响。 显而易见的,白马兰对她那个秘书的一贯态度就是如此,既不在意,也无要求,那只是她用来装点门面、假装正经生意人的道具,她甚至不在意那孩子是否真的工作。 梅垣进入房间,她毫无反应,仍站在橱窗前收拾一排玩偶。那是她女儿很幼时的doudou*,经过多次洗涤的柔顺皮毛间残存着令人安心的气味。她不舍得处理掉女儿的最佳伙伴,甚至有时自己都还需要来自玩偶的安抚。她收拢小臂,玉似的纤长的五指拢住胖滚滚、毛绒绒的小独角兽,仪态庄持俯矜,宛如怀抱一枚婴儿。梅垣安静地瞧着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此刻的身份,将装订好的文件轻轻搁在她桌上。 白马兰回头的动作漫不经心,视线贴着桌面缓慢地向上扫去,看见的是单调且乏味的黑色包臀裙、大得不成比例的公文包,几乎没有设计可言的西装外套,不过剪裁还算得体。事实上,看见她刚毕业的小秘书终于不再穿格纹轮褶短裙和直筒袜,白马兰相当欣慰,但很快就意识到一些不对劲。她瞥见那纤瘦的、柔韧的、完全裹在衬衫中的腰,望着它在动作间如修竹叶影般摇曳,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于是她横起眼皮,望向那张如雪擦过的素颜,感到血液被烘得极热。 “老板。”梅垣扶了下眼镜,信口胡编,道“我来面试您的私人助理。” 他说着,绕到桌后,站在白马兰身边,已然突破了寻常下属与上司间的社交距离。白马兰很少,或者说是从未见过梅垣这样的形象,扎着干练的高马尾,制服如同军服般挺拔。一抹猩红颜色不经意闪过她的余光,白马兰注意到梅垣踩着双鞋跟锋利的恨天高,尖头、细跟,线条完美的足弓下是红漆大底,风情摇晃。 白马兰本人并没有潜规则男下属的喜好,她也不大理解这背后的逻辑,让渡自己的部分权利换取更大的利益,这本身已经是很划算的买卖了,再让他获得一个和女人做爱的机会——还是和她这种正值壮年的成功女人,这不是奖励是什么?不过既然是梅垣编排的情色戏码,白马兰还是挺乐意接受的,尤其他今天比之往日更有风韵。 “希望您能给我十五分钟。”梅垣脱下西装外套,放在一旁,将手搭上她的皮带,缓慢跪下身。他一直都知道白马兰非常挑剔,她喜欢纤弱的男人,又不希望他们太瘦,所以梅垣刻意将西装套裙选小了一码,以此扬长避短。毫无弹性的布料紧紧裹缚着臀腿,这使得他有些行动不便,只好将重心前移,倚靠在白马兰身上。 束腰的轮廓在他身背后凸显,两弯弧度如刀锋一般。白马兰屈起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在此刻这无疑是种鼓励。邪火急下丹田,梅垣只觉得渴,他爬上白马兰的膝头,犹然谨记自己身为演员的修养,将人设深深凿进骨子里。他的动作沉稳且娴熟,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漠,解开白马兰的皮带,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就扔得很远,又去解她的裤腰。平光眼镜略微下滑,他无暇顾及,只是抬起眼,透过镜片的上缘去看白马兰,眼皮的褶皱陷于眉骨的浅窝中,半敛的长睫在他脸上留存鸦羽似的倒影。看更多好书就到:w anjie shuk u.c o m “简历根本说明不了什么。我会直观地向您展示我的资历和能力。”梅垣从她的腰侧往下亲吻,自始至终都不曾感到羞耻。因为在梅垣的想象中,那些成为秘书或总助、围绕在她身边,为她效劳的男人,都是这样上位的。 最开始他还能假装自己并不怎么享受为白马兰口交,毕竟他今天扮演的是一位职业男性:他是来应聘的,不是来和图坦臣抢女人的,但很快梅垣就原形毕露了。他朝上引颈,动作间带着些许急切,然而白马兰却往后退,姿态轻佻地靠在桌前,滚烫的花器从嘴边揉过去,两朵肉瓣轻微地翕动,将他的下半张脸蹭得湿漉漉的。 梅垣发出两声哭似的哼,有点心神不宁。情液逐渐干涸在他的嘴唇上,他追过去,白马兰很坦然地接受,掌着他的后脑,他的下巴与脖颈几乎呈现一条直线,炽热的吐息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将镜片蒙上水雾。白马兰拍拍他的脸,他全身都抖动了一下,忽而有种作为器物被使用的感觉。他调整姿势凑上去含吮,情液顺着粉红的舌尖滴落在腿面上。 紧窄的裙摆不断上滑,勒住了本就鼓胀的两颗卵蛋,梅垣察觉到自己勃起了,性器濡湿的顶端在套裙的丝绸内衬上来回摩擦着,他难耐地夹住双腿,不自觉地晃动腰肢。他真的很不习惯这种过于正式、过于保守的职业套裙,紧窄的裙腰勒得他喘不上气儿,立领的金属扣件严丝合缝,紧紧包裹着脖颈,让他感到闷窒。 老板身边的位置还真是不好坐,他望向白马兰的神情中带着些许埋怨,那一瞬间他就又是梅垣了,白嫩的小脸被蒸得潮红,一缕散落的额发悬垂至鼻尖,尺寸不适配的平光眼镜压在脸上,每次眨眼时睫毛都会蹭到镜片,致使他的神情看上去总有些迷蒙。他上半身衣着整齐,连领口都还没有散开,套裙却已被蹭到腿根,性器因充血而呈现出近似于烫伤疤痕的深红,兴奋得汁水淋漓。 “别把我的办公室弄脏。”白马兰踩住他的大腿,并没有用什么力,鹅脂般白嫩的皮肤却红了一片。她抓住梅垣的头发,两手托住他的脑袋,梅垣发出些类似于呜咽的鼻音,为了稳定重心而伸手扶住白马兰的腰胯,配合地张大嘴巴。 浑身都是她的味道了。梅垣难得感到些许羞耻,不由闭了闭眼,颌骨与舌根酸痛不已,涎液顺着下巴滴落在白马兰的鞋面上,将那价值不菲的浮雕皮料染得亮晶晶的。他艰难地抬起眼帘去望白马兰的脸色,看她因身体紧绷而趋于平缓的唇谷,由轻及重喘息的仓促间微蹙的眉头。梅垣爱抚她的阴阜,指尖沿着濡湿的幽隙探入甬道,在粗糙而滑腻的内壁间摸索,随着她轻摆腰胯的频率而摁揉勾动。 她早已被引动的身体变得更热,梅垣听见水潺于隙。白马兰的情欲发酵、倾翻,几要流出酒液,鞋跟的力道逐渐加重,尖锐的棱角在他腿面上留下细碎的刻痕,有一丝疼痛。梅垣羞耻却兴奋,大腿肌肉痉挛,粉嫩的一根东西挺翘着,从裙底探头出来,前端滴下水,拉出几道丝。 他快被自己浪死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又是这样?梅垣很难说自己不喜欢被白马兰支配并使用的感觉,她镶嵌在鞋头底部的桃形铁片触感冰凉,牛皮琴底的棱条内收直至并靠,有一种骇人的冷硬。梅垣下意识地畏惧,怕她无情,怕她严酷,可她的无情与严酷都让梅垣感到性感异常。小腹中似有一只手在揉捏他的脏器,酸胀难耐,迫使他一个劲儿地哆嗦。梅垣忍不住地将腰肢挺起很小的弧度,用沾满情液的双手扶住白马兰的大腿,贴近她的身体,悄悄瞥她的神情,并拢膝盖,夹紧腿根,偷偷将性器往她裤腿上蹭,结果被她察觉,很重地踩着腿面碾了两下,梅垣痛出一声哭。 “让你蹭了吗?”白马兰抓住梅垣的头发,将他从自己身前拽开,他张着嘴,探了探水润的舌尖,满脸不甘心的神情。“你馋得连礼貌都忘记了。”白马兰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丢在自己的椅子上,踩住轮子上的刹车锁。 “你就会要求我,从来都不想想你自己。”梅垣太久没见到白马兰,说话时不自觉地带上委屈的嗔色,很有撒娇的意味。他张开五指,小猫洗脸似的用指尖揩揩嘴角,坐在转椅上替她脱衣服,纤细的手指抖个不停,咕哝道“我又没有爽到,只有你在享受——爽到没有?爽到就说‘谢谢先生’。你不懂得感恩。” “你管这叫没有爽到?”白马兰低头瞥向他的性器,红彤彤的一根,在人眼底挺着招摇。 梅垣垂着眼不说话,有些羞,但也没有羞太久。白马兰的身体裸露在他眼前,腿很壮,饱满圆润,充满力量感,叶脉般的生长纹从双腿外侧蔓延,爬至她的下腹和腿根。皮肤的承载量跟不上她生长的速度,她的生命力是如此旺盛而充沛,此刻姿势随意地站着,重心略微转移,自然地舒展,如力与美神的雕像常用的歇站式。 想动人,也确实动人。梅垣舔了舔嘴唇,按住她的小腹,视线上移至她的脖颈。他解白马兰的衣领,将她的衬衫剥去,锁骨与肩峰形状完美,半藏于丰沛的血肉之下,有种坚硬的感觉,看上去盛气凌人。 “原本我只是猜测,但是现在我能够肯定了。”梅垣吻她大腿内侧的凹沟,将脸颊贴上她的肚腹,仰望着她道“你的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他还是个处男,是不是?你根本不碰他。” “是吗?”白马兰脸上还是那副笑,说“或许今晚他就不是了。” “哦,天娘,拉倒吧——他是个叱咤商场、说一不二的男强人,或许你是不敢碰他。”梅垣直起身,倚着转椅靠背,在她的注视下缓慢曲折双腿,向两侧分开,握住自己的膝盖,靠在转椅扶手上“你根本就不敢像骑我一样骑他。” “对,你说得没错。”白马兰从恶如流,梅垣发出邀请,她欣然接受,将一侧膝盖压在转椅的皮面上,双手握着梅垣的腰,将他往外拽了些。“毕竟他是位名流少爷,少爷总是需要更多的尊重。” 白马兰双手撑着椅背,枷锁般禁锢着梅垣纤细的两只脚踝,他整个人被对折起来,大腿几乎贴住小腹,连胸口也染上脸颊般的潮红。梅垣小小地惊呼一声,感觉自己快要掉下去了,不由紧紧攥住两侧短且低矮的扶手。 在这方面,白马兰实在不太体贴,只顾自己,一点儿都不温柔。性器被她吞绞进去,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梅垣的小腹痉挛得厉害,双腿的肌肉线条明显地浮现出来。他已经感觉不到腿间的胀热了,浑身都好似被引燃了山火,从脊骨延烧至脸颊,几乎变得刺痛。他想摸一摸白马兰,够不着,只好搂住自己的腿根,原本整齐的束发被蹭得有些散乱,连眼镜都碰歪了。梅垣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离谱,就像那些roleplay色情片里的演员,白马兰用一种贪爱而珍视的目光观摩他,他变得更硬了。 “我可以…” “不行。”白马兰甚至没有允许他把话说完。 每到这种时候,梅垣都在两种感情里纠缠不清,一方面他觉得白马兰好爱他,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白马兰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他的思绪已经变得乱了,白马兰这名不符实的‘蜜月期’让他很有种得胜的喜悦,可只要一想到这女人约莫叁十天没做过爱了,他又觉得白马兰是在用他泄欲。硅胶玩具虽然能煮,但是却不会叫,只能说是各有所长。 她大开大合,动作间没有一丝温存的意味,梅垣从这会儿开始就只会哭了。白马兰看上去气血很足,和她相比,梅垣实在显得有些清瘦苍白,交迭的身体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柔韧。他的脚踝被禁锢在白马兰的虎口与椅背之间,磨出鲜红的血印,早已不堪重负的屁股可怜兮兮地红肿着。太多次的私处整形手术给他留下不小的后遗症,浑圆的两颗睾丸被撞得直颤,痛感与快感混杂一处,没有界限、没有尽头。这个体位实在有种强烈的欺凌感,梅垣被压得难受,不住发出微弱的哼声,一个劲儿地摇头。他双眼通红,水色朦胧的一片,下唇被咬得沁出血似的浓红,仿佛受到了什么非人的虐待——但也不好说,毕竟他就喜欢这样。 等白马兰尽兴,从他身上离开,梅垣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失神的双眼微微泛白,鼻尖和颧骨都红红的,只有腿根的肌肉还在不自主地痉挛。白马兰从抽屉里打开一包新的婴儿湿巾,将自己擦干净。这好像还是图坦臣带来的,放在她办公室已经很久了。 她穿上裤子,在沙发后找到自己的皮带,倒是没有急着系上,反而在手中折了两折,用冷硬的棱角摩挲着梅垣的肚皮。他身下的皮质椅面几乎是一片水泊,敞开的双腿蒙着层热汗,稀薄的精液晕散在水渍里,是流出来的。 他其实很有天赋,直到这会儿都还记着‘没有得到允许不可以射’的游戏规则,就是这样子实在有些过于凄惨了。他忍得太久,习惯了那样的快感强度和激素分泌,如果不再经受外界的刺激,他很难高潮。白马兰将皮带往上移,抵着他性器的根部,轻轻拍了拍。梅垣有点回神,含含糊糊地哭起来,皮肤深处的麻痒难以忍耐,他抱住腿根,可怜兮兮地央求道“摸一下,难受。” “难受?”白马兰把皮带递到他嘴边,梅垣将其上沾染的情液舔干净。 “反正我是爽到了。”白马兰扎上皮带,弯腰捡起自己的上衣,吻了下他的发顶,道“谢谢先生。” 太残忍了,不过是他自作自受,梅垣抿着嘴发出一声哀怨的哭。 虽然他没有一定要白马兰向他道谢,但这样的话没礼貌,说了就是不对,在强权面前没有辩解的余地。梅垣身上一层薄汗渐渐冷下去,只有性器还在亢奋,爱水欲火余热未退,被撞得通红的睾丸圆鼓鼓的,两腹凹沟中间一柄肉具胀痛不已,显然是寂寞太久的缘故。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入宫多年的侍郎,红颜未老恩先断,好容易见到皇帝一面,不及圣心回转,又要被送回冷宫了。 “你有空要多来看我,知道吗?”梅垣从椅上坐起来,因下身酸痛而轻哼,玉琢的脸容间一丝情愁,两汪眸光泫然欲泣。他从后环抱白马兰的腿根,说“不要总把我一个人丢下。” “我明天上午有事。”白马兰回过身,托住他的脸颊,吻了一下“下周吧。我去片场接你。” 然后她提起沙发上的公文包,推门而出。梅垣听见她的脚步声远去,在楼梯间逐渐消失,想必她是到六楼去了。紧挨着健身房就是淋浴间,她会洗完澡再回家,因为她尊重普利希先生。 ——自始至终,白马兰都认为自己是坦诚的。她没有撒谎,她只是很傲慢,她所有情夫都知道她结婚生子,家中如花美眷,此事根本没必要遮掩。而至于她在外头朝叁暮四、朝秦暮楚,她也从不向图坦臣隐瞒。瞒不住。 九点四十七分,影业那边说埃斯特离开了,一前一后只有两辆车。图坦臣表示知道了,随后挂断电话。她和那个影星在外头偷过情,舍得回家来了。她还让乌戈开走其中一辆车,把那个影星送回家。 约莫叁十分钟过去,掌纹静脉识别验证通过的声音很突兀地在门厅响起。图坦臣将冷却的自制果酱分装进小瓶,没有抬头,一旁的伊顿听见声音,兴奋地从料理台后绕出来。 “妈妈!” 伊顿扑进白马兰怀里,搂着她的腿根,仰头道“妈妈,爸爸说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切大苹果哦。” “什么大苹果?爸爸给买的吗?”白马兰将伊顿抱起来搁在桌上,转头跟德尔卡门打招呼,语气间隐约有些责备的意味。已经十点多了,平常这时候,伊顿都睡觉了,早说要等她回来一起做什么事,就该给她打个电话催一催才对。 “没关系的,埃斯特。明天是周末,偶尔一次,没关系的。”图坦臣将两只包装精美的异形皮盒从冰箱里拿出来,解释道“八千代送了些水果给老教母,伊顿喜欢大苹果,我就拿了两个回来。原本说明天切,但伊顿等不及了。” “其它还有瓜啊、葡萄,都和平时我们吃的一样,但是这个苹果特别大,我没见过。妈妈你看,你快看。”伊顿兴高采烈地打开皮盒,费劲地托起足叁斤重的红苹果,展示给白马兰。在妈妈回家之前,她已经把苹果拿出来把玩好几回了。 “哇哦。”白马兰确实也有些被震撼到,瞥了眼皮盒中的产品介绍卡,惊讶道“kurenainoyume,这玩意儿还有名字?” “嗯,深红之梦。”图坦臣在水槽中清洗水果刀,说“我查了一下,是改良品种,说是全世界最大的苹果,将近叁百元一磅。” “抢钱?”白马兰将苹果搁在案板上,拿着皮盒端详了一阵子,说“不过这盒子挺好看的,留两个种点小花小草,放我办公室。” “知道了。”图坦臣洗完水果刀又紧接着洗苹果,请示白马兰道“切一半?” 伊顿撑着料理台的边沿,晃着腿,期待地等着。 切了多没意思。白马兰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把苹果拿到伊顿嘴边,兜着她的小脸儿,道“咬一口尝尝。” “那样不好咬。皮还没削呢。”图坦臣有些担忧地伸出双手,又不大习惯反驳她,于是看向一旁的德尔卡门。老管家微笑着摇头。 白马兰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知他在担心什么。小姑娘被养得很娇气,吃个水果都要切。之前牙医也说了,伊顿的牙根吸收情况不好,下颌骨发育也有点缓慢,一口细美的猫似的小乳牙。 长了牙得用呐,白马兰一侧身将图坦臣挡开,笑着坚持,说没事儿。伊顿两手捧着苹果,咬了脆生生的一口,汁水顺着下唇淌进白马兰手心里。 “这个大的跟平时吃的小的有区别吗?”白马兰笑着抹抹伊顿的嘴角,对她的行动表示肯定,鼓励她自己捧着苹果啃。德尔卡门上前为她领口掖上一小块儿方巾。 “像苹果味的西瓜。”伊顿被这脆且嫩的口感弄糊涂了,又咬了两小口,将苹果举到白马兰跟前和妈妈分享,说“我喜欢这个。” 被满足了好奇心的小姑娘不再想拿着这么个大苹果了,乍一脱手,顿时一身轻松。伊顿在料理台的桌面上站直身子,搂着白马兰的头颈,几乎要坐在妈妈肩上,绕着妈妈的发梢说学校里发生的事。 “好了,亲爱的,已经很晚了。”图坦臣将伊顿抱起来递给德尔卡门,微微背过身,把后背留给白马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跟妈妈说,留到明天吧。明天咱们要出去玩一整天呢,是不是?” 伊顿很快就要七岁了,该着手培养她一些艺术或运动方面的特长。她安排图坦臣带着伊顿海量地接触各种艺术门类及体育运动,将她有兴趣且有天赋的项目筛出来,工作量还是挺大的。白马兰瞥了眼手表,意识到今天确实有些晚,同时也很敏锐地察觉到图坦臣的负面情绪:他因为梅垣的事情在生气,给她找不自在。 “是的,爸爸说的没错。太晚了。”白马兰吻了吻伊顿的额头,说“晚安,宝宝。我爱你。”她睨了一眼图坦臣的侧脸,刻意做出不大赞同而又不得不屈服的神情,无奈地歪了下脑袋,道“听爸爸的话。”伊顿笑着捂住嘴,皱皱小鼻子,说“晚安妈妈,晚安爸爸。” 望着德尔卡门抱着她走进电梯间,白马兰啃了口苹果,强调道“刷牙要认真。” “记得搽点香香。”图坦臣嘱咐。 这栋房子里最后的一点鲜活的气氛随着缓慢闭合的电梯门而消失不见,白马兰将吃剩的苹果搁在料理台的桌案上。 一直以来,图坦臣都不太懂得如何旁敲侧击,或者说他行事端正,不擅长梅月庭那样的旁门左道。他开门见山,说“我请唐古拉替我约见了史翠珊女士,下周二见面。” “哦,那个大律师?”白马兰拿了瓶米酒准备带回卧室,正在橱柜前挑选酒杯,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随口问道“准备做什么?” “我希望能通过她将宋引荐至影业。宋最近在打离婚官司,离不开史翠珊,他的律师去哪儿,他就会跟着去哪儿。” 白马兰知道这个人,cypress·sung,宋柏,字雪木。十年前,他比梅垣还要红,是中土影坛最着名的男打星,没有之一。武打男星吃的是青春饭,他比同期的所有竞争者都更幸运,当其他人为了争取转型机会而勾心斗角时,他和某位着名富商秘密结婚,育有一女,并宣布退出影坛。 原本他这辈子应该很顺利才对,好好把女儿养大,安心享福。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婚,但白马兰知道他肯定赢不了那场官司,即便他的代理律师是史翠珊。全世界政商名流的家庭都是这样,出来比进去更难,宋的性格刚烈,必定会碰得头破血流。届时净身出户、舆论哗然、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中土根本就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他得换个地方发展。只要影业向他抛出橄榄枝,他就会抓住,不遗余力地证明自己的统战价值,没日没夜地为影业卖命。他必须东山再起,必须星光熠熠,他得比十年前更出名、更富有、更具影响力,否则他的前妻会给女儿找个和顺、温柔、年轻的新爸爸。 “当然可以,宋从前是家喻户晓的影星。”白马兰选了只小巧的胭脂水釉碗,提着酒瓶转身上楼,随意道“只是有一个小问题。” 她的步伐停顿片刻,倚着楼梯扶手转身,垂落眼帘望着图坦臣,脸上是一副哀矜的神情,因其五官轮廓分明而显得格外做作,“宋的性格不好——他都被丈妇扫地出门了,性格能好到哪儿去?像宋一样麻烦的大明星,影业里已经有一个了,还是咱们半岛地区的男孩子比较好,谦卑有礼,任劳任怨,根本不需要交际应酬那么麻烦,只需要登录演员工会的网站就能找到一大卡车,任你挑选。” 或许埃斯特是在隐晦地表达不满?嫌他管得太宽了,将手伸得太长了?普利希家族庞大异常,女人们的情夫是结社生态中相当重要的一环,她们借此与其她女性建立亲厚的姊妹情谊,形成紧密交织的社会关系网络。他不是个传统的好男孩儿,不是个真正的高山半岛贤夫,如果他连丈妇的情人们都无法容忍,那么他预备怎么当好这个教父呢?就像埃斯特总挂在嘴边的那样,或许他应该‘向安东叔叔取经,少问,多做’。 图坦臣抿了抿嘴巴,固执道“不。” “哦,不?”白马兰没有料到图坦臣会这么说,“‘不’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她回到卧房的第一件事是脱衣服,将外套和裤子很随意地搭在沙发上,图坦臣顺手拾走,丢进浴室的洗衣篓中,随即回到白马兰的身边,道“在七楼的走廊里,我和他擦肩而过。那时我并没有多想,因为他换了套衣服,我没有将他认出来。直到在停车场,我看见你的小秘书站在车边和乌戈聊天。”图坦臣说到此处不由深吸一口气,逐渐变得和缓而平静,语气中有些许无奈,道“你让渡的是我的权利,这对你没好处。” 顿了顿,他又说“或许你该庆幸,梅很蠢,不可能是国际调查局的线人又或者其她家族的间谍。否则让他一个人留在你七楼的办公室,影业会遭殃的。” 白马兰披着图坦臣的丝绸睡袍,敞胸露怀地靠坐在枕边梳发,闻言动作停滞。若非是图坦臣提醒,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梅垣的喜爱已经到了智惛的程度。沉默片刻,她放下梳子,稍微坐直了些,问道“你想要宋,是吗?一定要?那些小的都不行?” “我不想说一些堂而皇之的话来哄骗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梅垣胆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都是因为你的纵容。他让我不痛快,我也会让他不痛快。”图坦臣的语气还同往日一样温和,他替白马兰解下衬衫袖扣与手表,放回珠宝盒中,“我要宋,一定要他。我鼓励他和梅垣竞争,互扯头发制造话题,不仅如此,我还要梅垣与他合拍电影,给他搭戏演男二——当然了,你的情夫不值得被我这样针对。我只是想知道,我在影业内究竟有多少话语权,在你心里又有多少分量。” “一边做我的情夫,一边还要被你折腾,这不是太惨了么?你难道没有同情心吗?图坦臣。” “是的,没有。他的存在对我是种妨碍,如果你能教会他怎么做一名情夫,或许我还会多怜悯他一点儿。”图坦臣拿起梳妆台上的乳液,走在床边的矮凳前坐下,为她护理略显干燥的皮肤,轻柔地打着圈儿按摩。他当然注意到白马兰身上的红迹,像是吻痕,又像是牙印,总归是情欲褪去的激红。 “你想要宋,好吧,没问题。就让唐古拉把史翠珊叫来,跟她谈一谈,她会答应的。至于梅垣,他虽然是中土族裔,却早就学会了高山半岛贤惠和顺的美德。就按你的意思为他安排工作吧,但是别消耗他,明白吗?”白马兰意识到图坦臣和她是一样的人。这个发现让她头疼之余亦有些欣慰——当下还是头疼更多。她用小指抹了抹眉梢,是在脑海中权衡利弊,最终她拿定主意,握住图坦臣的手腕,弯下身望向他的双眼,正色道“如果他的人生毁了,我的情感不一定会受到损害,但是我的生意必然受到损害。你要有分寸,别把我的发财树浇死了。” 伊顿大了,处处是花钱的地方。如果她想学游泳,那还好,只需要聘请一位世界级冠军当她的教练。但如果她想学的是冰球,白马兰还得买一百公顷的地皮给她盖球场。其实在这些涉及到伊顿的事情上,白马兰对图坦臣很放心,毕竟事实就放在那儿,图坦臣是位好父亲、好夫婿,总是为伊顿、为她、为普利希家族着想,这由不得她不承认。 严峻的神色从白马兰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寻常。很难得,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理亏,梅垣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图坦臣生她的气,这很正常,他应该生气。 “我会有分寸。你将影业交给我打理,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图坦臣瞥了一些她腿根的红痕,说“但是你也该有分寸,埃斯特。” 图坦臣有身为普利希家族成员的骄傲,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说出类似于‘那个影星比我好在哪儿?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这样的话。埃斯特滥情、花心,图坦臣都不介意,不同年龄段的女人有不同的情感需求,这不足为奇。让他痛苦的是埃斯特对他和对那些情夫的不同态度,埃斯特从来不碰他,却和情夫做爱。 有时他甚至发疯地想着如果埃斯特的出轨对象不是梅垣,而是天鹅,那就好了,那他或许还有机会,能拉得下脸来问一问:埃斯特和你在一起时是怎么样的?你们一般用什么方式做?埃斯特喜欢什么样的?他相信天鹅会告诉他,天鹅会帮助他的。他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我很抱歉。诸如今天的情况,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我不知道你和伊顿在等我回家。”白马兰搂住他的肩膀,将他的头颈拥在怀里,道“不管怎么样,对我而言,家庭总是排在第一位的。” “我该给你打电话的。”图坦臣深吸了一口气,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倚靠在她的怀里“但是我怕你被打扰了…会不开心。” 她的皮肤有种湿润的沁凉,图坦臣搂住她的腰,微热的脸颊埋在她胸怀中蹭了蹭,感到很有些委屈。 “怎么会呢?” 微风吹进屋内,蟋蟀的鸣叫声由远及近,渐次衰微。 “怎么不会?”图坦臣抬起脸,定定地望着她“我没有得到你的爱。我无法满足你的情感需求,甚至连生理需求我都没办法满足你,那么被你寄托着情感的那个人是谁呢?” 是谁都不重要。反正不是他。 此前白马兰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从不觉得自己仿佛爱着谁。她抚摸图坦臣的脸颊,他的眼窝、鬓边与耳轮,曾几何时蓄满冷掉的眼泪。足以扑熄她总在经期前蠢蠢阴燃的欲火。白马兰忽然觉得有些动容,有些歉疚。“不会”,她说“没有那个人。你和伊顿是我生活里最重要的人。” 无端的、平和的关心中,二人独处的情况下,图坦臣心底铸就高墙的某一处坍塌,委屈和压力如泄洪般冲垮了他的城防。他在白马兰的膝头趴下,愁绪满怀,风雨浇透。 ___________ *doudou:对安抚玩物的特定叫法,亦指代关系亲密的女性朋友